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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个弯,已到刑部,门口横挂着的一条大铁链令人触目惊心。经过了里头各厅的层层关卡,他们才见到被关在一间小室里的杨家父子。

  小室虽然简陋,但尚有床椅,其中一名老者,发须半白,皱纹横生,想必是杨士谦,另外站立着的年轻人,一个面色憔悴,忧心忡忡,她猜是杨文弘;另一个背挺腰直,精神尚好,在芮羽走进来时,便两眼一亮,他大概是杨章弘了。

  “端宇贤侄,芮羽贤侄女,我期盼你们来已经很久了。”杨士谦一见他们就说:“怎奈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真是惭愧呀!”

  顾端宇冷冷地不回答。芮羽忙说:“世伯,您就别说这些话了,人生如棋,世事难料,谁也预测不了命运。”

  “顾姑娘!”杨文弘走过来,急急他说:“我听说晓音生了个儿子,他们母子都还好吧?”

  “都很平安,大嫂还特地要我今天来讨个名字呢!”芮羽带着安慰的语气说。

  “我们早就想好了,就叫‘佑宗’,他的出生等于是杨家在最悲惨时的一线希望,杨家未来的振兴就靠他了。”杨士谦说。

  “谢谢顾姑娘,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总有一日会报答的,”杨文弘打躬作揖,两眼湿润地说。

  “杨大哥,快别多礼了!”芮羽不安地说,且感觉到另一双眼睛不断地注视着她。

  “世伯。”顾端宇很勉强的称呼说:“我们今天来探监,并非讨论你们的案子或杨家的运势,而是有关舍妹的婚约。”

  杨章弘温文尔礼的开口:“顾大哥,我们杨家一向很重视这断玉盟约,这些年来也千方百计的在江南寻找你们,可如今杨家沦落至此,充军抄家的,自然不敢误姑娘的终生,婚约要存要废,全凭你们,我杨章弘绝不会有任何怨言。”

  听见这于情于理,又不卑不亢的话,芮羽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正好迎上他的回视,他的眼中带着一丝无可奈何隐忍的情感,她不由得为他心酸。

  想杨章弘不过二十二岁,刚中举人,前程看好,却因恩师、父兄的拖累,必须流徙到北大荒,甚至或许会老死在那片毫无希望、未来的地方。

  比起来,杨士谦年事已高,历经过富贵繁华,内心较无遗憾;而杨文弘则有妻小,人生尚有值得活下去的奋斗目标;杨章弘呢?功名己然渺茫,未婚妻又离弃他,还有什么能让他挨过北大荒的残苛考验呢?

  顾端宇可不会像芮羽那么婆婆妈妈,他立刻就说:“杨老弟,很高兴你还是个知书达礼之人,肯放舍妹一条生路。不过,我要说明的是,我们兄妹此次进京,原本就是来退婚约,绝不是因你们落难才有二心,我们可不希望遭人非议,说舍妹不够节烈。”

  “不敢。”杨章弘忙说:“但顾大哥说,你们原本就是要来退亲的,我不懂,请指点。”

  “我们顾家向来讲门户清白,绝不和降将及二臣等不忠不义之人有任何瓜葛。”顾端宇直接坦白的回答。

  “大哥!”芮羽拉拉他的衣袖,要他委婉一点。

  杨士谦一个踉跄,往草床上一坐,颓然地说:

  “端宇贤侄,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当年在南京迎降的不只我一人,而我们所求的,只不过是要避免再一次‘扬州十日’的惨剧。在我们受众人唾骂时,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拯救了多少江南人的身家性命呢?”

  “全是狡辩!”顾端宇忿忿地说:“那么,你后来又为什么做满清的官?又鼓励儿子考科举呢?这分明是贪图富贵,名利薰心!”

