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来,唯一能让她坚持下去,是她全部精神支柱的信笺及书签竟都是假的?只是纪仁和哲彦的接力游戏?
她觉得天地翻转,腹部胸部都翻腾着欲呕的感觉。镜裂了,屋顶塌了,桌椅连同哲彦都扭曲成奇形怪状,眼前的一切顿时成为未曾见过的疯狂世界。
“惜梅!你怎么了?”哲彦察觉她双眸的狂乱。
“出去!你给我出去!我恨你!”她喊。
她双眼死命瞪着哲彦,目光却落在一个遥远未知的所在,那儿站着纪仁,双手插着裤子口袋,脸上带着模糊的得意笑容。
她抢回信纸书签,把哲彦狠狠推出去,再锁上门。
然后那些纸页洒落地上,每一张都像烈火般烫人。
纪仁怎么能这样做?他信手拈来的几个词句、随便玩笑的一个游戏,就毁了她一生,难道他不知道吗?
没有“成灰亦相思”,她怎么会义无反顾地贸然下嫁?怎么会矢志不移地守着一个音讯全无的人?不就是为了一场爱情的梦吗?
结果梦比远山的云还虚无缥缈,不过是别人指间弹落的几片残花而已。
邱纪仁到底玩弄过多少女人?像他对昭云的有情又似无情,对倩玲的招之即来、呼之即去,更不用说在京都的女朋友了。
但他怎么敢把这些下三流的花招玩到她的身上来?她甚至真的为他动心、为他哭泣、为他自责……,到头来不过是在他胜利的凯歌中多一面勋章而已?!
她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尽情哭着。她要在黑暗无人处将泪流尽,明天她就不再脆弱,也不让任何人伤害她了。
晨光初透时,惜梅已经将自己的物品整理在几个箱笼里。该留的留,该丢的丢。还有该毁的毁,比如哲彦在京都写给她的信。
她边撕信边想到宽慧,也真正能了解她死前焚信的心情了。
最后是纪仁的几封信在手上,迟迟没有下手。对!她应该当他的面撕,撕得碎碎的,让他一字一句吞回去,看他敢不敢再拿女人的感情开玩笑!
她把那些信放回荷包,塞在衣物下。再慢慢走到窗边对镜梳妆,眉眼都务必描得钿致美丽。
她转头审视自己,恰见到陪嫁柜子镶的那张母子图,在清早的光线下竟似有了魔气,年轻母亲细长妩媚的凤眼彷拂飘出森冷的鬼气。
“我不会像宽慧姊一样毁了你。”惜梅对着图像说:“所谓物不迷人人自迷,你慑不了我的。我不会让宽慧姊死得毫无代价,她指点我一条明路,不是你三从四德所能牵制的。你是陪我嫁过来的,我会叫人将你卖到骨董店去。”
她来到玉满的房间帮敏月和敏贞梳洗,准备上学。黄家她什么都不留恋,唯有这两姊妹是千万不舍。她离开黄家,有负宽慧的重托;但留在黄家郁闷委屈,又如何能带好那两个女孩呢?
反正她终究是敏月和敏贞的亲阿姨,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玉满早已下床,绾了一个整齐的髻,她见了惜梅说:“你昨夜和哲彦谈出对策来了没有?”
“阿母,我先带敏月、敏贞去吃饭,回来再说。”惜梅声音很平静,彷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在厨房忙一阵以后,她又踱到玉满这里,哲彦已坐在椅子上,两眼充满血丝,也是一夜未眠的模样。
“你早。”他试着给她一个笑容。
她看他一眼,径自向玉满说:“阿母,我和哲彦已经商量好了。我离开黄家,让宛青和孩子进门,一切就没有问题了。”
“惜梅……”哲彦有些激动,站了起来。
“这不正是你的需要吗?”惜梅堵住了他的口。
“那怎么行?你是我黄家媳妇,这样无缘无故休离你,我向朱家如何交代?我黄家又有何颜面做人?难道不能把孩子接回来,再送那女人回大陆了事吗?”玉满明显地不同意。
“阿母,这不是休离。我和哲彦根本是有名无实。若论名,也是虚名,我们连婚礼都没有正式行过呢!”惜梅就事论事,不带情绪说:“那个宛青救了哲彦一命,又随地奔波,为他生子,必定对他感情极深。她和哲彦有名有实有子,我退出来成全他们不是最好吗?”
“我的好惜梅,到现在还处处为人着想。可是我已经失去宽慧,又怎么能再失去你?我们太对不起朱家了。你这一回娘家要如何向众人交代?又要如何过日子呢?”玉满伤心地说。
“阿母,我还算个清白的媳妇家,有什么不能过的。这三年就算我暂住黄家,与您有一场母女缘分罢了。”惜梅也不由感慨说。
“惜梅,谢谢你。没有娶你为妻,算我今生无福。”哲彦向她深深一鞠躬。
“你别轻松得太早,我还要你把我‘送’回桃园,亲自向我父母解释清楚,他们可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你。”惜梅说。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玉满问。
“我东西都收好了,今天就走。我先带一些细软,免得大家闲言闲语。有关嫁妆聘礼的事,以后我会请我兄弟来处理。”惜梅很清楚地说。
“那么快吗?”玉满似乎很吃惊。
“我还有什么名目再待下去呢?早走早省心。”惜梅说:“我唯一不放心的是敏月和敏贞。她们失去母亲已经够可怜了,如今又要失去阿姨的照料。求阿母多多疼惜她们两姊妹吧!”
“她们都是我的亲孙女,我怎能不疼呢?”玉满擦着泪说。
“多谢阿母。我光送敏月和敏贞上学,然后就出发。”惜梅说。
十一月的清晨寒意甚重,惜梅牵着敏月和敏贞的手,沿着她们最喜爱的秀里溪走。树须低垂、野鸭戏水,阳光淡淡在山头像一层薄纱。自然万象总是喜,人生总是悲。
她要怎么开口呢?真相必须说,但如何说得她们小小的心灵能够了解呢?
走到校门口,惜梅蹲下来对她们说:“阿姨要回桃园去,恐怕一阵子不会回来。”
“叔叔回家了,你并不高兴对不对?”敏贞立刻问。
“谁告诉你我不高兴的?”惜梅讶异说。
“昨天我听见你们吵架,你很生气。”敏贞说。
“你这爱偷听大人说话的毛病真该改掉。”惜梅摸摸敏贞的头爱怜地说。
“阿姨,为什么叔叔一回来,你就离开呢?”敏月已经略懂人事,直接问。
“你们不是不爱喊我阿婶吗?所以我并不是你们的真阿婶,只是阿姨。”惜梅尽量简单说:“叔叔现在把真阿婶带回来了,就不需要我了呀!”
“不管有没有真阿婶,我们都只要你。”敏月抱着她说。
“你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们的!”敏贞往后退一步,控诉地说:“你骗我!”
“傻孩子,我没有离开你们。我在桃园,你们随时可以来看我呀!”惜梅拉住敏贞说。
“那不一样!”敏贞甩开她的手:“一点都不一样。”
“桃园很远,我们不能天天看到阿姨了。”敏月难过地说:“我不要你走。”
“我不能留下来……”惜梅无言以对。
早自习的钟声响起,敏贞倔强地看着惜梅,见惜梅不语,她掉头就走,双脚笔直向前,不再乞求眷恋。
“敏贞……”惜梅颓然而立,抱抱敏月说:“照顾妹妹,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惜梅热泪盈眶,几乎不能自持,走几步仍忍不住回首。敏月站在校门旁向她招手再见;而敏贞愈行愈远,始终没有停下来,只有双手不断在脸上擦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