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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假老婆,他仍有微词,但为任务也只有忍耐,何况一个乡下女孩,会比枪林弹雨或毒蛇猛兽还可怕吗?

  他原本不把心思花在阿素身上,但这女孩太安静了,静得有些怪异,从头到尾没说话也没有动作,像一尊石像,车子转弯跳动,她都不受影响,忍不住叫人纳闷。

  徐升说她有些低能迟缓,但到什么程度呢?照目前看起来,话听不懂、反应钝、一趟车可花双倍时间搭、包得满头满脸,连眼睛都遮住,病可能还不轻呢!希望别惹出更大的麻烦才好。

  关卡后十分钟的车程便到山庄。环山的谷地,一排排像营房般简单粗陋的建筑,全是木头盖的,是日据时代的林场宿舍,如今归林务局管,供伐木垦地的工人居住。

  由于电线未接,整个山庄靠个小型发电机,供电有限,一入夜便漆黑一片,家中的小灯泡,明灭不定,常不济事,所以有人干脆用煤油灯或点蜡烛。

  今晚上弦勾月,星星明亮,一群人坐在板凳上,凑在办公室旁唯一的一盏路灯下聊天,虫声唧唧,人语喁喁。听到车声,看到灯光,全围拢上来。

  “徐平呀,老婆接到了没有?”在山庄负责开卡车的老杜说。

  “接到了,车我也平安开回来了。”正霄说:“谢谢你啦!”

  “你还真能开,以后缺司机就找你。”老杜说。

  “没问题。”正霄嘴上应着,心里可不愿意,没事还是少下山好。

  另一头有几个边哄孩子,边摇蒲扇聊天的妇人,见有女眷来,也走向前,拉着才下车的阿素问东问西。

  “你就是徐平的新娘呀!”老杜的太太美珠说:“你叫什么名字……”

  “……林阿素。”君琇的语气有些迟疑,彷佛不确定自己的名字。

  为了说话,阿素把方巾解开,夜太黑,正霄看不清她的表情,至少知道她会说话,声音细而柔软,令他有些意外。

  “你是哪里人呀?!”另外住在他们隔壁,老洪的太太阿彩问。

  阿素愣在那里,像答不出,只把头转向正霄。天呀,她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会,还能搭车到碧山,也真是奇迹。她小时候发的那场烧一定很严重。

  “她是屏东恒春人。”正霄只好帮她回答。

  “几岁啦?!”又有一个抱着婴儿的太太问。

  阿素又望着正霄。正霄暗暗叫苦,什么?!连自己的岁数都不知道,不等于是白痴吗?看徐升给他惹的祸。

  “她二十岁。”为怕出更大的糗,正霄紧接着说:“阿素坐了一天车,累昏了,要早点休息了。”

  他推着她往分配的宿舍走,老杜在背后笑着说:

  “春宵一刻值千金呀!”

  正霄只有满心无奈,但求这阿素睡相好些,别踢人打呼就好,他可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

  宿舍年代久远,屋顶倾斜,木头一根根的,蚀霉蛀痕清晰可见,静攀着蜘蛛和壁虎。小小的空间,一半是木板床,一半放桌子和长凳,因着泥土地的凹凸不平,看来都有些不稳。

  梁上垂下一盏几乎黑掉的灯泡,连影子都照不太出来,只引得两只飞蛾缠绕。

  唯一的摆饰就是墙上的一面小镜子,镜面剥落,把四周也照得支离破碎。

  阿素就站在镜子旁,把包袱抱在胸前,斗笠遮住半个脸,她用她细柔的声音说:

  “我不是林阿素。”

  正在挂蚊帐的正霄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他回头问她。

  “我不是你太太,我不是林阿素。”她声音大一些。

  正霄不知道他还能忍受多少意外,这几天他不断奔波,精神一直在紧张边缘,整个人体力透支,只想好好睡个觉。这阿素不但不帮忙,还要考验他的耐性,难不成她除了智能不足,还有颠三倒四的疯狂毛病?!就像台语说的“憨加肖”?

