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千金小姐,张寅青向来都没有好感,从他十八岁成年起,来往于南北运河的那些船主及商贾,无不费尽心机要抢他去做女婿。有的是黄金万两,有的是良田千亩,家产不是全数即半数,一直往他的怀里堆,只差没有把女儿硬送上门来了。
谁教他是张煌言的儿子、顾端宇的徒弟、潘天望的接班人,集反清得明志士、江湖各帮派及河海运工人的三千宠爱在一身,有了他,嘴大吃四方,南北走透透,保证财源滚滚,无往不利,谁不当他是乘龙快婿?
每每一想到自己有几次差点被张玉瑶抓回去成亲,他都还忍不住要吓出一身的冷汗哩!现在可怜的是师父的儿子汉亭,才十四岁,个子都还没长完,就已经有闺女在排队送八字了。
据说汉亭已宣称,再过两年,就要像张寅青一样志在四方,以事业为重,不谈成家,以免束缚他未来的抱负。 哼!乳臭未干的小子,以天为顶,以地为床的奔波生活,哪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总之,他对良家妇女们都是习惯性地敬而远之,若要听莺声燕语,或抱个软玉温香,到妓院去坐坐就够了。唉!可惜那吴家姑娘不是乐观栏院中的人,否则,他要一亲芳泽就容易多了!
以她那容貌、那气质,想不成为一代名妓也难…… 张寅青想着想着,人已经走到长升客栈,然而,他的一身湿衣及一脸狼狈,让掌柜的拿扫帚把他和几个乞丐打到一块,连门都无法靠近。 正门不行,当然就走后门啦! 张寅青在马房逮到一个小厮,点了他的穴后,再换上他干净的衣服。对了!还要洗洗脸,与小姐会面,总不能脏得面目全非吧! 吴家住在客栈里最高级的房间,很安静稳密,但也同时方便了张寅青的行动。
那两位保镖一个在喂马,一个在修车轮,张寅青悄悄避过他们,捱着外墙的窗子弄破窗纸往里看。只见床帘半掩,大概是吴老夫人正睡着,而右边的椅子上,那正借着日光看书的,不就是他那美丽又神秘的小碧玉儿吗?
原来,她不但是富家千金,还知书达礼哩! 琢磨一下情势,张寅青由窗洞丢进一块小石子,用的力道恰好不会惊醒睡觉人,又可以让醒的人听到。
攸君正在屋内读着唐诗,手不离卷是她从芮羽那儿养成的习惯,多年来一直不改,当她读到白居易那句“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断肠声”时,不禁心有所感。 夜雨闻铃,人断肠……情景她并不陌生,从离开北京的公主府,告别衡州的周王宫,都是绵绵雨季,有铃必响,更添悲伤的情绪。 她突然想到一直小心保留的串铃子,那是千金难换的宝物,或许应该佩在身上才保险。她正要去开箱囊,就发现有什么东西落地,仿佛窗外有人。 是于大龙或陈川有事吗? 攸君不知江湖险恶,因而不存戒心地好奇的走到声音的来源处探看,那窄窄的墙根,除了几株毁败的盆景外,并无异样。 她抬头看看雨后仍未晴朗的天空,蓦地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动作虽粗鲁,但又像一阵风,轻轻地将她转过身,直接面对着一个高大的男子。 一切都发生得如此快,攸君本能地想尖叫,但她记得那双眼睛,所以尖叫就成了惊呼,“是你!?”
“是我。”张寅青笑着重复她的话,手仍放在她的腰间,心里想,他一辈子没碰过这么柔嫩的肌肤,也没抱过如此轻盈的身躯,他终于明白,女人还真是水做的哩! 而且,她并不是哑巴喔!
因为太过愕然,攸君根本忘了叫陈川他们。站在面前的张寅青有些改变,衣服稍整洁,脸上除了未刮的腮边青须外,已洗得很干净。他比她想像中的更年轻英俊,也更器宇轩昂……但他的本质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无赖汉啊!
