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捱到哲夫事情处理完,她就可以回到秀里,回到她那安全、有列祖列宗守护的保垒地了。
她如此处心积虑,偏偏在返乡的前一日被纪仁逮到。
那时她正在战前叫永乐叨、大桥町,战后改为迪化街的商店采买南北货。事实上为了躲纪仁,几日下来,她已把这一带走熟了。
她尤其爱看布庄,看有什么新货,好向阿爸报告。
她看到一家刺绣庄,想着宽慧,去里头晃一圈,才一出来,就看到纪仁等在门口,双眼直直看她。
“呀,真巧,你也来买东西?”惜梅心慌地说。
“一点也不巧。我几次找你,你都不在,我只好到这儿来碰碰运气。”他坦白说,并要帮忙提她手上的东西。
“不用了,谢谢!”她注意着和他的距离说:“找我有事吗?”
这一句像把他问住了,久久他才说:“最近你好象在躲避我,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让你生气了?”
“怎么会?只是要回秀里了,帮家里买几样东西,比较忙罢了。”她搪塞地说,并转而说他:“你呢?医院工作那么重,你好不容易有空,不去陪吴小姐,跑来和我踏马路干什么?”
“吴小姐?”他扬扬眉,然后说:“她只不过是个小女孩,一陪她可就没完没了。”
“她倒是个结婚的好对象。”惜梅不经大脑脱口而出,随即又悔恨不已,干嘛扯这题目呢!
“结婚?”他轻哼一声不再作声。
谢天谢地,他没有继续下去。但这种保持沉默的态度,又不免让她起了疑心。
他的脑袋在转什么念头呢?老是如此神秘莫测。
“惜梅,有件事我本来不想说的,怕你会失望。但我想还是告诉你。”纪仁走一段路突然说:“我听说哲彦要回来了,船期就在下个月。”
“真的?”她双眸一亮。
“先别高兴,这个年头什么都会临时变卦,我不希望你期望太大。”他说。
“那么多年了,失望又不只一次,我早修练成仙了,有消息尽管告诉我,不必替我担心。”说到哲彦,她比较能镇静。
“我在想,如果哲彦回来了,我们就无法那么轻松自在地聊天了。”他语气有些感伤。
那最好,她也可以断绝一切痴想妄念。但她仍假装无知地说:“怎么会呢?你还是哲彦和我的朋友,我们三个人聊天会更愉快呢!”
“但愿如此。”他笑一笑说:“我想趁哲彦未回来前,请你去波丽露喝杯咖啡,可以吗?”
惜梅心情又紧张起来,她应该端正心意,立刻拒绝的。但她内心有个小小的声音说:去吧!以后再没有机会了,有关和纪仁的一切就要结束,成为青春浪漫的回忆,何妨以此画下一个美丽的句点呢!
有太多的惆怅与不舍,她推开内心不断衍生的罪恶感,豁出去般地回答:“好呀!”
这是最后一次的放纵,她告诉自己。以后她会把纪仁严严密密锁在心底最深处,让寒冰结冻;然后她就会完完全全属于哲彦,再也没有违反妇德的二心了。
第七章
哲彦回来的那一日,惜梅恰好去敏月和敏贞学校的运动会,看她们赛跑、跳高、拔河,到黄昏才疲惫地返家。走过车站,就看到后镇的邻居及拣茶的女工纷纷笑着向她说:“你家哲彦回来了,恭喜呀!”
期待太久,一下梦想成真,竟是说不出的心情。激动有一些、欢喜有一些,但还有几许的羞怯。毕竟她与哲彦五年不见了,说相思的人又是何景况呢?
她脑中清楚的只有一个:纪仁说的没错,船期无误。
她刚进店门,在大厅的秀子便喊:“惜梅,哲彦回来了!”
