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么努力地追赶,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你骗我,你说会等我的!”德威绕著小小的佛堂,对四方大吼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竹叶微微晃动,绿影藏苇呆伤,连佛案上的观音都含著悲悯,似在问:苍天既无语,为何还要殷殷相询呢?
屋后走生个穿灰色袍子的女尼,她很有礼的问:
“你是俞德威先生吧?”
“是的。”德威转过身,顾不得礼貌问;“请问方以缘和她女儿到哪里去了?”
“对不起,我也不清楚。”女尼说:“我是来接收这屋子的,她们已把这里的一切捐赠给功德会,只留下几箱衣物,说是要还给你的。”
德威听了心一冷,喃喃地说:“天呀!她们竟走得如此乾净,是存心不回来了吗?”
“对了,方女士还特别留了一封信,要我亲自交到你的手上。”女尼说。
人走了,信还有用吗?他接过信,失魂落魄地走到前院。此刻是阴阴的天,空气中有许多说不出的苦闷,一如他在阿尔卑斯山区时,绵绵苍峻的群山齐齐向他压过来一样。
打开白色的信笺,以缘娟秀的字迹写著:
德威:
原谅我们的不告而别。千言万语,实难下笔。还记得唐朝佛光禅师的那两句诗吗?“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归乌尽迷巢”。白云很美,就像我们的感情也很美,但它挡住了所有人的去路,就是障碍了。
人生最悲是情痴,一痴了就否定生活,堵塞心灵。此生我为你而修,你也为雪子修,好不好?想想看,我们有永恒当未来呢!
我爱你,请多保重。
以缘
信由德威手上缓缓滑落,像一白色的树叶。
此生?这就是此生的诀别信吗?她这朵云飘走了,很多人豁然开朗,他却更迷惑沉痛了。
跨出那一扇进出了半年多的门,看见他的车,车旁是英浩。
“她们走了。”德威低低地说。
“我知道。”英浩说。
阳光又从云层后面挣脱出来,金色的光芒洒在他们身上。几只栖息的蜂蝶又开始在园子里飞舞,主人不在了,那些花草枝叶兀自生著长著,只是那浓浓的绿意中,增添了幽影深深的寂寞。
第九章
两个月后,日本东京成田机场。
暑假即将结束,机场内挤满了旅游倦归的人潮,尤其是那些背着小包包的学生,吱吱喳喳的,为这年四季都繁忙的地方,平添了几许青春的活力。
候机室远远的一角,有一大片玻璃可以观看外面飞机的起降。天是爽俐的蓝,有几丝白云无心横散,看来是旅行的好日子。
英浩坐在最尾端的位署,他头发扎起,带副墨镜,身上穿着纯棉制的休闲衣裤,仅管随意,仍不失他英挺中有几分酷的特色。
一旁坐的德威就完全相反,他西装笔挺,手提公事包,一副生意人的样子,脸在不苟青笑中有着透入眼底的推怀。
他再一次问,“你确定这一次去台北,可以找到灵均吗?”
“都快开学了,灵均应该回学校上课了。”英浩说:“我不相信她为了躲我们,会连课业都放弃。”
“以缘为了保护灵均,有可能要求她这么做。”德威淡淡一笑,“你别忘了,她们曾躲我二十年,改名字、诈死,什么都用到了。
“灵均不会那么恨我的,她难道一点都不想见我吗?我的一次错误就抵不过对她百般的好吗?她未免太绝情了。”这是在英浩心中不断盘旋的疑问。
“英浩,感情之路,你还算幼嫩。”德威拍拍他的肩膀说:“这或许对你们是个考验,如果你们的感情经不起这种试炼,要维持长久也是很困难的。
“我不担心自己,就怕灵均已不再爱我了。”英浩说。
“灵均是个实心眼的孩子,若不是对你用情已深,也不会气成那样。”德威说。
“但愿如此。”英浩低低说了一句。
往关岛的登机门已开,德威站了起来,说:“找到灵均就马上通知我。
“我会的。”英浩也起身说,“祝你一路顺风,会议顺利。
“我实在是想和你飞回台北的。”德威说。
“是呀!这就是我不当生意人的原因,没有自由。”英浩笑着说。
“台北见!”德威挥挥手,走了几步又转回头说:“好好对待灵均,让我放心。
“我会的。”英浩再一次说。
目送德威走入机舱,英浩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尤其是那最后一句话,看似平常,但在这种场合说,总令人不太舒服。此后一生,他一直后悔,那个下午没有留住德威。
看了看表,下午四点二十分。往台北的班机也要起飞了,英浩往自己的登机门走去。
德威一坐到头等舱的位署,便调调椅子,打开一叠文件阅读;但就像过去这两个月,才没看完几行,人就心不在焉起来。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他似乎又回到人生的原点,拥有一切,却没有以缘。
当雪子一听说以缘主动退出,态度马上转变,留有许多让他回头的余地,比如她仍坚持住东京,却不要求孩子离开洛杉机;她不再提法庭见,也不再希望镰田家的人干涉,总之,她期待的是德威能亲自到东京,两个人面对面谈话,在她的柔情款语下,能够恢复往日的情份。
但德威没有如她的意,他甚至死绝了心,派人把凯中、凯雯也送到东京去。失掉以缘和灵均,一切对他都没有意义了,那些财富、名义、婚约、利害关系,甚至孩子,他都不想争,也无力争取了。
这种情形下,雪子又冷硬起来,她扬言不允许德威和以缘藕断丝连,若有一些蛛丝马迹,她会立刻闹得天下大乱。
这次他是到东京看孩子,父子三人玩得很开心,但他一看到雪子就板起脸孔,而雪子也变得十分尖酸刻薄,每一句话都损人,令他不禁怀疑,是否骚扰他和以缘的那个妖魔,跑到她的身上去了?
他又想到以缘,她还活着,又带走紫晶水仙,是不是表示他们还有重逢的一日?问题是,他能够再忍受另一个二十年吗?
那漫长的岁月,想来可怕,过起来更是一种酷刑。
他拉开帘子,本想看看阳光白云,窗外却是一片漆黑,很明显是暴风雨。他才准备要找空中小姐询问大气,飞机就剧烈摇动起来,所有警示灯瞬间亮了,后面传来不少尖叫声。
机长用沉稳的口气要大家安静,说只是一般的坏天候,过了这团厚云层就没有事了。
德威搭过飞机无数,什么恶劣的情况都遇见过,早已能处变不惊。生死有命,这是以缘常说的话;他其实不是豁达,而是麻木,他不相信自己会有那么倒媚的死法。
又过十分钟,当他再度翻阅文件时,机身又摇晃,而且急速下降,这回机长的广播有点语无伦次,他仍要大家稍安勿躁,马上就会恢复正常飞行。
德威并不是很害怕,他突然想到有人在飞机失事时,用小纸片写出心里想说的话……如果是他,会写什么呢?自然是给以缘的,在那短短的千钧一发中,能写的只有聊聊数语,甚至一、两个字。
他想化大概会写——
以缘,爱你,等你……
他想到这里,几个恐怖的叫声便贯穿机室,他们正向地心奔去,所有的灯都灭了,眼不能见,耳朵却充满非人间的声音。
他知道出事了,还来不及反应,巨大的火球就漫散在天空,和风雨混淆,和许多碎片一起惊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