  “如果你不是林阿素。”正霄很小心一字一字地说:“你为什么到碧山?又为什么跟我到山上来?”

  “你弄错人了。”她只说。

  “弄错人?”他压抑声音说:“在车站明明是你上我的车,现在你却说你不是林阿素?那林阿素呢?你又是谁?”

  她似乎被他吓住了,正霄本不想凶巴巴的,但他实在太累了。他突然想到徐升送来的便当,说:

  “我明白了,你一定是太饿了,才会胡言乱语。来,吃完饭,你又是林阿素了,对不对?”

  他不清楚她的智商到几岁,但用小孩子的方式应该没错。他把饭盒筷子放好,拍拍椅子,叫她过来坐。

  阿素没有动。

  “你在这里乖乖吃饭,不要乱跑,外面有大山猫,会吃人。”他只好说:“我去洗澡,马上回来。”

  他到了屋外深深吸口气,徐升的馊主意,害他来伺候一个话说不清的白痴,明天非叫他去退货不可。

  澡堂分男女两处,日本人因为爱干净,还特别用杉木盖得有模有样,旁边一个大灶,专门烧开水。正霄冲完澡舒服多了。

  回到木屋,阿素似已吃饱,便当空了,她像小学生般坐在桌前,斗笠仍没有脱。

  “你以前见过林阿素吗?”他一进门,她就问。

  “没有。”他勉强回答,不知她又发什么疯。

  “那你怎么确定我就是她呢?”她又问。

  “是你跟我上山的,不是吗?”他决定他受够了,“别再说了,我要睡觉了。”

  “我想洗个澡。”她改变了话题。

  至少她还晓得爱干净,正霄指了方向给她,她拿着包袱站在门口,迟迟不前。

  “好黑,你能陪我去吗?”她说。

  正霄本想拒绝,但又怕一扯,又扯出一些荒谬的对话来,他只好带路。

  灶里柴火还热着,阿素连盛热水都笨手笨脚,他又费心指导一番,等她进了女浴室,他就坐在石墙上等。

  聊天闲坐的人都散了。乡下人早睡早起,他看看天上的猎户座,大概是八点多了。山风吹来,有一丝凉意,山里确实比平地冷,冬天就是刺骨的冻寒,可以尝到山顶飞来的雪味,希望那时他己经不在此地了。

  想到遥远的芝加哥,他轻轻吹起口哨,是第二次大战后流行的“离别曲”。

  “晚上不要吹口哨,会招来孤魂野鬼。”旁边突然有个轻轻的声音说。

  正霄冷不防吓了一跳,他转头一看,还真像见到鬼。

  朦胧的灯影星光中,一个皮肤细白、面容姣好的女孩直视着他,长长的睫毛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犹如秋水般盈亮。

  如果不是她手中的包袱,他真不敢相信这是阿素。她第一次拿下斗笠和头巾,让他清楚看见她。她的头发微湿地在她细细的眉毛上,令他有帮她拂开的冲动。

  两人回到屋内,都不再说话。正霄是太惊讶了,像跌入一团迷雾中,那容貌长在一个智能不足的女孩子身上,不是太可惜了吗?不,阿素也不全然笨,她会和他辩论,会说正常的句子,只是忽好忽坏,令人莫名其妙而已。

  他铺好床,把特别买的两条棉被,一东一西隔远隔着放好。他再一次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阿素,说:“睡了吧?!”

  “你先睡。”她回答。

  阿素又开始发呆了,她的毛病是不是一阵阵犯呢?陌生人本就不易相处,何况是她那样的女孩。她的养女生涯一定很悲惨,很不讨喜,所以她养父母才二话不说地将她卖到山里,连对方是谁都不闻不问,想来挺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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