捻亮油灯,她再继续翻阅吴校长借她的新青年杂志,其中正倡行“新文化”运动, 支持民主与科学,反对旧有中国的黑暗,篇篇文章都是辛辣讽时,一针见血。而他们段
家就是腐败中国的缩影,最需彻底改革的。
突然,上楼的脚步声响起,珣美由里头说:“我不是告诉你,晚膳以前都不要来吵 我吗?”
“小姐,是老爷有请。”她的丫环小春在门外说。
珣美只有下楼来,沿着回廊走到前厅去。
这一段路不算短,白雪丝丝飘在脸上,读了一下午的书,竟不知温度降了许多。
段家大厅自是眩人眼目的金碧辉煌,那最高级的紫檀、楠木家具不用说,还有西方 的大理石,混在一起摆设,在惊叹其奢华之际,还有不伦不类之感。
她绕过镶着金银宝石的屏风,熟门熟路地来到左翼的暖阁。一排嫣红的宫灯下是长 长的床,上面铺着黄色锦缎被榻,中间搁着精雕细琢的方形烟盘,各种细巧美丽的烟具 、小茶壶、香烟缸、点心,分别散置着。
段允昌和四姨太各躺一边吞云吐雾着,屋内的角落还有下人忙着烧烟膏,一片昏昏 沉沉,写满醉生梦死。
珣美走近一步,才看清楚她六岁的幼弟执青,正靠在四姨太的三寸金莲旁,拿着小 烟杆儿当玩具般吸啃着。
“天呀!他才几岁,你们就教他吸鸦片烟,这不是存心要毁掉他的一生吗?”
珣美一个箭步向前,抢了弟弟手中的烟杆。
没想到执青大哭起来,跳着要抢回他的东西。
四姨太连忙坐直身体说:“咦?这是我生的孩子,我爱叫他吸什么就吸什么,你管 得着吗?”
“执青有气喘的毛病,我们只是让他夜里睡得好而已。”段允昌动都不动一下,懒 懒地说。
珣美把烟杆藏在身后,就是不让执青拿到。这时候,执修走进来,用力抢过烟杆, 交给了又哭又闹的弟弟。
“大哥,你怎么可以这样?难道你也要执青吸鸦片上瘾,成了没有用的废物吗?”
珣美争不过兄长,气急地说。
“你说这什么话?谁又是废物?”执修怒瞪着她说。
“就是你!”珣美毫不畏惧地回答。
执修一巴掌过来,珣美早就预料到,所以快速闪开。执修老羞成怒,拳脚的架式都 出来了。
“好了!”段允昌终于坐直身子,大咳一声说:“珣美都那么大了,你这做哥哥的 还欺负她,这像什么话呢?赶明儿个给马家的化群知道了,你这大舅子可吃不完兜着走 !”
“谁又是马化群的大舅子?”珣美一听,脸色大变的说:“爹,我不是拒绝这门亲 事了吗?我打死也不会嫁给马家的人!”
“太慢啦!人家大聘小聘都送来了,爹早已点清收库,你是非嫁不可啰!”执修幸 灾乐祸地说。
“爹,您怎么可以让女儿嫁给这种人呢?马化群恶名昭彰,生活淫乱,这是众所皆 知的事,您这不是要葬送女儿的未来吗?”珣美急急地说。
“你女孩子家懂什么?马家财大势大,嫁过去享受的是金山银山,我帮你攀到这门 好亲事,你还敢在那儿疯言疯语?”段允昌皱着眉头说。
“我就是不嫁!”珣美跺着脚说。
“哟!她娘怪,生的女儿果然也怪!”四姨太斜躺着,故意说:“也不瞧瞧自己长 了一双大脚,有人要就偷笑了,还赚东嫌西,真是不知好歹!”
