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你辛苦,姑姑,」宁儿捉住姑姑的手,「大家都想见你,只是见你,不要下厨。」
「大家想见我?」她笑。「为什么?」
「因为你是姑姑,我们都喜欢你。」宁儿说。
「好。找一天我见大家,」她说,「这‘大家’是否吓死人的一堆人?」
「不,只是几个。」诺宜笑。「都不是外人。」
但是姑姑病了。也许旅途劳顿,也许还有其它事,从重感冒开始,又肠胃不适,又坐骨神经痛,三个星期了,她还在病床上,他们的聚会当然不成,只有雪曼常常来看她,陪她,友谊默默地滋长着。
「其实我已经没事了。」在阳光灿烂的下午,姑姑斜斜地坐在一张古董鸦片床畔。「你不必再来陪我。」
「我陪你,你也陪我,比我一个人在家好。」雪曼直率地,「我喜欢跟你聊天。」
「我看得出你现在非常快乐,」姑姑说,「你眼底已没有当初的那种怨。」
「怨?我从来不知道我有,」雪曼笑,「但是,你看来心中有事。」
「我很好,只是这场病来得猛。」
「从欧洲回来你和以前不同,我说不出有什么不同,总之就是不同。」
「你敏感。我能有什么事呢?」
「我不知道,因为你从来不说,」雪曼真诚地望着她,「如果有,我但愿能分担。」
「你真好,雪曼。你一直象我亲爱的小妹妹,认识你是非常幸运、开心的事,你令我生活中有了美好的变化。」
「你是不是心中有事?」雪曼凝望她。「是那件事郁结你心中,才令你生病。」
「我不是好了吗?」姑姑伸伸手臂。「明天你若来,我可以为你做芝士饼。」
「我记得有一次在你面前哭,哭了之后心中舒服得多,」雪曼说,「姑姑,你不愿告诉我,但你也有权流泪,每个人都有权流泪,不是谁强谁弱的问题。」
「雪曼―― 」姑姑握住雪曼的手,眼睛红了,泪水却是没有滴下来。「谢谢。」
心肠柔软善良的雪曼却哭了,她感觉到姑姑心中必有痛楚,她知道姑姑必有往事,姑姑却坚强地忍受着,不诉也不怨。雪曼能感受姑姑的那种感觉,她哭了。
这天回家她也显得闷闷不乐,姑姑影响了她。她希望朋友都能快乐无忧,她希望能伸出援手,但姑姑那儿她无能为力。
她以为啸天下班后会来她这儿,但没有,甚至没有电话,这是很少有的情形。通常他若有应酬也先通知她。
啸天去了哪里?
他仍在办公室,对着一封信发呆。这封短短的信已被他看了百十遍,看得几乎能背出来,他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面每一个字。
阿哲来到门边,轻轻敲门。
「阿哲,」他从信上把视线转向阿哲,「很意外,真的。这么久了居然能有消息。」
「什么消息?」阿哲不明白。
他把信递给阿哲,就定定望着他的脸,他要看清楚儿子脸上的每一个变化。果然,阿哲的脸渐渐在变,有喜悦,有失望,有惋惜,有遗憾。
「怎么可能?难道她一直住在那儿?直到有人找她才搬?」阿哲胀红了脸。「那是个蠢律师,他打草惊蛇。」
「我想――是这样。」啸天表情复杂。
「现在怎么办?还能再找到吗?」
「谁知道?也许再找二十年。」啸天下意识地推推桌子。「我们父子做错了什么,硬是不肯见我们。」
阿哲吸一口气,翻看信封上的地址。
「布宜诺斯艾利斯,」他念着,「她真的住在那儿?」
「信上写得很清楚,她的地址在那儿,那律师曾打个电话去问,虽然两天后去找已人去楼空,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律师不该先打那个电话。」阿哲恨恨地。
「她不愿见我们。律师即使找到她,她不肯见也没法子。」啸天叹息。「是我错,你和阿杰无辜。」
「至少―― 妈妈知道我们在找她。」
「那又如何?」
「或者会不同。」阿哲眼中有着希望和憧憬。「如果她知道我们找了二十年仍不放弃,她或会感动。」
「她―― 一定极恨我。」啸天摇头。「当年―― 」
「那律师还帮我们追寻吗?」
「我让他继续,他是二十年来唯一几乎成功的人。」啸天说:「找到她是我的心愿。」
「但是―― 」阿哲望着漂亮出色的父亲。「若找到妈妈你想过该怎么做吗?」
「我不知道。由不得我,看她的意愿。我只是想弥补当年的错,尤其阿杰,他甚至没见过母亲的面。」
「或者―― 妈妈另有家庭呢?」阿哲说。
啸天脸色不变,好半天都说不出话。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真的。想到离家二十年的太太可能另有家庭,他是无法忍受,强烈的妒忌从每一个毛孔冒出来。
「你的意思是我们放弃?不再找她?」他的声音语气都不好。
「我自然想见她,可是也怕打扰好。」阿哲比较冷静理智。
「到底怎么说呢?」啸天烦躁不安。
「我想―― 爸爸,我想还是听其自然好些,如果她也想见我们,她会回来。否则找到她也没用。」阿哲说。
啸天犹豫了好久,考虑了好久,脸上神情变了又变,张于拍拍桌子。
「好。我通知他们停止再找寻,」他像下了最大的决心,「从现在开始停止。」
何哲忧虑地望着父亲半晌。
「这样做―― 是否令你不高兴?」他问。
或许是,啸天也不清楚。这二十年来付出了大笔金钱在全世界找寻妻子的下落,这件事是他心中的目标也是精神上的支柱。他做错事,对不起妻子儿子,但他在设法补救、补偿,他一直都心安理得。现在突然停止不再找寻,他会不会茫然失支目标和支柱,是不是意味着就此定他罪?
「不,怎么会呢?」他挥挥手。「你说得对,如果她想回来她自己会回来,否则找到也没有用。你说得对。」
「其实―― 爸爸,当年妈妈为什么突然出走?一定有件特殊的事刺激她。」
「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啸天颓然,「她已习惯我的行为,她不介意,我也只不过逢场作戏。她是突然离开的,事前一点迹象都没有,那天我回家,她就失去踪迹,只有你我刚满月的阿杰。我真不明白。」
何哲的视线不停地在啸天脸上巡梭,他知道父亲说的是真话,但事情绝对不会这么简单。不是一件特殊的事,一个受不了的刺激,哪一个女人能狠心抛下才满月的儿子离开?绝对有件特殊的事,但啸天为什么全然没有印象,这实在不可能。
「你们事前没吵过架?没为任何事争执过?你完全不记得?」
「我们从来不吵架,没争执过。她脾气很好,很温和,很斯文,生气时她最多不出声,我们不吵架。」
何哲苦笑。这件事若母亲永不回来,将一辈子是个谜了。
「我们回家吧!晚了。」何哲说。
「哪―― 」啸天惊跳起来。「七点半?我忘了打电话给雪曼,你等等。」
他立刻打电话,忘了刚才讨论的事。
何啸天是这样的人,这是天生的个性,不关好与坏,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去雪曼那儿就像报到一样。
「明天我去美国公干一星期,顺便去看看阿杰,你照顾自己。」他说。
「明天姑姑请客,你不能延期走吗?」
「不能。那边开会的时间已定,不能因我一个人改,」他歉然,「这次见不到你的姑姑,以后大把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