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梅无心理她,只把地上绣品拎起,便匆勿赶到宽慧的卧房外。
她站在走廊,听着房内忽大忽小的声音。她担心宽慧,这几个月她受尽苦难,好不容易才复原一些,又哪堪丈夫背叛的重击呢!
“出去!出去!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了!”宽慧嘶声力竭地叫着。
哲夫拉关门帘,一脸颓丧绝望,他看到惜梅,如逢救星说:“我求你劝劝宽慧,说我是无心的,叫她不要把身体又气坏了……”
惜梅冷哼一声,就进入帘内。
宽慧站在窗前,两条泪痕已干,唇抿得死紧。惜梅才要走近,猛地“匡当”一声,宽慧竟把那母子图的镜子摔裂了,散在妆抬上,片片像利刃,在日光下闪着凌厉刺眼的光芒。
“我终于掉到沼泽,碰到巨蟒,永远不得翻身了。”宽慧由齿缝迸出这些话,带着愤恨,却满是凄凉。
“宽慧姊……”惜梅不知如何劝慰她。
“那孩子多大了?”宽慧凝望着碎镜问。
“三个月。”惜梅忍不住掉泪说:“对不起,真对不起,去年我不该急着回秀里。我待在大稻埕,一切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这怎么是你的错呢?男人若要变,谁也阻挡不了。”宽慧张着枯涩的眼说:“我说秀子怪,原来是怪在这里,她还真志向远大,攀上了老板。而我还亲自扶她一把,给她制造机会呢!”
“哲夫哥并没有变,他一样疼惜你。他只是酒后乱性,一时胡涂罢了。”惜梅说。
“一时胡涂?我的人生就要毁在他的一时胡涂,或者说一时贪欢的手上吗?”
宽慧凄楚地说:“想我一生好强好胜,事事追求完美,想以自己的才德来配合丈夫,结果竟落得如此下场。一个女工就能吸引他,那我又算什么呢?早知如此,我也又痴又呆,不去空担那才貌双全的美名,也不会有今日的锥心之痛了!”
“宽慧姊,你别气坏了身体,事情总会有公道的。”惜梅说。
“公道?惜梅,别傻了!公道怎会轮到我这病奄奄,又生养不出一个儿子的女人身上呢?”宽慧惨惨一笑:“秀子有了儿子,就胜我千倍万倍了。”
她的眼睛望向惜梅手上的绣品,突然一点示警也没有,她一把抢去,拿了剪刀去撕毁起来。一会儿,曾呕心泣血绣制的桌中帘帐全都被凌肆得惨不忍睹,金银、鹅黄、嫩录、粉红各种颜色,都成美丽的尸体。
“宽慧姊,你何苦拿这些束西出气呢?这都是你多年的心血呀!”惜梅说。
“心血?”宽慧悲哀地说:“它们的主人都心死血尽了,还留着它们做什么?”
惜梅无言,试着清理;桌上的碎镜,地上的碎布,即使已彻底损坏,仍散发着凄艳。物何其无辜,人又何以堪呢?
她不经意回头,看见敏贞躲在门廉外偷看,只露出半边脸,惊吓惶恐中,有着九岁孩子不该有的心碎表情。
宽慧就闹那么一回,以后整个人则异常冷静。原本瘦弱的身子及苍白的容颜,忽然有了起色,彷佛又回到中圣未死以前那个专心一意的小妇人了。
她亲自告之玉满此事,口气十分平静。玉满先是大怒,听到有了孙子,语调转软几分,但扬言只要孩子,不要秀子。
秀子也不是简单人物,她深知“母以子贵”的道理,坚持不肯放弃孩子,一心就是要入黄家门。
一天深夜在玉满眠床前,她们又谈及此事。
“那女人软硬都不吃,我真没办法。”玉满叹气说。
“那就纳她做妾吧!”宽慧淡淡说。
“这怎么行?”玉满说:“虽然说男人三妻四妾的不算什么,但我们黄家一向家风清白,从来不兴这一套。况且你贤慧有德,没过没错,我一旦允许哲夫娶,不但愧对祖先,也难向你娘家人交代呀!”