厅里黑压压坐着根多人,白天难得开的灯也亮着。她止住自己一颗快蹦跳出来的心,在众人间巡梭。
“惜梅呀!快来见哲彦呀!我们日盼夜盼终于把他盼回来了!”玉满一看到她就兴奋地说。
“惜梅,这些年都好吗?”哲彦站起身说。
哲彦?他就是哲彦?惜梅眼前站着的是个接近陌生的男子。
不!轮廓很熟悉,但发型不太一样,年纪大些,身材也壮些,这就是她苦苦等候的丈夫吗?
“哲彦!”她只能说出这一句。
“你还说呢!这些年要没有惜梅,还真不容易呢。尤其你大嫂生病过世后,全靠惜梅里外帮忙,大家都夸她贤慧,这都还不是替你尽孝道。”玉满擦着泪说:“现在终于夫妻团圆,我们可要热热闹闹办一场,才不亏待惜梅对黄家的一片心。”
“谢谢你,惜梅。是我不好,我对不起大家。”哲彦向她一鞠躬,脸上有羞愧。
“战争时期,谁能意料呢?你恐怕过得比我们还辛苦吧。”惜梅体谅地说。
两人私己话说不到两句,就不断有恭贺的人潮,一直到晚上仍络绎不绝。
惜梅、秀子和几个姑嫂进进出出忙奉荼、晚饭、点心,几乎没一刻空闲。
说实在,她有点失望,哲彦很少看她,也没想随她到后头说些思念的话。他这人一向保守老实,这个性倒是历经变动、奔波各地都改不掉,真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天公爷都没办法的事。说起来写那相思签还真是奇迹呢!
一家人忙到深夜,仍聚在玉满的眠床诉说别后。敏月、敏贞已疲得睡着了,哲夫、哲彦、惜梅各据一角。连秀子都抱着秉圣坐远远听着,今天是欢喜日,没有人驱赶她。
哲彦似自然许多,滔滔说着他如何由东北、重庆、江西、福建、上海、北平到香港的种种冒险故事。
“在福建我被日本汉奸的枪打到,又加上瘴疠之气,差点没有命。我还以为永远回不了家了,连遗言都交代好,当时真是绝望。你们看,我肩上还有一道疤呢!”哲彦说着卷起衣袖,让大家看那蜈蚣似的伤痕。
惜梅眼尖,还注意到他手肘有块绷带,忙问:“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哦!”哲彦蓦地有些不自在:“是下船不小心弄到的。”
“一定是太兴奋了。当你知道惜梅在黄家等你那么多年,有没有很感动呀?”
哲夫说。
“当然有。”哲彦看一眼惜梅,忙移开视线:“我十分意外。几年前我要纪仁转告惜梅,别为我耽误青春。我一直以为惜梅已经嫁给别人了。”
“我们朱黄两家都是讲信用的人,文定就是承诺,哪能随便就改?古代指腹为婚还等更久呢!”玉满说:“好啦!过几日发个帖,把你们姊妹亲友都叫来,让你们两个拜天地进洞房,也好了我一桩心愿。”
惜梅看见哲彦满脸通红,那么大的人还害羞呢!
“唉!如果宽慧和中圣还在,今天就更完满了。”玉满叹息说。
一提到宽慧,秀子就俏然离去。
“阿母今天也累了,早点休息吧!”哲夫说。
哲夫回到书房。哲彦仍不走,惜梅亦只好陪在左右。其实她也有些怕和哲彦单独相处,不知该说什么,但既有共度一生的缘分,一切都会很自然才对。
“好了,你们小俩口也该说说体己话了。哲彦可要安慰一下惜梅呀!”玉满笑着说。
惜梅脸红头低,见哲彦仍没动静,偷偷望去,他却愁容满面,难道出了什么事了?
突然哲彦往地上一跪,口里颤颤地说:“对不起,我……我不能娶惜梅。”
惜梅双颊一下刷白,眼睛瞪得大大的,全身僵直不能动,她没有听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