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室有几家同声悲哭着。当火苗吞噬谊美的棺木时,林家人都拔尖哭着叫:“谊美,火来了,快逃呀!”
肉体已逝,灵魂要出窍。晓青也跟着哭,彷佛看到那有一双漂亮大眼的谊美正对她微笑招手说:“汪姊姊,再见了。”
美丽的灵魂,死亦凄美。
葬礼后,圣平带她四处逛着,不忍留她一人。
“你不必回医院吗?”她茫然地问着。
“今天我休假,可以陪你。”他说。
“你休假不回家吗?”她又问。
“我也向家里告了假。有没有想去哪里?”他说。
“没有。”她落寞地摇摇头。
他把车开到山上,在一片斜斜的坡地上,可看到红尘滚滚的台北,他们就坐在草浪中静静冥思。
“你为什么要陪我?”她望着他说。
“我很抱歉没帮你留住谊美。”他看着远方说:“在某些方面,你和她是很像的,甜美、细腻、爱幻想。所以你们那么有缘,所以她的死会让你感到虚空。”
“我倒没想那么多。”她站了起来脱掉鞋子说:“你知道吗?我现在好想跳舞,像二十世纪初名舞蹈家邓肯一样,赤脚而舞。她曾为她失去的孩子悲痛舞着,一队黑衣人抱着小小棺木,在黑夜的雾中前进,多哀伤的画面呀……”
“晓青,草里有蜜蜂,你被螫到,可会痛上一星期呢!”圣平想阻止她。
晓青不管他的劝告,不断在草地上回旋,用轻巧的手指表示扭曲的痛苦,用长发丝表示纠缠的不舍。在灵界及俗世之间不断挣扎,想释放出心中的煎熬,达到四方上下的宁静……。
圣平看呆了,他没料到晓青会舞得如此专业。要一个多么聪敏的女孩,才能领悟到艺术之美呢!因为太惊讶,晓青舞毕,他竟忘了鼓掌。
“嘿!”她拍他一下。
“你跳得真好。”他忍不住说:“难怪你爸爸说你只要有音乐、文学、艺术和舞蹈来养就够了。”
“我老爸还说我什么?”她紧张地问。
“他说呀,虽然你没有我聪明优秀……”
他尚未说完,晓青就一拳捶下来,叫着:“胡说!不然你也跳一段舞来看看!”
“叫我跳?连非洲的猴子都要抗议的。”他笑着说。
“讨厌!你不该逗我笑的。”晓青白他一眼。
“这就是我陪你的目的,不是吗?”他把鞋放在她面前,“你跳过舞,气色好多了。我请你吃饭,今天这一餐算是正式邀请,来偿还三个月前的债。”
“那我一定要好好敲一笔。”她促狭地说。
“没问题。”他眨眨眼。
两人一扫沉重的心情,把车开回华灯初上的城市里。
一定有什么方式可以想到谊美而不心痛。美丽的生命意外凋零,就如未完全的乐章令人惆怅,像舒伯特的几首小调,像俄国公主的身亡。
她或许可以帮谊美编一段舞、写一首曲、画一幅画、写一本书,但她有这能耐和智能吗?她一生无忧无虑,像一盆太清的水,连花草鱼虫都不长,缀不出美的风景。
圣平一直都那么认真努力,不断为自己的未来垦植,以翻出生命的一片沃土。她突然好羡慕那些有目标有理想的人,而她走到这一天仍超脱不了嫁给一位医生的梦──她想当圣平的新娘。
第六章
六月份汪家有两个毕业典礼。一是昱伟拿到博士学位,另一个就是晓青的学士学位了。启棠和敏芳起程赴美,参加儿子的大典;至于女儿的部分,就由秋子、郁青、圣平负责了。
一大早晓青就乖乖地坐在镜子前任由阿嬷和姊姊帮忙打扮,一想到能带圣平去学校亮相,内心就喜滋滋的,甚至比毕业这件事还令她兴奋。
