珣美的脑中立刻浮现那“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情景。伫立了好一会儿,她慢慢走回去,眼中的泪水一滴滴流下,那种伤心,是生命中不曾有的,所以她哭出了声,因为内心实在无法负荷。
但哭什么呢?横竖不过是一个男人罢了!她不懂,真不懂,而且也找不到方法去懂,只有再继续流泪,让原有的冰火般痛楚更加深了。
第六章
七月暑热天,西方有一堆棉球般的云,白得令人发闷,不过眼前一块块整洁的绿草坪,多少带来沁凉的效果。
这是联合租界区中最高级的地段,住的都是洋人,房子一栋栋仿着西式,有一种迷人的异国风情。
“只有这里才能找到让我满意的暗房设备。”史恩对季襄及报社的人说。
他们进到一栋嵌着彩石的别墅,花园及内部的设计豪华又新奇,墙上挂着色彩浓艳的画,家具雕得十分精致,几乎都镶上闪闪的金边。
“欣赏一下欧洲最美的巴洛可艺术。”史恩微笑说。
“你说这房子的主人是犹太裔?”陈若萍好奇地问。
“是的,犹太人是最有钱的。这次大战结束,他们要求一个国家。”史恩拉开一片纯丝绒的窗帘说:“我朋友是建国会的一员,这几个月都不在,我们可以使用这个地方 。”
陈若萍、杜建荣和黄康忙着东看西看,那些钟、灯饰、大理石壁炉、软垫缎面坐椅,都是平时少见的。
季襄却没有兴趣,他随着史恩走进一个暗窄的房间,扑面而来的是某种化学药品味,使他想起以前在大学实验室的日子。
“我已经洗好一部分照片了。”史恩指着水槽上挂着的一些成品。
季襄藉着略红的灯光看,尤其有关外滩仓库的部分,虽不很清楚,但总比画的透露更多细节。
“我还有几张是曾世虎军火入库的情形。”史恩一旁补充说:“看守的人不很多,尤其四角…”
突然,季襄听不见了。他看到珣美,两条短辫,笑得明眸皓齿,使他想起在富塘镇的她,一心缠着他不放,谁知现在她避他如蛇蝎呢?
“我特别替你拍摄的。”史恩看他呆呆的样子说。
“你真棒,神韵都出来了,我还不见得能画呢!”季襄拿下照片,仍盯着看。
“珣美每个角度都漂亮。你看她的比例,不像中国女人脸扁头扁,她都是圆满的,像我们的“蒙娜莉莎”。”史恩讲着,看见他还在发愣,忍不住又说:“你爱她。”
“爱?”季襄重复着,好像那是一种外国语言。
“就是我们说的LOVE,丈夫和妻子,情人和情人之间的FEELING。”史恩怕辞不达意,夹带着母语。
““那种”爱?”季襄干笑两声说:“不可能的。我只将珣美当作自己的学生,最多像妹妹罢了。”
“是吗?”史恩做个怪表情。
“而且中国人不讲爱,我们只重责任。我对珣美就是责任。”季襄继续说,想表明内心的磊落。
“错了!错了!我以前念中文,你们中国夫妻或情人也有一个什么词……就是见不到面,病得快死……啊!对的,就是“想死”!”
“不是“想死”,是“相思”。”季襄笑出来。
“相思?”史恩很努力地纠正发音,然后又说:“不管怎么样,你每次看到珣美,都是很“想死”的样子。”
他总是疯狂地要抓住她,难怪史恩会误解。
“是谁想死呀?”陈若萍掀开黑布帘,一眼就看见季襄手上的照片,她眯着眼说:“这不是珣美吗?你找到她了?”
“上个月。”季襄说。
“她好不好?”随后进来的杜建荣问。
“很好,她目前在崇贞女塾念书。”季襄回答。
“我就说她有人撑腰嘛!有一个曾世虎,她才不会苦哈哈过日子呢!你们偏不信,浪费时间到处找,还指责我,结果证明我是对的吧!”陈若萍立刻说。
“她在崇贞念书,和曾世虎无关,她是靠在孤儿院工作缴学费的。”季襄是由牧师那儿得知的。
“你们不要被她骗了,她这女人绝对不简单。”陈若萍再一次强调。
“奇怪,你是我们报社里对她怀疑最多的,她偏偏最相信你的话。”季襄微带讽刺说:“到现在她还认为我是要以她当人质赏赏银的,看到我就跑。”
“真的?由我来向她解释好了,她还满信任我的。”杜建荣自告奋勇说。
“不必了!她已经和我们毫无瓜葛,就不要再提她了!”季襄断然否决,接着说:“我们有更重要的任务!”
他们拿着外滩港口码头的照片,来到铺着大块波斯地毯的客厅,讨论有关炸仓库的事情。
“我们决定在放完河灯的第二天夜晚动手。根据可靠的情报,这是几年来最大的一笔走私交易,所以曾世虎会亲自到场,我们正好可以一石两鸟,炸了军火,也炸了他。 ”
季襄很有条理地说。
“这确实是个好时机,放河灯的热闹过了,大家情绪松懈,警察回去休息,黑道上的混混流氓都酒足饭饱,有事也没力气管,我们的行动就除去了不少障碍。”陈若萍说 。
“别忘了,这也是曾世虎选择盂兰盆会过后的原因,我们还是要小心。”季襄转向杜建荣说:“炸药的事就靠你了。”
“没问题,我会照计划中决定的材料、磅数、线路,做最精确及妥善的布置。”杜建荣回答。
“内应的人呢?”季襄又问黄康。
“早安排好了,不过我还会在城隍庙开几次会,控制每个人的行踪。”黄康说。
季襄点点头,看向陈若萍说:“那两天你都待在报社,送周报到总社、印刷、剪辑、交涉,样样不可少,即使有特殊状况,也要一切如常。”
“我明白。”陈若萍说。
“我呢?我负责什么部分?”史恩也凑上一脚说。
“你是美国人,最好不要牵涉到中国人的家务事。”季襄说。
“嘿!美国是全世界第一个民主自由的国家,革命就在我的骨头里,我不参加会全身痒死。”史恩边说,边拿出他颈上的链子,穿系着玻璃的小自由女神像,说:“看,自由的火炬,这把火我一定要放。”
“你还是别去,就你顶上的那一头金发,比天上的月还亮,反而会坏了大事。”黄康笑着说。
“你就负责善后吧!如果事情没有预期的顺利,我们就要靠你了。”季襄对史恩说 。
那是指逃亡,或者收尸。史恩皱着眉头接受。
离开别墅时,季襄又对杜建荣特别交代说:“千万不要去找珣美,这是命令。”
“对呀!这个节骨眼上,她是危险人物,万一走漏了风声,我们就死定了。”陈若萍在一旁听了说。
这并不是季襄的意思,他只是不喜欢看到杜建荣和珣美在一起,他们总是笑,仿佛很投缘。至于是不是嫉妒心作祟,他不想去探究。
那晚,季襄回到报社后面的睡房,发现史恩将珣美的照片,偷偷地放在他的衣袋里。
他躺在床上,就着淌进的月光,凝视着照片中的她,回忆一幕幕由脑海掠过。
他最喜欢那种让她跟随的感觉,在结冰的湖上,在白雪覆盖的树林,在长长的火车铁轨,在上海熙攘的大街……她总是静默又甜美。
在“失去”她后,他是如此焦虑惆怅,心情至今未能平复。没有人给过他这种怪异的感觉,真是史恩所谓的“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