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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我也不同意!”敏贞进房来第一次说话,“他……他那样欺负我,你们不把他赶离黄家,还要我嫁他,这太没有道理了!我……我死也不嫁!”

  “你不嫁就得说实话,若不说实话就得嫁!”哲夫说。

  她是说实话呀!绍远不爱姊姊,又在茅草屋中轻薄她,但没有一个人相信呀!

  她望向绍远,他倒是一派镇静,脸上的表情连换也没换。当然,横竖他黄家女婿的位子是跑不掉了,不是姊姊就是妹妹,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她看着一直不表示意见的秀子说:“你们冯家一定不赞成,对不对?你曾说过谁娶我谁就会倒棉,冯家怎么敢要我这媳妇呢?”

  “天地良心,我哪有说过那种话?”秀子脸色煞白,忙着否认,“这婚事是你讨来的,你既认定绍远对你逾礼越分,他当然就要负责,冯家能说什么呢?”

  “我愿意娶敏贞,用我的一辈子来弥补这个过错。”绍远没有一丝犹豫说。

  “负责?弥补?”敏月悲愤地说:“你们都为敏贞想,但有没有替我想过?这本来是我的婚事呀!绍远哥承诺要娶我,你们又强迫他娶敏贞,你们有没有顾念我和绍远哥的感受?我们可不是受人摆布的傀儡呀!”

  “男子汉敢做就要敢当,没有人强迫我。”绍远总算出现了傀疚的神情,“敏月,我知道再说上千遍万遍的对不起,也不能化解你的愤怒,但我真的配不上你,像你那么好的女孩子应该嫁给更优秀的人。”

  “你竟说这种话?”敏月的眼角泛出泪水,她颤抖地说:“难怪敏贞会说你故作忠厚、无情无义,说你只图黄家的财产,亏我还替你辩解,你竟这样回报我!你是配不上我,你要娶敏贞就请便,但我不会祝福你们的!”

  敏贞快被弄疯了,她的本意很单纯,只是要救敏月,绝不是要大家痛苦,再赔上自己的一生。她摇着头,一字一句清楚地说:“不用祝福,因为我不会嫁给冯绍远!现在不嫁,将来不嫁,永远都不嫁!”

  她激烈地说完,便一刻也不留地离开这要判人生死的法庭。如果她能预知昨夜一念而起的诬告会造成这种结果,她会不会再三思?

  不——她不知道,反正时光也不能再倒流,一切都不能从头再来了,算旧帐只有让自己更混乱不堪而已!

  元宵节尚未过,敏月就离家投奔新竹的昭云姑姑,连教书的学校也调换,决心要抛开秀里伤透她心的人和事。

  那天早上,敏月把皮箱放在房门口,敏贞走过去想求她谅解,还没有张嘴,她就冷着一张脸说:“你又赢了,不是吗?自幼你就设法要夺人的注意力,先是阿母、惜梅姨;再来是阿爸和绍远哥;你总是装病装脆弱,一副楚楚可怜状,一不顺心就弄得天下大乱。我曾那么疼爱你,你竟然也来害我,你的心到底怎么长的?”

  “姊……”敏贞叫了一声。

  “不要叫我姊,我但愿没有你这个妹妹!”敏月的话像寒冬的冰雪。

  敏贞心如刀割,她一言不发,如行尸般地走回房间。

  是呀!她的心怎么长的?为什么掏空了也没人感激?她为了替母亲报仇、救敏月、救黄家,全力伸张正义的结果是什么?

  姊姊恨她,不顾有她这个妹妹;父亲厌恶她,遗憾有她这个女儿;连一向盲宠她的祖母也哀声叹气,不以为然。

  唯一的胜利者是绍远,嫁给他,进了冯家,正中他利用她和操纵她的目标,以后她的日子不是生不如死吗?