“我怎么无过无错呢?不孝有三,无后最大。阿母,我没给黄家养活一个儿子,已是万分惭愧了。就是被休离,我也不敢怨叹呀!”宽慧说。
见宽慧说出这种话,一旁坐着的惜梅早止不住心酸,轻轻握住她的手,一片冰凉透进心底。
“傻孩子呀!我们从来没因为这件事而怪你,更不用说休离了!”玉满动容说。
“其实从医生说我不能再生起,我就一直想替哲夫娶个妾。如今既然儿子都有了,不正好吗?”宽慧拨开惜梅的安抚说。
“娶什么妾?自古以来,没有儿子的女人又不只你一个,到时惜梅生了,要过几个都有;不然敏月和敏贞长大了,随便招个婿,生的也是姓黄,你又操什么心呢?”见宽慧不答,玉满又说:“要娶妾也不能娶秀子呀!一个女工去勾引老板,还未婚就生子,这种败德无耻的女人,怎么有资格入黄家门呢?”
“那您忍心让黄家骨肉流落在外、受人耻笑;让众人骂我黄家绝情寡义吗?”
宽慧反问。
这时哲夫由外头走进来,他是来向母亲道晚安的。
玉满一看到他,劈头就骂:“孽子呀!你阿爸若还在世,不活活被你气死才怪!他一向看重你,哪知你会做出这种事?”
这几日哲夫不知已被训多少次,解释再多也难弥大错,只有垂首而立。
“我正在求阿母,让你娶秀子为妾。”宽慧看也不看他说。
“我不想娶她,而且从无此意。你忘了我是最反对一夫多妻那种封建思想吗?娶她,不等于拿石头砸自己的脚吗?”他急急地说。
“既然如此,又何必当初?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如今孩子都生了,还要推卸责任吗?你已经丢了两个儿子,难道这一个也要让他不得认祖归宗吗?”宽慧站起来,厉声说。
“我……”哲夫一脸悔恨,说不出话。
“纳她为妾是最好的一条路。”宽慧顿一下又说:“你若觉得有违你的原则,就和我离缘,再明媒正娶去迎接秀子,去过你们一夫一妻的生活。”
宽慧话一出,在场的人都一愣,没料到她会这么决绝。
“你这是什么话?”哲夫激动地说:“你惩罚我还不够吗?我只不过一时失足,就得背那千斤重的罪名吗?商场上的男人,哪个不逢场作戏一番?我一向不与他们同流合污,今天只不过一个秀子,就成为千古罪人,要受罚一辈子吗?”
“我若要处罚你,为什么极力支持秀子进门,甚至甘愿退让呢,”宽慧冷声声:“我还不是为你好,为黄家好。”
“你不是为我好,你在处罚我。”哲夫驳回。
“好了!既然宽慧都不计较了,你还吵什么?”玉满说:“现在第一要考虑的就是黄家的骨肉。为了孩子,大家都要委屈,其中的苦谁也比不上宽慧,我心目中她是我唯一的大房贤媳,你唯一的贤妻,没有人可以取代的。此时此刻,她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宽慧轻声道谢,纳秀子为妾的事就决定了。
惜梅知道她的委屈是钻心蚀骨的,不明白她以后要如何挨下去呢?
秀子胜利了,她心满意足地进入镇上首富人家。因为名言不正,她也不敢要求太多礼数,只在吉日吉时上坚持。
这件事在秀里飞快地传着,是台湾光复来的首要大事。在绘形绘影中,都是宽慧出面压制,她的一脸笑意,使乡民和娘家的人都相信,秀子是宽慧选来为黄家传嗣的。
进门那日,黄家不太热络,一切如常。倒是秀子,把自己打理得漂漂亮亮,一身新做的粉红洋装及金项链手镯,头发烫得蓬松,真有几分新嫁娘的娇媚及喜气。她很清楚儿子是重头戏,更是红衣红帽包里,金饰满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