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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头一转,她就彷佛听到有断木在小溪挣扎流着。她必须看看是不是树王!

  走向后门,勉强开了门栓,风雨灌了进来,害她差点摔倒。

  “你在做什么?”绍远跑了来,用力关上门。

  “不要你管!你不配管我!”她又要去抢门栓。

  这一个多月来,她几乎不和他说话。在医院、家里、守灵、做七、葬礼,人来人往中,她总是垂首低位,任何人在她眼中都停留不到几秒钟。

  由于玉满过世,没有人觉得她异常,还认为她是悲伤过度,表现出对祖母的孝心。她的哀痛绝望又岂能为常人道?只能藉着祖母的死,尽情地哭。

  绍远几次要安慰她,都被她躲开,他还敢说什么?

  “你疯了,外面风雨那么大,还有山洪的可能,你出去做什么?”他叫着,挡在门前。

  一碰到他伸过来的手,敏贞立刻如触电般往后跳。她发誓和他形同陌路了,她竟又再次回答他的话?她咬住牙,转身直直往房间走。

  “敏贞,不要这样!”他在她关门前,一脚踏进,“你难道永远都不和我说话吗?”

  她和他比着力气,他硬从门缝挤进来,说:“就因为我不听你的摆布吗?就因为我不再受你利用,配合你吗?”

  他竟敢把罪推到她身上?在他做了那可恶的事后,不但没有解释一言半句,还敢进她卧房指责她?

  “出去!我恨你!如果可能,我永远不要见到你!”她忍不住叫着:“出去!出去!”

  “你一定要把我们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吗?”他脸上有着痛苦,“你就那么一心一意要毁掉我吗?”

  “被毁掉的是我!”她差点喘不过气来,“你……你丧心病狂,竟敢对我做那种事……你背叛了我……”

  她感到那熟悉的噎塞,是气喘的前兆!不能在这节骨眼发病,她喘口大气,努力调息肺和气管,但一连串的咳嗽迸发出来。

  “敏贞!”他抱住她,猛拍她的背。

  别碰我!但她说不出话,只能摇头;最后,奇迹似地,气通了,她挣脱着,他却不放。房子一阵天摇地动,风声雨声,还有一些奇怪的轰鸣声,两人一个不稳,双双倒在床上。

  “你要再一次强迫我吗?”她捶打着他说:“你下流无耻,你人面兽心,你……我好恨你!”

  “敏贞,你的恨也让我开始恨了!”他压住她说:“为什么我们不能静心谈谈?我知道你阿姨过世,不是好时机,等我从香港回来,等我……”

  尖锐的人声打断绍远的话,有人在大叫:“淹水啦!淹大水了!快来帮忙堵呀!”

  继起的声音使这洪荒似地黑夜变得凄厉鬼魅。

  这就是四十八年着名的八七水灾,中南部十三县市受害,农田道路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创,台湾成了一片水乡泽国,处处都是汪洋弥漫。

  树王和藤萝都被冲到遥不可知的远处,西院山形崩塌,古道阻隔,再没有女子的哭嚎声,美丽的白蝶花也只留在不堪的记忆中。

  水灾后,绍远去香港接洽建成衣厂的事,代表黄家、邱家和朱家。没多久,纪伦也带着宜芬去会合。

  九月中绍远回台湾,发现敏贞在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情况下,向家专办理休学,不知去向了。

  她再一次离家出走,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

  第八章

  民国五十四年,中秋方过,月渐渐缺,夜深而凉。

  在一大片杂草丛生的荒原边缘,立着几排粗陋的木屋,在星月灯火皆暗淡之下,活像瑟缩在沙地上的几只小虫。

  远处有隐隐的川流声,弹奏着千古的月光,单调冷漠。近处有歌声,不知来自电视或收音机,是“群星会”的片头歌:“生命如花篮,需要花装扮。年华如彩霞,容易褪色样……”