  想了许久她才觉悟,自从母亲死后,这个家再也不是原来的家了,原不属于她的地方,再维护珍惜都是徒劳无功,所以,该走的其实是她,不是敏月。

  只是她不能像敏月一样,正大光明地提着几大皮箱由大门出去,外加众人相送。她要怎么走呢?她也不能投靠任何亲戚,天涯茫茫,她要往哪里去呢?

  元宵节过完的那个清晨:四点不到,敏贞就提着打点好的小包袱,穿过西厢院,爬上后山,打算由纪仁叔所提的古道走到另一个小镇。

  才夜半时分,鸡末呜,月亮微偏西,圆大的银盘给她一路的陪伴,使四周不至于太过荒寂可怕。

  也许是心事太多,她并不在意那黑暗中的森森鬼气,只是天寒露重,几次冷得她非用跑的不可。

  经过树王时,她停了一下。冬天的一季凋零,叶稀些、花少了,但芽苞因嗅到春意,又隐隐待发。

  “我可能再也看不到你们了。”敏贞轻轻的说:“你们彼此留给对方一个空间,别争得你死我活,好吗?”

  她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拔了几朵藤萝上的白蝶花,当作对故乡最后的记忆。

  太阳光芒透伸,大地转亮时,她已经过了祖师庙。

  她揉揉双脚,小心地保持精力,知道前面还有一段漫长的路要走,孤独的人不能跌倒,所以,她会坚持到底的。

  第四章

  民国四十六年 春分台北古亭区

  植物园往北走,在日据时代是属于日本达官贵人的宿舍区,所以留有好几排灰墙高筑、庭院深深的大宅,如今拨给了政府高级官员,还不时有宪兵和警察站岗巡逻。

  然而,其中也散布了不少低层职员的房舍,狭矮的日式建筑,一间紧挨一间的群集,加上后来人的添盖及阻隔,原本已够窄的巷道更加蜘蛛网般复杂混乱,常常有很多人进得去出不来,在里面绕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敏贞也是过了好一陈子才摸熟路径。

  她一手提着用草绳绑着的猪肉、蔬菜,一手拾着四只鸡蛋和白面线,小心地注意着地上漫流的水渍。

  这一餐花了她九块五毛,算是奢侈了,这笔钱若以她平常的方式用,是三天的伙食费呢!

  但今天是她二十一岁的生日,说起来是她可怜母亲的受难日,没什么好庆祝的,偏偏智泉和美琴两兄妹起哄,她才不得不依故乡的习惯,煮锅鸡蛋面线来表示一下。

  故乡……她已经离开整整两年的地方,话题似乎很遥远,但那里的许多人和事,仍在她内心隐隐作痛着。

  她拐进一个窄巷,尽头是个门已拆掉的入口,她低头避免撞到横斜的梁木,眼前豁然开朗的是铺青石板的日式庭院,抬头可见丽日晴天、白云悠悠。

  可惜院子早已经荒废,只有石缝墙隙恣意长着一些没人理花乱草,成了大家停脚踏车和放置杂物的地方,偶尔可见鼠辈奔窜,惊得人哇哇叫。

  这里原是法院的宿舍,分配到的人赚脏乱破旧,一有办法就搬出去,再将房子出租,坐收其利,因此,附近就慢慢慢聚集了一批来台北打拚的外乡人。

  这前后左右的木隔窗里到底住了多少人,敏贞并不清楚,房客总是来来去去,大家为生活早出晚归,碰上了也说不到三句话。

  她和美琴全盘的那一间在右手边,窗外挂着一个生锈、也没什么声量的风铃。玄关纱门处有个塌了一角的小台阶,智泉正坐在那儿。

  “你来早了。”敏贞一看到他就说。

  “下午学校没有课,我在图书馆坐一下,就直接走过来了。”他一脸笑意地迎着她。

  智泉是师大的学生,今年就要毕业了,他长得中等身材,眉清目秀,天生一副乐观憨直的模样。他总让敏贞想起绍远,他们两个都充满农家子弟奋发向上的努力和决心,只是智泉没有那么令人不安的深沉和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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