她这才发现他们靠得如此近,而他的手该杀地不庄重!攸君退到一段距离外,摆出极冷的表情说:“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我们给你的元宝还不够吗?” “你忘了吗?我要的不是元宝,而是人。”他气定神闲的说。 “大胆放肆!”攸君从来没受过这种骚扰,生气地说:“你再不走,我就要叫人了?” “你叫呀!”他好整以暇地说:“你一叫,我马上就抱你飞过这道墙,再也不回来了。” 攸君看看那不高的墙,知道以他的功夫,这并不是吓唬人的话,只是她还弄不清楚,他今天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见她强制镇静的表情,张寅青忍不住要逗她说:“你一定不常和男人说话吧?” “我不和男人说话,我直接命令他们!”攸君赌着气说出部分实情。
有意思、有意思!他以为吴老夫人的姿态已经够高了,却没想到这“孙女儿”架式更大。在那清清冷冷的外表下,却又有像红辣椒般辛呛的性格,令他不禁好奇,真实的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我生平最痛恨的就是女人的命令。”他维持着笑意,但话却再犀利不过了。 这样的对峙,似乎无结局,忽然,屋内传来陈圆圆的声音,“攸君,你在哪里?” 攸君一听,理都不理他,恍如没他这个人般,迳自入屋去。 张寅青愣在那儿,从没有人才和他说话到一半就掉头走人的,难道她不明白他的武功有多高,能轻易将她折成好几段吗?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攸君已通知于大龙及陈川到后头去抓闯入者,他们左右包抄,若非张寅青的反应快,敏捷的飞出矮墙,恐怕还有一番纠缠厮杀哩! 至少他已晓得她叫“攸君”,无忧君?好怪的名字,和她一身的神秘感完全不符合。
这女孩太冰冷了,即使是稀世珍宝,似乎也不值得他哪些费脑筋。他走着走着,竟没发觉天又下起倾盆大雨,等到有路人提醒他避雨时,他早已变成一只落汤鸡了。
一整晚,远方老是有轰隆隆的声音传来,还以为是遏止不住的闷雷,河岳庙内的人根本不在乎,大家都睡得死寂。 突然,街上有人嗡嗡的吵闹声,张寅青揉揉眼,见天际才不过亮了三分。 突然,一个兄弟冲进来说:“山崩啦!” 这正是卢应文烦恼的,山若崩塌,水就涨,没多久,这石陂镇方圆百里内必成一片水乡泽国。 “快!快!”他叫着、踢着每个人,“大家各自逃难去,能爬山的就到赣州,能渡水的就到徽山,此地今晚就不能留了。” “有这么糟吗?”张寅青皱着眉头问。 “还要更糟呢!光是那些流民,就会如无头苍蝇般乱窜,更别提山里下来的土匪了,我看不到中午,这儿就会变成人间地狱。”卢应文急忙收着仅有的家当说。
“老大,我们该怎么办?”林杰奔过来说。 “当然只有渡河一条路了。”张寅青立刻说。 才一会儿,外头果真就乱得不像话了,雨虽不再下,但天灰暗得像要倾覆,河水愤怒地仿佛要噬人。 可怜的流民,饥寒交迫地以为有个栖息之地,但老天却不放过他们,继续逼得他们要携子带女,哀哭惨嚎地奔波于似无止尽的道路上。 往西看,已有屋子烧起来,簇拥着来的人潮愈来愈多,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惊慌失措的神色。 那火苗窜得最高的不是长升客栈吗?那个漂亮尊贵的吴攸君,有没有及时逃脱呢? “老大,码头是往东走!”李武东拉他一把说。 但张寅青却偏往西走,还撞倒了不少人。 而攸君他们在失火之前,已被掌柜喊醒,“山崩了,你们快离镇,再晚就没命了。” “怎么会这样?”陈圆圆一边整装一边说:“我们一路行来都没事,怎么到这儿就多灾多难呢?一会儿土匪、一会儿山崩的,是不是我的罪业未除呢?” 