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纪仁的左颊上清晰地印着五条手指痕。惜梅的手掌隐隐作痛,但不及她心里的害怕,她这一生从未打过人,纪仁大概也没有被人打过吧!
在他们所受的日本教育里,只有男人打女人,没有女人打男人的道理。
纪仁眼透寒光,向前一步像要反击。她趁他尚未动作之前,拿出荷包的信,颤抖地说:“你……你总算承认你看不起我,如今也轻侮到极点了。还有……还有这些信、这张书签,你假借哲彦的名,胡乱写了一堆无聊之至,令人呕心的相思词、相思句,还真污唇了台湾的相思树呢!”
“你什么时候知道那是我写的?”他停下来,努力地克制自己说。
“天底下没有瞒不住的事。”她冷笑一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知道是我写的之后,就只觉得无聊之至和令人作呕吗?”他继续问,丝毫不理会她的嘲讽。
她有些心虚,但她总不能说她一向视这些信签为宝贝,连当他的面,也不忍动手撕毁吧!
“不然我还会有什么感觉?”她反问。
他不再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心底发毛,把脸转向别处去。
“现在我终于明白哲彦为什么娶宛青了,因为宛青是真的爱他。”他语调寒得像冰:“而你,你不爱哲彦,不爱任何人,你甚至连爱情是什么都不懂!”
在她还来不及辩驳时,他已大步跨出帐房,而且连四封信和书签都带走!
“那是我的……。”
她人追到大厅的边门,声音梗在喉中,见纪仁从容地和父亲道别,走到大街上,她竟无法再动弹一步。
他怎么把伴她五年的东西都抢去了呢,要毁也应该她来毁,如今连将碎片丢到他脸上的机会都没有了!
本是要好好臭骂他一顿,听他惭愧忏悔,没料到却被他奚落教训回来。他这人实在滑溜得像泥鳅,要羞他反招了一身的气!
他竟说她不懂得爱情?他这到处留情的人还敢这样大言不惭,也太可恶了。
明明是他理亏,为什么他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激愤状。她忽然觉得好迷惑,内心的愁思也愈来愈化不开了。
她怎么会和这种男人扯上关系,又为他有数不尽的烦恼呢?难不成上辈子欠了哲彦,也欠了他的?
唉!她的心好沉好重,满怀的空虚和失落,又有谁能解呢?
十二月上旬,惜梅不顾家人的反对,拎了一只皮箱,就往县内一个叫平寮的乡间去当小学代课老师。
这份工作是她高女时代的好朋友惠美介绍的。
惠美六年前嫁给一位小学老师,夫妻两人就在这地势偏远的地方住了下来,一家两口变四口,生活非常和乐。
事情说来也真凑巧,惜梅离开黄家一星期后,惠美回秀里探亲,耳朵立即灌满有关哲彦变心再娶的事。
她只停留一餐饭,就入城探望惜梅,成为惜梅回娘家后的第二个访客。
“我心里真为你不值。”惠美十分难过的说:“想当年我们这些同窗,多羡慕你和黄哲彦。如今这种结果,恐怕很多人都难以接受呀!”
“可不是。那时候你们都把我比成苦守寒寨的王宝钏,没想到他果真带回了代战公主。可惜他再也没机会享齐人之福了。”惜梅微微一笑说。
“你好象很看得开,不像外面传的那么凄惨。”惠美仔细看她说。
“我本身还好,看不开的是我的家人。”惜梅说:“有时我真想化成一阵烟消失不见,免得大家跟着我受苦。”
“这倒有办法。”惠美灵机一动说:“我先生的学校正缺老师,连我都去代课,你何不来帮忙呢?”
这对惜梅不啻天赐良机,她既可远离这一切是非,也可以心有所托。
平寮的淳美安宁,确实治疗了她心灵上的创伤。白天她沉浸在孩子童稚的笑声里,夜里就到校长家学国语,并补充汉文的知识,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这种教学相长的方式让惜梅很有成就感,几乎要以教书为终身的职志。
生活稍安定以后,惠美就担任起媒人,帮她和其它单身男老师拉红线,她总是断然拒绝。
“还在想那个负心绝情的黄哲彦吗?”惠美老爱问。
哲彦?事实上,她已经很轻易地把他丢到脑后,像个不相干的人了。
这些天她冷静地回忆往日种种,她果真不曾爱过哲彦,两人之间最多只有一起长大的兄妹之情。
纪仁说的没有错,她真是不懂什么叫爱情。
若是爱情,就会有忠贞,哲彦不会对宛青产生感情,她也不会禁不住纪仁的诱惑。
与哲彦相识二十年也不如纪仁这七年在她生命中投映的轨迹深。
纪仁为什么有那么大的魅力呢?他的身影日夜在她脑中翻扰,调侃的、愤怒的、冷酷的、关注的、试探的、轻浮的……,常惹得她平白无故地又哭又笑。
若她告诉惠美,她内心所怒所想的不是哲彦,而是另一个男人时,惠美大概会觉得她是个很不正常的女人吧!
但她实在克制不了自己。
到平寮一个多月后,惜梅有了访客。
那天是假日,她和合住的女同事一起打扫宿舍。她穿着长裤衬衫,戴着头巾,一身是灰尘。
惠美在门口探头时,她正站在椅子上清理天花板。
“惜梅,有人找你。”惠美说。
找她?会是谁呢?她的家人根本不会来的。
她由上往下看,见到纪仁出现在玄关,遮去一大片光时,差点吓得摔下来。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惊魂未甫地说。
“是你爸妈告诉我的。”他很大方地走进来,眼睛梭巡了房间,也梭巡了她。
他这人还是那么狂妄,不请自来,还带着一脸笑意。他难道忘了上一次他们是如何相互叫骂、不欢而散了吗?
她因为太意外、太紧张,忘了向在场的几位女士做介绍,就领着他往屋外走,彷佛也见不得人似的。
本来嘛!来者不善,她好怕他又要来惹是生非,他把她弄得整日神经兮兮还不够吗?
外面气温稍寒,一片雾霭轻轻地停在竹林和水田间,无风难散,正好让几个不怕冷的小孩子捉迷藏。
她脚步快速地走进雾里,不管他有没有跟上。来到竹林边,她觉得安全了才回过头。
纪仁就在咫尺,雾由他眼前飘过,白茫茫后是专注的凝视,她一时看呆了,心快速地跳着。
“你今天来找我,又有什么事吗?”她退两步,定定神问。
“你气色好多了,甚至比在黄家都好。这里的生活似乎对你很有益。”纪仁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做友善的寒暄。
“废话少说,直接把你的目的说出来。我还要回屋内打扫呢!”她很不客气地说。
“你还在生气吗?”他仍然笑着说:“我何德何能,竟可以让一个小姐气那么久,我应该觉得荣幸吗?”
“如果你今天是来油嘴滑舌的,那就请回吧,我没有时间奉陪。”她冷着脸孔说。
“我只不过要逗你笑而已,我好怀念你的笑容。”他的样子很诚挚。
“邱纪仁!”她吼他的名字说:“你再不说,我就要走了!”
“好!好!我马上说。”他搔搔脑后,似乎有些辞穷:“我今天一早就搭火车去你家拜访,最初你爸妈一直不肯透露你的下落,后来才把住址给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她简短地问,很讨厌他的拐弯抹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