  敏贞把亲手裁制的白洋装穿在身上,再系上浅黄的软缎腰带,垂下长长的蝴蝶结,像一朵白蝶花,或许该说,是即将凋萎的白蝶花。青春已如夕颜,即将被黑夜吞噬,母亲死于年华尚在的三十三岁,如果自己一生与母亲命源相通,就只剩四年好活了。

  她用力咳两声,肺穿骨地疼。她仍不顾医生的劝告,斜靠枕上缝着一件小女孩的衣裳,细纱织的粉红质料,一朵实、一朵虚的花,是她为工厂设计的,穿在身上,像浮在清水面的芙蓉。

  她喘一口气,看看这屋子,小但干净;窗帘枕被上有花,瓶里有花,还有彩色石子绑成的垂吊饰品,有洞的还插着干的芦苇花。

  比较醒目的是一架毛衣机器,一个绣花台,一张设计兼吃饭用的大桌面。这几年她就靠这些来维持自己的生活,但也因为日夜辛劳,招来了差点致命的疾病。

  肺炎引发气喘的发作,在特效药及呼吸器的帮助下,她总算捡回一条命。

  但医生警告她说:“你必须静静疗养,至少一年以上,而且不能再碰布疋,不管是麻、棉或人造纤维都不可以,那里面的纤维会毁了你的气管和肺部。”

  那怎么行呢?布疋是她的兴趣和维生的工具呀!而且她不能死,她要跃过母亲三十三岁的关卡,这不仅是对命运的抗争,只因她还有一个女儿要抚养呀!

  旭萱,是她和绍远那一夜的结果。

  当她知道自己怀孕时,震惊慌乱极了!她和绍远既无未来可言,这孩子岂不是要害死她吗?他为了前程、报恩或其他莫名其妙的理由都可以牺牲她,还会承认孩子吗?承认又如何?不过是另一场悲剧的开始而已。

  所以,不到一天的时间,她就选择离开,反正不告而别和失踪,也不是第一次了,没有人会怀疑什么。

  坐在火车上,她想到堕胎,但母亲丧子、求子的痛苦深深烙印在她童年的心版上,她绝对没有办法去扼杀一条脆弱珍贵的小生命。

  她到台中投奔彩霞和增义夫妇,在他们租来的小阁楼里,三个人讨论了一晚上,彩霞挺着七个月的身孕,对堕胎的想法很矛盾,最后不改豪爽的脾气,很阿莎力的说:“生下来吧!一枝草、一点霹,若养不下去,还有我呢!”

  第二年中部横贯公路通车,增义和一些退伍同胞到梨山种水果,敏贞就和彩霞留在平地互相扶持。

  三年前因为外销市场蓬勃,他们又到台南的纺织厂工作,没多久,增义也来当司机,生活才逐渐安定。

  哪晓得她会得这种折磨人的病呢?差点拖累了已有三个孩子的彩霞;才五岁半的旭萱更是一副惊惶的模样,使她想起幼年失母的自己。几夜思索,她终于决定联络惜梅姨。

  把旭萱交到惜梅姨手上,她即便是死,也安心了。

  她放下针线,吃了桌上的药。

  旭萱跑进门问:“我和彩霞姨他们去夜市玩,好吗?”

  “今晚不行,我们要等姨婆来。”敏贞回答女儿。

  “你确定惜梅姨会来吗?”彩霞跨过门槛问,她现在是完全的素妆,看不出一点曾有的风尘味。

  “电报上写的,她不是轻易失约的人。”敏贞说。

  “萱萱,真失礼啦!”彩霞弯下腰对小女孩说:“明天晚上我们还会去,我们等你一起捞金鱼罗!”

  母女两个站在门口,看着增义和彩霞各骑着脚踏车,后面绑了藤椅,挤塞三个孩子,向黑暗中的沙石路行去。

  “来,萱萱,你的新衣服修好了!”敏贞为让女儿高兴,讨好地说:“可以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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