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对待朋友的!一面允诺帮他忙,一面又扯他的后腿,简直是两面人!”璇芝打断他说。
“我所做的种种,还不都是为了你的名誉和未来着想!”他激动地说,只差没有掏心剖肺了。
他不说这一句还好,一说又勾起了她所有的委屈和伤心往事。
她用最重的言语来阻止那种锐痛,出口便成控诉,“我的名誉和未来不早就被你毁过一次了吗?而现在,你还来继续毁我的自由与独立!在我的心里,害我离家在外的不是传统封建,不是吃人礼教,而是你!你才是我生命中最大的祸害!”
够了!他得到的教训及责怪还不足以让他死心吗?从运河拉她上船的那一刻起,她所表现的就是排斥和痛恨;到了北京,她更坚决两人要保持距离,每次话一出口,就如刀光剑影,砍得人闪避不及,只有伤痕累累的痛。
够了!她既不领情,他又何必把自已的热切诚意任人蹂躏呢?再下去,他就成了有被虐狂癖的人了。
一声声够了,在他心里筑成一道道冰冷的墙。人不再激动,血不再沸腾,他用一种接近正常的冷漠语调说:
“我早该知道,我在你眼中的评价如此低。一个万恶不赦的自私小人,一个自以为是的伪君子,难怪你千方百计要远离我。我懂了!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
他说完,看她一眼,便骑上自行车离去。沿着泥板路,沿着瓦墙,沿着两排绿树,他的身影转个弯,而后不见了。
璇芝的四周霎时寂静下来,包括人声、风声、树声、鸟声,还有她自已心中闹烘烘许久的响声。一切都静了,好奇怪呀!
有两片叶子在她眼前飘下,青青嫩嫩的,不是秋天,也非枯萎,怎么会有落叶呢?然后是两滴雨,轻轻滑落,到了她的掌心,她才明白那是眼中流下的泪水。
※ ※ ※
牧雍用自来水笔醮了好几次墨水,总无法在纸上写下一个字,他心中乱极了,前所未有的乱,他怎么会把事情弄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局面呢?
但这也不能全怪他呀!即使是圣人再世,也受不了璇芝那种烈性的脾气。看样子,她在宋家是被娇宠惯了,所以一点委屈也足够她折磨人一辈子。幸好他没有真娶了她,否则不就像娶了一位皇家格格回家,天天要称“奴才”,又喊“小的该死”吗?
回想他们相识以来的种种,她始终倔傲无礼,难道她没读过女戒、女则之书,也没听过三从四德、男人为天的道理吗?呃!这种想法太迂腐封建,现代男女平等,女人也有权利为自己说话,只是璇芝也太不懂温婉为美了!
随她吧!让她爱嫁谁就嫁谁,嫁错了也不干他的事!可是……可是这未免太便宜克宇那浑小子了,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赢得美人心,这太没有道理了吧?!
唉!管她的!这早就不是他该操心的范围了,自尊心被践踏也要有个限度吧!
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对手是个“难养”的女人也一样!
想归想,但牧雍的心就是定不下来。他重重地把笔一丢,门一合,骑着自行车往胡同冲去,还差点和一辆驴车撞个正着。
天蓝得亮眼,气温逐渐上升。弄得人心更浮气更躁。他最后停在学生会的红砖建筑前,一踏进去又偏偏看见正在值班写稿的克宇。
“嗨!难得呀!很久没看你出现在学生会,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克宇一抬头便笑咪咪地说。
瞧他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牧雍憋住心中的气说:“论文写烦了,出来走走!
最近有什么消息呢?”
“我看直系和皖系的战争是免不了啦!”
克宇放下笔说:
“倒段的风波从去年闹到现在,几乎到了白热化的地步。”
“倒什么段?不过是权力分配不均在争斗而已。中国若要自救,最好就是把这些军阀全消灭。”牧雍忿忿地说。
“嘿!你这么说,不怕得罪你未来的岳父大人吗?”克宇笑着说。“谁是我岳父大人?”牧雍眉一皱问。
“曹司长呀!大伙都说你快成为他的乘龙快婿了。”克宇笑容依旧。
“我真受够这些流言了!国家正值多事之秋,难道你就没正经事好谈吗?”
牧雍借题发挥说:
“我向来认为你是有为有守的好青年,从不风花雪月的,怎么最近常乱捡花边新闻,自己又乱追女孩子呢?”
“我哪有乱追女孩子?”克宇抗议道。
“宁欣呀!你不是已经开始采取行动了吗?”牧雍酸溜溜地说。
“还说呢!”克宇脸上的笑意不见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宁欣已经订过亲了?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什么?”牧雍惊愕地说。
“她说她碰巧很欣赏那位未婚夫,这两年就要成亲。你害我出了好大的糗呀!”
克宇瞪着他说。
“扼……我是真的没想到……”牧雍一时转不过来。
“看来你果然是不知情。”克宇见他满脸的迷惑说。
“所以……宁欣是拒绝你了?”牧雍又问。
“就是我们在城北小湖相遇那一天,我第一次表白,就被她毫不容情地说‘不’了。”克宇耸耸肩说。
可是就在那一日,他看见克宇送璇芝回宿舍,而璇芝也表明他们的交往不干他的事,结果让他以为她和克宇……原来她是骗他的!她并不是那种随便又不顾名誉的女孩子,但她为何要那么骄纵蛮横,又爱故意制造不实的印象呢?
或许他们的每一次碰面,闹得不欢而散,那都不是真正的璇芝。面对他,她就爱把“是”说成“不是”,把“不是”说成“是”,特意地唱反调,就像一只虚张声势的小猫,想把自己变成一头虎。
那么,其实生活里的璇芝并不是如此凶悍骄蛮吧?!
因为太专心于自己的思绪,牧雍没听见克宇说什么,只兴匆匆地往门口走,一反方才凝重的神情。
“喂!你又急着走啦?”克宇莫名其妙地叫着。
“我又有灵感啦!赶着回去写论文!”牧雍头也不回地骑上自行车,奔驰而去。
克宇抓抓头,认识牧雍学长三年,看他读书演讲、领导游行示威、编书访稿,都是冷静有组织,怎么这会儿毛躁得完全变个人,一下愁、一下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 ※ ※
璇芝为了想走出那闷透人心的恶劣情绪,答应了克字的邀约,一行十来个男女学生,一起去西山郊游踏青。
这是京城近郊的名胜,曾是干隆皇帝的狩猎之园。今日大小寺庙及别墅遍布,还可看见圆明园颓垣断墙之遗迹,颐和园亭楼阁之美,是春天赏花、夏天避暑、秋天观枫的好去处。
男生用步行,女生则骑驴子走一段山径,一路上风清气爽,花树闻莺,不时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到了第一座佛寺,有石塔,有大佛像,他们休息一会儿,克宇就催着说:“我们得快点,才能赶上西山有名的素斋宴,那是尝遍天下美食的干隆皇都称赞不已的。”
“我们来这么多人,他们有准备吗?”李苹问。
“我们早派两个人上去打点了,保证你吃个够!”克宇回答。
接下的路程,除了驴子闹几次脾气外,一切都很顺利。他们近山顶时,日正当中,把一座斜梁飞字的大庙正殿照射得堂皇富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