“你希罕,你去叫珊美、琪美嫁他好了!”珣美顶嘴,说出四姨太女儿的名字。
“你瞧,这女孩子太没大没小了,都是被你宠坏的,这下子怎么管呢?”四姨太尖 着嗓门说。
“珣美,你知道界线的,有些事事不能太过份!”段允昌声音带着警告:“从小, 因为你鬼灵精怪的,我凡事都由着你。但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得由父母来做主,我要你 嫁给谁就是谁,不许你在那里胡闹!”
“爹,您既然非要和马家结亲,珊美也可以呀!”珣美又加了一句:“我想四姨娘 一定会很高兴的。”
“珊美自然是比你懂规矩。”四姨娘不甘示弱地说:“可那个马化群有眼无珠,偏 就只中意你,还不晓得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呢!”
“珊美还是有希望的!”段允昌拍拍爱妾的腿说:“我打算把她嫁给化群的弟弟仕 群,两家亲上加亲,财源滚滚呀!哈!哈!哈!”
“爹,您是在卖女儿吗?”珣美的语气含着控诉。
“够了!你讲话的态度像个做晚辈的吗?”段允昌忍住怒气,又说:“我今天叫你 来,不是问你的意见。我是要告诉你,马家决定在农历年前把你娶过门,你自己要有个 谱,顺便去知会你母亲一声。我说完了,你可以走啦!”
珣美还想做最后的努力,但段允昌闭上双眼,由四姨太替他烧烟泡。床的尾端,执 青抱着小烟杆熟睡着,而执修老练地吸着烟,神魂早在九霄云外了。
唉!这个家已无药可救,难道她也要被拖下水吗?
珣美又气又忧地走回自己的厢房,外头仍然飘着细细的雪花,但她心事重重,已不 觉得寒冷。
马化群是父亲生意上的伙伴,他们常在一起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珣美见过那人几 次,一脸狡桧,眼神邪恶,在外是恶霸,对内是荒淫无道,听说他已纳了几名小妾,屋 里的婢女看到他,都避如蛇蝎。
马家比段家又更糟,千万嫁不得。即使是珊美骄纵无理,又常找她的碴,和她作对 ,她也不忍心这个妹妹落入马家两兄弟的手上。
踱回房内,珣美的心又多了一份无奈与哀伤。环顾四周,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她 在这儿生活了十九载,是不是也沾染了一身的腐败呢?
她的视线停留在书桌旁一盆白色的蔷薇花上。因为纸窗厚,炭火旺,蔷薇误以为是 花季,开得灿烂,也发出阵阵的香味。
“你好傻呀!开错时间,开错地方。你虽然洁净,但能逃得过污染吗?”她对着花 喃喃说着。
花只是无言。珣美自有记忆以来,这盆花就静静地存在着,她眼见母亲悉心照料, 从不过问,直到母亲去尼姑庵的前一天,亲自把花带到她面前。再万般嘱咐说;“这盆 花叫做月牙蔷薇,是你外公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也是我嫁入段家仅有的陪嫁。这些年来 它是我精神的支柱,也使我能超脱事外,不与世同流合污。殉美,我把它交给你,就是 要时时提醒你,你流有我韩家孤傲不屈、正直清白的血液,无论环境如何艰险,你都要 如月牙蔷薇一样,保持着纯洁与无瑕。”
保持纯洁与无瑕?她要怎么做呢?或许她也该追随母亲,进尼姑庵吃斋念佛,以远 离尘世的丑陋。但,这真是她想要的吗?
不!这是一条最懦弱的路!她还年轻,也有许多梦想,盼望的是能轰轰烈烈地活一 场,又岂能安于这孤寂的青灯古佛呢?
她应该先问问母亲的意思。母亲一向是冷静有智能的,一定会想出办法来。
***
“宝云庵”位于富塘镇的西郊,因为有一大片沼泽及荒坟,人迹罕至,是避世修行 的好地方。
寒冬,草径积雪,树枝光凸,天惨淡澹的,不见一只飞鸟,让人有漫入荒烟,不知 所终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