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和满清有关?要不是怕惹大祸,我还真想把那块扁额当柴烧了。”他板着脸孔说。
张寅青竟是反清的?攸君愣在原地,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但他没发现她的异样,继续说:“这房子原是我师父顾端宇的祖宅,他的妹妹嫁给满洲王爷,满清为了笼络汉人,所以就盖了这莫名其妙的格格堂!”
顾端宇,南明定远侯,反清复明的义士……张寅青既是他的徒弟,必定也是反大清,又唾弃吴三桂的罗?而她身具爱新觉罗和吴家的两种血统,不就是他们最厌恶的敌人吗?
攸君如梦初醒,心一寸寸的凉了,幸好他不知道她的身份,否则绝不会救她,说不定还会眼睁睁的看她痛苦而死,不是吗? 最快乐的时光,怎么会变成最绝望的一刻呢? 她无心再欣赏这屋子,而张寅青也感受到她心情的低落,以为她是疲累过度,忙安置她去休息。
那是敞着轩窗的小斋,风由竹林吹来,既清凉,又带着自然的乐声,只可惜攸君思绪烦乱,辜负了好气氛。她叹口气,坐起身来,视线突然被一本翻开的书吸引了。是谁才离开不久呢?攸君拿过来一看,是后汉书的孔融传。摊开的真正是孔家被抄斩时──
弃市时年五十六,妻子皆被诛。初女年七岁,男年九岁,以其幼弱得全,寄它舍。二字方奕棋,融收而不动。左右曰:“父执而不起,何也?”答曰:“安有巢毁而不破乎?”……
安有巢毁而不破乎?这而书和这句话分明就像是要给她看的,六年前是小巢毁,六年后是大巢毁,她飞呀飞的,究竟能飞去哪儿呢? 攸君本来告诉自己不要哭,但啜泣声偏偏由喉间发出。 不知过了多久,张寅青掀开布帘,讶异地问:“你怎么啦?” 她给他一个小女孩似的答案:“我想姨婆。” “这里不好吗?跟着我很没趣吗?”张寅青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挫折感。 “不是。”她忙擦干眼泪说:“我只是担心姨婆,不晓得她有没有安全到达苏州?” “苏州离这儿不远,很快就到了。”张寅青安慰道:“来!我带你去看格格堂的几个特色!”
首先,他们绕呀绕的,来到一个大亭台,盈盈滴翠的竹叶触手可及,而四周的墙更是由光滑的竹拼成的。张寅青指指几行雕刻的字,若非借由黄昏的天光,绝对看不到。
“人生几回伤心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攸君念了一遍,然后说:“这是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我读过!” “你记得没错。”张寅青赞许地说:“这是我师父在格格堂留下的记号,表示无论如何物换人移,这儿永远是他们顾氏的家。” 他又带她到另一个房间,色调偏粉紫,像是女性的闺房,然而里面没有人的气息,连妆镜都是封着的,最醒目的是墙上两行秀美的刻字──月漉,波烟。 “这是格格留的。”张寅青说。 “芮羽格格?”攸君直觉地问。 “你怎么知道芮羽的名字?”他惊讶地问。 哦!说溜嘴了!她忙解释说:“你刚刚提过的。” 寅青没有印象,不过仍继续说:“不是芮羽格格,而是阿绚格格,她是我师父由清廷抢来的老婆,算是一报还一报吧!” 阿绚?不就是传说中乘花旗而去的忠王府三格格吗?原来她是嫁给了汉人,隐居在山明水秀的江南啊! 如今想来,芮羽必是知道的!而这格格堂,果真有两个格格……不!现在还多了一个她,或许她也该刻个什么,留待后人来寻迹! 在那天夜里,攸君由厨房里偷了一把小刀,在小斋的墙壁上,刻了孔融女儿说的那句话── 安有巢毁而卵不破乎? 因为疲惫,因为力道弱,那几个字显得非常细小且模糊。
离白衣庵愈近,攸君的心也就愈矛盾,她终于不必再面对张寅青,但亦不能与他朝夕相处。她分不清哪一种痛苦比较大,就恍如一把锯子在她内心拉扯着,两头都是创伤。
张寅青恨不得马跑慢一些,然而,他不明就里,白衣庵也非铜墙铁壁,他笃定要再见攸君,是易如反掌之事。
“串铃子就那么重要吗?一次差点为它误事,一次差点送命,现在又在艳阳天下团团转。”张寅青拿着串铃了,脸色极差地说:“我看它手工拙劣,花也也不如何,根本不值得什么钱嘛!”
