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写出来啊!可以出书,你也可以变成思想家。」
「不不,我只讲给我认为有资格听的人听,不必出书。也不要做思想家。我喜欢活得简简单单。」
她又凝望他,还是没有做声。
「我凡事尽力而为,有没有成就,能否出人头地我都不介意,我努力忠心于自己的看法、想法,这就够了。」
「我同意你。」她提高了声音。
只不过四个字,他看来很高兴,很满足。那带一丝童真的笑容又浮上来。
「也许我不该批评人,霭文就活得太复杂,太沉重。」他说。
「她有她的乐趣。」
「或者是。但何必呢?」
「这叫丰盛人生。」她半开玩笑。
「不不,不能用错字眼,丰盛人生不是这样的,她只是复杂。」
「我们不能管别人的事,每个人都有权选择他们的生活。」
「只是,她快乐吗?」
快乐是很难肯定的,至少凯文这么想。
譬如说,他做完一单大买卖,赚了钱,他很快乐。在向「钱」看的社会里,钱或大或小的代表看快乐。譬如说,那夜他去酒吧,素施忙,对他不假辞色,他会失落,不快乐。却又突然来了两个老友,喝得醺醺,这也是快乐。
他对快乐的要求不高,都是很直接,很表面的,他是这样的人。
又在素施的酒吧。
一天不来他会若有所失,即使她不在,那种气氛也是种安慰。
他坐在老位子上。
素施一直没有出现,八点锺,开始旺场的时候,风情万种的老板娘没理由不来。他悄悄问经理,他摇摇头。
「最近总是这样,连电话都不来一个。」
「发生了甚么事?」
「谁知道。」经理还是摇头。
凯文是真心关怀,素施会不会病了?可是他运她家的电话号码都不知道。素施并没有把他当接近的朋友,他完全不知道她私人的一切。
试看打霭文的手提电话,这两个女人有很微妙的交情。霭文或会知道。
「素施?」霭文笑,「你怎会想到我这儿?」
「灵感。」凯文也笑。
「她在我家,」居然有这么巧的事,「告诉酒吧经理,今夜她不去了。」
「我会。可是──」
「好吧,」霭文善解人意,「素施有点醉,你来送她回家。」
她说了地址。
凯文如奉圣旨,狂喜的赶看去。
狂喜的原因──他可以见到两个心仪的女人。
霭文家的精致、高贵并不令他意外,她原就是那样的女人,家若不这样才叫人意外。素施醉眼半睁的躺在一张贵妃榻上,她在哼看一首日文味道很重的小调。
「素施,懒得连酒吧也不去?」
「见霭文好过见面目可憎的男人。」她说。
「把所有男人都骂了,包括我。」
素施白他一眼,转向霭文。
「叫这小子来跟我斗嘴皮子吗?」她说国语。
霭文淡淡的笑,把亲手切好的水晶梨放在她面前。
「多吃一点,可以解酒。」语气温柔的。
「酒不必解,一醉能解千古愁。」素施嚷看。她斜躺看的姿态十分美妙。
「有甚么想要拖到千古?」霭文不以为意,「你就是心眼儿窄。」
「我若心眼儿窄,早就捧心吐血而死,」素施说,「我是不甘心。」
霭文看凯文一眼,她是谨慎的,不想让凯文知道得太多。
「是不是我不该来?」他知趣的,「我可以立刻走。」
「你走了谁送我?」素施坐起身。长发长腿的她酒后特别醉人。
「差点忘了我的任务。」他颇能解嘲。
「你是个好人,只是太香港了。」
「甚么叫太香港?」
「身为香港人,连这个都不懂?」霭文笑,「现实、市侩、向钱看。」
「这不是罪啊。」凯文叫。
「我们美丽可爱的素施要的却是「爱情」。」霭文说,「你懂吗?爱情。」
凯文膛目结舌。
爱情,谁会不懂?──又不是真正懂。爱情嘛,就是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为甚么霭文问得这么特别?
「未成年的青少年都懂。」他说。
霭文笑,素施也笑,两个女人彷佛在笑他的幼稚天真兼无知。
「难道不对?」他觉得难堪。
「没有有人这么说。」素施吃一块水晶梨,「告诉我。你每天去酒吧有甚么目的?」
「看你啦,与一些朋友碰面啦。去酒吧为轻松,没有甚么认真的目的。」
「我说过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我当你是兄弟,我记得你要求过。」
「那很好。希望你心口一致,否则──像我一样,万劫不复。」
「你说你在等一个结果,你──在等一个人?」他问。
素施吐一口烟,不答。
烟雾缭绕中,神情竟是落寞。
「谁都在等一个人,一个RIGHTPERSON,你难道不是?」霭文打圆场。
「我们这些平凡人随缘。」
「随缘,」素施又笑,「缘是甚么?」
「今夜你专给我难题。」
「今夜素施心情不好,请忍耐。」
「乐意效劳。」
「打扰你了,霭文。你是我唯一的倾诉对象,我走了。」素施跳起来,说走就走。
「凯文,小心些。」霭文送到门口。
素施头也不回的下楼而去。
她是这样我行我素,从不理别人的感受,却赢得霭文的全部友谊。
坐在凯文的积架车上,她又点起烟。
凯文看她一眼,想拍拍她的手却又不敢,他只想安慰她一下。
「三年了,你知道吗?」她突然说。眼中一片清澈澄明。
「三年?你等的结果?」
「三年前的今夜。五周年纪念。」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鼓起勇气。
她清澈澄明的眼中有了迷雾。
「他──」她摇摇头,「他不把我放在眼里,他看都不看我,他喜欢菱子他带她走,他完全不理菱子是个最不堪的女人。」
他皱眉。怎样的故事?
「他们说他带菱子来了香港,可是三年了,总不见他们的影子。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耐性,我总要找到他们。」
「找他们有甚么意义?」
「一个结果。」她摇摇头,「我不甘心。」
「他是谁?」他忍无可忍。
「范伦。」
范伦。他记下了这个名字。
几天以后,为了美国西岸一个大客户,他来到洛杉矶。
他的客户不仅只在香港,东南亚及北美几个大埠都有。做为金融投资顾问,他是成功的。
他住在酒店,和客户约定了晚餐时见面。
凯文并不喜欢观光,每次旅行,工作之余总把自己关在酒店里。尤其对洛杉矶他有戒心,去年暴动之后,治安一直欠佳。
黄昏时他的大客户曾万长派司机来接他。在美国仍用司机的人不多,这个曾万长是真正的富有,真正的马来亚土财主。
凯迪拉克的豪华房车把他载到比华利上的半腰,曾万长的房子就在这儿。那房子并不特别大,八个卧室,但设计和装修都特别豪华精致,是曾万长最爱的别墅之
他一年有一半时间住在这儿。
曾万长在铺看雪白长毛名贵地毡的起居室接见他。
十多年来凯文帮他入进大批股票、期货,佣金倒赚了不少,曾万长更是富上加富,他自己也算不清自己的财产。曾和他是很接近的朋友,要不然也没资格来这别墅。
他们认真的倾谈了一小时他们的生意,曾万长轻松的大笑起来。
「你办事我放心。」他讲看带乡音的广东话,「来来来,旅途劳顿,我敬你一杯。」
他们喝看餐前酒。
曾万长,六十多岁,肥胖而矮,一面孔星马华侨富人的标准模样,做生意很有眼光,他把在马来西亚的橡胶园交给两个儿子打理,自己托凯文专做各种股票期货投资。他们也许运气好,总是赢的多,他很信任凯文,放手的把大单交易都交给他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