经过谊美的事情后,她和圣平成了真正的朋友。但是她要的不只这些,她想嫁给他,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在接近他、了解他后,这种想法愈来愈强烈。因为清楚自己的心,她不顾女孩子的矜持,也不再在乎别人怎么说,全心全意就放在圣平身上,希望他会有爱上自己的一天。
说的总是比做的容易。圣平绝顶聪明,怎会不明白她的意图呢?所以他谨守着两人之间朋友的关系,筑起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让她在外面打转,以为她累了就会离去。
晓青也是有耐心的,她利用他的侠义心肠及对启棠的责任感,一步步闯进他的生活里。
她总是带着一副愁苦的脸出现在他公寓的门口,可怜兮兮地诉说各种理由,比如心情不好、报告写不完、考试来不及念……等,把对老爸的撒娇工夫发挥得淋漓尽致,只要他一让她进门,要赶她走就很困难了。
其实这对他是百利而无一害。晓青在他那儿既不吵也不闹,而且还帮忙打扫、煮饭,把一个乱七八糟的地方弄得干净舒服,还有香喷喷的饭菜吃,这种福谁不会享呢?!
她这一辈子还没有对一个人那么好过呢!
可惜他们的进展仍如此缓慢,离她心目中“情侣”或“结婚”的目标,还是有如隔着千重山万重水般遥远。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精致的妆化在完美的五官上,毫无瑕疵,却像缺少什么。这是她内心一直恐惧的。若一个人的智能及特质是产生在人生历练与挫折中,她就完全没有。她突然恨起自己太过平凡富有的家庭,如果她有些不寻常的身世,就像琼瑶小说写的,或许她会更凄美迷人,圣平仓更容易无法自拔地爱上她吧!
临出发前圣平来了电话,说他不能参加典礼了。
“真是抱歉,有个临时的紧急手术,实在走不开。”他又加一句,“我想你能了解的。”
晓青便在那里,直想尖叫。天杀的!医院就没有其它医生吗?为什么非要圣平?她的大学毕业典礼一生才一次呀!
尽管内心一团火,她仍维持着平静说:“当然,病人第一,我老爸的座右铭。”
“我就知道你能体谅。”他放心地说:“今晚六点到我这里,我好好请你吃一顿以示歉意。”
可惜她是医生的女儿,连骂他背信爽约的立场都没有!
“我照相的技术也不错呀。”郁青试图安慰她。
“那怎么会一样嘛!”晓青难过地说。
这一天就这样毁了。穿著黑色学士袍在人群中走动,眼看同学们有男朋友殷勤相伴,她这号称的系花却形单影只,实在教人气馁。
“嘿!你的周医师呢?”她一来,心瑜便问。
“他有紧急手术,不能来了。”她叹口气说。
“那么巧?”心瑜惋惜地说:“我还以为你今天又能大大风光一次,把班代那一票人的男朋友都比下去呢!”
晓青忍着心中的痛,她连父母都没有出席,只有阿嬷和郁青相陪,一点也不符合她天之骄女的形象,不能为她的大学生涯画上完美的句点。
带了一肚子委屈,相也没照几张,反复来去不过她、秋子、郁青和几个同学,没意思透顶,所以她早早就吵着要回家。
黄昏六点晓青准时到公寓,圣平却还没回来,她沮丧的心更是火上加油。虽然这不是第一次她被挡在门外,但今天是特别的呀!
她忍不住咒了几声,隔壁的赵子彦恰好出来倒垃圾,看见她立刻打招呼。
“圣平还没有回来吗?”他问。
“嗯。”她耸耸肩。
“先到我这儿坐坐吧。”他说。
晓青有些迟疑。这几个月因为圣平,她和子彦也变得熟稔,但登门入室仍是初次,怕圣平会不高兴。管他呢!谁教他要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