  “杨大哥有所不知。”杨章弘立刻辩解说:

  “家父出来做官,实在是因为人情包袱太大,情非得已呀!而且,我们实在看不惯前朝的魏忠余孽,又在新朝作威作福,与其忍辱偷生,让他们混淆视听,不如我们来造一股清议,你说是不是?”

  “好个无耻的自圆其说,什么清议?”顾端宇气得脸都红了。

  “贤侄,别动怒,原谅小儿的信口胡言。”杨士谦长叹地说:“我承认,我的名利心重,无法做到令尊的‘拿得起,放得下’。我也很悔恨呀!如今落得抄家充军的地步,算是老天爷给我的惩罚了。”

  杨士谦毕竟是长辈的身分,芮羽不忍他太难堪,“大哥说话太直,但您是先父的好友,又有救命之恩,我们仍本着尊敬之心。关于退婚之事,是因为芮羽一心向佛,想出家为尼,不愿嫁人的缘故,再没有其他的原因。”

  “出家为尼?”杨章弘在情急之下,在声音中透露出更多情感。

  “没错,世道大乱,图个清静罢了!”顾端宇代她回答,“先父生前说过,婚约不成,玉也必须团圆,今天我们就是来索回那半块玉的。”

  杨章弘看着芮羽,又看看胸前的玉,喃喃说:“这玉我已经挂了许多年,早有感情,总是舍不得。”

  “舍不得也要舍!就还给顾家吧!反正你福薄,也别害了人家姑娘。”杨士谦一把夺过玉,递了出去。

  顾端宇代为接过,和芮羽系住的玉两一拼合,相隔十二年,又成了完整的一块。

  “之谅贤弟呀!想当年断玉之时的信誓旦旦,哪料到会有今日呢?”杨士谦突然老泪纵横地说。

  芮羽手握着玉,想到父母,也不禁悲从中来。

  顾端宇再也看不下去了,“世伯,我们就此别过,无论如何,我们仍希望你们去宁古塔的路上平安,早日能得大赦回京。”

  没有人说声谢谢,或是回应他,只有杨章弘喊了一声:“顾姑娘——”

  芮羽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因为顾端宇强搂着她,把她带离了这布满愁云惨雾的刑部大牢。

  芮羽立在京城东边的广渠门边,放眼望去,一片冷冷的荒凉景色。不远处,有座在战乱中颓记倾倒的寺庙,零碎的墙石,更显得场景凄恻。

  这是充军宁苦塔的犯人与家属话别的地点。从此东出关卡,不知何日再见,因而意漫着震天的哭声及悲痛。

  离上次探狱又过了七天,这期间,芮羽改变了心意,决定留下来和杨家的女眷及幼儿同甘共苦。

  顾端宇觉是十分不满,兄妹俩还发生了极大的争执。

  芮羽很清楚自己是在官差下公又来的那日下定决心的,当时,她照顾着杨夫人及晓音,但不知该如何向她们说退婚和必须回江南的事情。

  杨夫人的精神恢复了一些,对芮羽的依赖也愈深,甚至把她当女儿般倾吐心事,还很仔细地告诉她当年在南京断玉的情况。

  “杨家和顾家是世交好友,你母亲淑姬虽然出身青楼,却能洁身自好,她的美丽及才气是世间少有的,而你就像她,在小女孩时就粉雕玉琢地教人喜欢。”

  “我母亲曾说,她的美,是构成马士英害家父的原因之一。”芮羽回忆说。

  “没错。”杨夫人点点头。

  “然后,要不是杨世伯的极力奔走,及赠金三百两,我们要本不可能活着离开南京。”芮羽又说。

  “士谦一直是很爱护子谅的,他们情同兄弟,所以才会有断玉盟约,希望两家的子孙亦能休戚与共,枯荣一体。”

  杨夫人看着她说:“芮羽,你果真没辜负你爹的期望。”

  闻言,芮羽的脸白了一下。从刑部回来后,她反覆思量,若是杨家没出事,她倒可以退婚退得心安理得;但如今杨家不幸遭难,她反而有走不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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