那天晚上带薄薄醉意的她突然决定。
「我跟你们回香港。」
讲这话时她眼睛亮如黑宝石,是天际中最亮最动人的星星。
香港,她又踏足这片熟悉的地上。
三个月的变化不大,改变的是她的心境,她的思想,她的精神面貌。
家,仍是家。雪曼已脱壳而出。
与此地的卡地亚公司联络,他们热烈地希望她再设计新作品。那位法国总裁的欢迎态度,礼遇有加,令雪曼再次肯定自己。
「我几乎忍不住骄傲起来。」她笑。
接着,她决定去探望姑姑。
她们之间没有仇怨,没有芥蒂,仍是惺惺相惜的好朋友好姐妹。没有理由互不见面,即使为一个男人。
姑姑平静如恒,风采依然。才与何哲兄弟从尼泊尔回来,身上去没有一丝风尘气。
雪曼眼中有泪,立刻,她忍住了。
「我该叫你凝若。」雪曼微笑。凝视她良久。「应该说我们看起来都很好。」
「不是看起来好,是真正地好。」姑姑,不,凝若说:「我更喜欢现在的你。」
「每个阶段的自己都有可爱不可爱的地方,都有做对做错的事,都有眼泪有欢笑与梦,这就是我们的一生。」
「你长大了,雪曼。」凝若由衷地。
「是。我也觉得自己长大了。」雪曼笑。「事实上我知道,从十八岁那年结婚起,这二十年来我都没长大,直到现在。」
「宁儿没陪你来。」
「我能独自到世界任何地方而不再需要人陪。宁儿有她的世界。」
「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各自在里面修行,」凝若笑,「希望得成正果。」
「成不成正果不那幺重要,希望不要再遇魔障。」
「魔障?」凝若笑。
从没有敌意的两个女人更是心灵相通了。
雪曼三十九岁生日到了,宁儿决定为她大大庆祝。所谓「大大」庆祝也不过在家里请有限的朋友。
雪曼反对,她不想「做」生日。宁儿坚持,她说逢「九」都该庆祝,这才会有福气,才会带来更灿烂的人生。
「我极满足目前,不必再灿烂。」
「没有人能拒绝灿烂。」宁儿叫。
于是宁儿开始筹备,她不要任何人帮忙,甚至陈汉。她说,这将是她替母亲雪曼献上的第一份礼物。
没有人再提啸天,当然他在,在香港或世界上任何角落,但他不出现。他有不出现的理由,没有人追问,这或许是遗憾,但人必须为自己而活。
宁儿曾偷偷问过一次何哲,他摇头,只说「不在香港」就没说下去。对于「父亲」,宁儿有天生的好感、亲切感,即使不说,心里还是相当的牵挂。
生日的那天早上,陆家花园已整理得焕然一新,工人也仿佛明白,这个生日宴对女主人有全新的意义,他们工作得更努力。
花店送来的各种鲜花摆满了屋里屋外每一个角落。「为什幺要这幺多花?」雪曼笑着问,她是喜悦的。宁儿说:「你不觉鲜花令一切更美丽更浪漫吗?」
美丽的是雪曼,她的成熟风韵令所有鲜花失色,她并不跟着宁儿忙得楼上楼下跑,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她说要享受现成的一切。
黄昏来临。
诺宜和士轩是第一对客人。他们联袂而来令宁儿有小小意外。
「姑姑不和你们一起?」
「我们从老人院来。」诺宜温文地。「老人院的扩建工作已完成了大半,我去帮忙。」
这对志趣相投的年轻人永远带给人清新和愉快的感觉。
何杰独自前来,他带了大束鲜花。
「哥哥去接妈妈,他们就会到。」他宣布。
陈汉也带了礼物前来,陪着宁儿招待客人。
「会不会觉得今夜的场合若有所缺?」陈汉小声问。
「她看来快乐满足。」宁儿摇摇头。「没有人能要求十全十美。」
何哲接来了凝若,餐聚就开始。要来的都来了,没来的,大家了没有期望什幺。
雪曼喝了一点酒,酒精令她更美丽生动,她的话很多,比谁都多,因为她快乐自然。看来已没有任何事困扰她了。
「我敬所有人一杯。」宁儿站起来,由衷地说:「为── 所有曾发生过的事。」
大家喝了,却不很明白。
「因为曾发生在我们大家之间的事,才使我们能相识相聚,能让我们在一起,所以无论什幺事,好的坏的我都心存感激。」
「讲得好。」何哲轻轻拍手。虽然他口中没说过,却极疼这不同母亲的妹妹。
「自然讲得好,」何杰不甘寂寞,「宁儿,你何月出生?是你大还是我大?」
「我十月,年底。」
「我四月,那幺我是哥哥了。」他孩子气地笑也孩子气地说。
大家都没出声,只望着他笑。这原是事实,大家心知肚明,只从来没讲出来而已。
「我说错了吗?我们都是爸爸的孩子── 」他停下来,笑容凝在脸上,望望雪曼又望望凝若。这个时候提啸天,适合吗?
「你一定知道他在哪儿,何哲。」宁儿趁机说。她一直想这件事。
「我只能说他不在香港。」何哲坦然。「他全世界到处飞,今天纽约明天伦敦后天苏黎世,他不让自己停下来。」
「他为什幺要这样做?」宁儿问。
一阵沉默。绝少发言的诺宜忽然说:
「会不会 ── 惩罚自己?」
大家互望一阵,凝若首先笑起来,接着雪曼、宁儿都跟着笑。
「我说得不对?」诺宜问。
「他没犯滔天大罪。」宁儿说。
「他一定良心不安。」诺宜说。
「你思想太古老,太不合时宜。」陈汉说。
「但是我真的感觉他是那样,」诺宜胀红了脸,「把我换成他,我也会内疚,会良心不安,会愧对每一个人。」
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慢慢收敛。诺宜说得也许对,所以啸天会不声不响地离开香港,离开大家。
「但是没有人怪他。」宁儿说。
「他怪自己。」诺宜从来没有这幺坚持己见,她永远是温柔斯文的。「别忘了他是上一辈的人,有上一辈的思想。」
「我们找他回来。」宁儿大声宣布。
「不。」反对的是雪曼,竟是雪曼。「目前一切都很好,不要破坏。」
她望着凝若,凝若也望着她,两人眼光都坦诚而了解。
「回来不是破坏。」何哲说。
「是逼他作抉择。」凝若摇头笑。「我们俩都不想,顺其自然最好 。」
「难道他会一辈子不回来?」阿杰问。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谁也不知道。
情形是微妙的,两个出色的女人虽说都不争,但谁也是爱他的,无论他怎幺做总会伤害一个人,远走高飞或是唯一的道路。
客已散,夜已深。
雪曼半躺在床上仍未入睡。
酒令她有些兴奋,莫名其妙地感觉到有些事情会发生。发生什幺事呢?啸天从天之涯海之角打电话来?
她摇摇头,啸天不会这幺做,如果他会他就不会走,他早已选择了她。她了解他,他是诺宜说的那种上一辈的男人,他有良心。
预备熄灯,突然看见灯柜有一份包装得十分精致的扁平盒子。谁送来的礼物?怎幺静悄悄地放在这儿?
好奇心令她重新坐起,打开纸包 ── 啊!是一个卡地亚的红色珠宝盒子,她的心一下子跳 得好快,好快,怎幺会是卡地亚珠宝盒?谁送这幺贵重的礼物?
她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
打开盒子,无论她再怎幺努力也无法抑止自己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