她们东西才收一半,陈川就在门口叫道:“娘娘、公主,客栈有人放火,我们非走不可了!” “可是……”陈圆圆摸着她未梳的头。 陈川拿起几个箱笼,也不管收齐与否,就往外头跑。攸君拉着陈圆圆半追半跑地跟在后面,一到街上,立即被那黑压压的逃难人潮吓住了。 “娘娘,看样子马车是走不了,您就和公主直接骑马,我和阿川左右护持。”于大龙一脸不妙地说。 “这使我想到那年北京城陷落的情景,四十年了,依旧民生不安哪!”陈圆圆感叹地说。 他们正说着,一根着火的梁柱正巧落下,打到马车上,附近的人乱挤一堆,陈川和于大龙忙着骈抢救他们唯一的马。 马匹受到惊吓,嘶呜不已,两蹄扬得高高的。 “踩死人,马踩死人呀!”群众哭叫着。 一个推拉,攸君竟然被迫和陈圆圆分开,她惊喊,“陈大叔、于大叔,我姨婆要被人挤走啦!” “攸君——”陈圆圆在几个人身后挣扎着。 陈川再也顾不得马匹,首先冲到陈圆圆那一头,但盲目的人群,如无法抵挡的洪水,到了另一边,就无法回到这一边。 他隔着钻动的人头对于大龙说:“你护着公主,咱们不是下个镇儿,就是苏州见!” 于大龙一转头,哪还有什么公主?除了流民,还是流民。车烧掉、马跑走,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土匪来了!”凄惶的奔走声更增恐怖气氛,人开始踩人,孩子不见了,家当遗落了,于大龙像陀螺般被推转着,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脚。 攸君公主呢?公主呢? 攸君在完全落单后,被人又撞又踩的,就在差点要跌倒时,有人往她拦腰一抱,两三下就带着她脱离这危险之区。 最先她以为是于大龙,但低头一看,竟是张寅青!他是在趁火打劫吗? 攸君捶着他嚷道:“快放我下来!” “这一放,你保证会没命的!”张寅青继续往河边跑。 “不!我姨婆是在大马路那儿,我得去找她。”攸君用力想挣脱。 “那条路根本逃不过土匪,过河才是最聪明的!”张寅青冷静的说。 “我不要过河,我要找姨婆!”她一说完,便出其不意地在他肩上狠狠的一咬。 “你这个恶婆娘!”他本能地摔下她说。 攸君才刚站稳,就又转身跑到那险象环生的人堆里,她这不是羊入狼群,预备去送死吗? 张寅青的右肩隐隐作痛着,他这辈子还没被女人咬过,此仇不报,他还算是个男人吗? “姨婆,你在哪里?”攸君又急又慌地高喊。 张寅青眼见她的脚步又踉跄一下,于是臭着一张脸再度将她拉出来,并且毫不妥协地说:“跟我走!” 跟他走?那不是更没活路吗?一个盗匪,天知道会把她害到什么地步? 张寅青一手拉起她说:“我没时间和你胡闹,再不走,真会死得很难看,那时就可惜你这美人了!” 她现在就有够难看的了!攸君知道再争也没有用,便说:“我死不死又如何?我就不信跟着你会有话命的机会!” 张寅青并不是第一次被人当坏人了,但这样被攸君误解,竟让他有一种很不愉快的感觉,只因他把她看成稀世珍宝,她对他评价却是低得可以。 他冷冷地说:“你就只好赌了!我只能说,死在我手里,总比死在土匪手中好!” “我看不出来有何差别!”她顶回一句。 来到岸边,一艘船已等在水上,张寅青放下她,但手仍紧抓不放。 林杰跳上岸,惊愕地说:“老大,你带她来做什么?” 张寅青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他其实不想惹这个麻烦的,去看她也不过是一时冲动,但见她和姨婆失散,没有人保护,他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他不耐烦地说:“少罗嗦,出发了!” “老大,掳人可是犯帮规的呀!”李武东扬扬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