“它是一个童年的纪念品,价值不是金钱所能衡量的。”攸君伸出手说:“快还我!” “是谁给你的?”他偏偏不还,又说:“看这宝石都是来自剑上的旧物,八成是个男人,而且是武功不怎么样,瘦瘦小小、不堪一击的男人!” “不!他英勇健壮、文武全才,才不像你所说的!”攸君忿忿地反驳。 这下子,张寅青的心像打翻了一坛的醋桶般,那种没体验过的酸浸到耳里、浸到眼里,他冲动地说:“甚至比我还强吗?” “他和你根本不同!”攸君急了,随口回答。 这无异是火上加油,也无异是表明他不如那个串铃子的主人!张寅青失控地说:“他是你爱的人吗?” “不!他不过是我一个童年时的玩伴。”攸君实在不知道他和自己是怎么回事,“快点还我!” “童年玩伴的东西竟如此珍惜,他对你一定是个很特别的人。”张寅青明白自己没有权利介怀,但他克制不了。
“不!特别的是我的童年,从我父亲死后,我就被迫离开成长的地方,再也见不到我的亲人。这是我唯一拥有的纪念品,其它东西我都来不及带走……”她说着,心中的沉郁又溢出胸口,“难道……难道你的童年中都没有特别喜欢或值得怀念的东西吗?”
张寅青静静地凝视她,慢慢的拉起她的手,将串铃子放在她掌心,“有我有许多海里和山里的宝贝,有了它们,总想着放眼望去的天地就是我的家,再也不怕失去父亲、母亲,不怕国破家亡,不会无所依归……”
孤独!攸君从他的话中读出她所熟悉的孤独!在他狂妄不羁的外表睛,竟也有一颗寂寞彻骨的心? 他望着她的眸子又问:“你为什么会被迫离开呢?” 她要怎么回答呢?最后,攸君很简单地说:“我外公和祖父变成仇敌。” “这也是你现在到苏州的原因,躲避纷争?”他问。 攸君尽量扯开这个话题,点点头说:“所以,串铃子弥足珍贵,它提醒我那段幸福的日子。” 张寅青突然笑了出来,正经的表情不见了,他指挥马往前几步,再转过头顽皮地说:“攸君,这玩具也够破旧,该是换新玩具的时候了。” 他们就这样停停走走,不管真正的心情如何,终于到了白衣庵。 她敲着掩在深荫中的木门,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询问陈居士的下落。 那应门的女尼竟说:“你是攸君姑娘吧?陈居士正等着你呢!” 攸君心中的欣喜非笔墨所能形容,看到陈圆圆时,她差点忘记站在庵前一角的张寅青。 “我的儿呀,你可让我急疯了。”陈圆圆一见她就激动地说:“你一眨眼就消失了,阿川和大龙还在石陂一带找你的行踪呢!” 她们互诉完别后的情形,攸君才想到要介绍张寅青。 陈圆圆惊诧地说:“张寅青?你……你不是那三个强盗之一吗?” “姨婆,他不是强盗,而是江湖中的侠士。”攸君赶紧为他解释,“这次要不是他一路相陪,你可真的再也见不到我了。” 眼前这个年轻男子,和她印象中的完全不同,高高的个子、俊挺的五官,看来出身并不差,但孤男寡女结伴了几日,总觉得是攸君有亏。 陈圆圆希望事情赶快过去,于是用打发的语气说:“真谢谢张公子对攸君的照顾,我已经准备了一百两银子,表示我的一点心意。” 张寅青的笑脸立刻变成灰脸,“我帮助攸君,是居于朋友的立场,而不是为了钱。” “姨婆,他不要钱的!”攸君也说。 哦!连闺名都上口了?陈圆圆原非古板之人,但攸君身份特殊,总不希望她牵扯上一些不明的人事。 陈圆圆改口说:“那我们就大恩不言谢了,佛门之地,一切清静,恕我们不招待,公子请回吧!” 张寅青觉得自己有点被扫地出门的感觉,但面对那么多的女尼,加上自己理不清的心态,他也就糊涂地和攸君道别了。 走出白衣庵,看烈日在树梢上强烈闪烁,再回头看看那深锁的庵院,一种可怕的孤独感淹没了他。就这样吗?他和攸君的相伴就只有这一段吗? 不,还没有完吧?她的眼眸内似乎总藏着一些东西,而他的心也仍放不开……他回头又回头,白衣庵的墙并不高,应该挡不住他,不是吗? 想到此,他整个人顿时放松,甚至有些雀跃,用力拍拍马屁股,就在大道上狂奔起来,卷起一层又一层的黄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