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偏不安于室,跨入新世纪的初期,在怀旧风潮盛行的时刻,回过头重拾起百年前的流行风——野兽派,一个因梵谷而开启的风格。他刻意用红色的线条表现出最粗扩奔放的特性,利用颜色的夸张与对比性,当起马谛斯最忠实的弟子。
画作推出之始,画坛上没多加讨论,没有人看好庞行健的前途,更甚者还认为他选择过气的画派,附和过往的轨迹,只是另一个奉献给艺术的傻瓜,在背后给予冷嘲热讽。
不意在一年前,施馒舒慧眼独具地看上他的作品,为他所使用的线条所撼动,在“冰心”里连续展出一个月,结果竟大获好评,连国外媒体也争相报导.创下台湾艺术史上最佳的销售成绩。
短短的一年内,庞行健囊括中外各项大奖,上过所有艺术期刊的封面,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他的行事风格也从低调变得人尽皆知,狂妄而令人侧目,所到之处,较之以往,显得特别海派。
“很抱歉,我必须将作品退回。”温柔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歉意,却明显得不肯让步。
“为什么?我的用色、构图,比起号称野兽派之父的马谛斯,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声音中突然透露着暧昧,“幄……想杀价,早说嘛。虽然令非昔比,但我仍愿意看在过往的交情上,算你便宜。”
“我想,你恐怕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不要跟钱无关。”她刻意加强语气,“只可惜了我的好纸,那些画我今天就会用快递寄回去。”
“馒舒,别生气嘛。”眼看出钱的金主发火,他开始惊恐,“说说看,你有哪里不满意,我会改的。”
“从画的本体上看来,散漫的笔触显示出你的心根本无意于艺术,只想换得钞票,简直粗制滥造得可以。”
庞行健脸红脖子粗地回应着,“能卖钱就是好作品。”
“啧啧,这样的作品,有心想改也无从改起。”说起本业,施馒舒一针见血.完全不留情面地批判着。“当初同意你到法国,换个新环境,就是为了让你离开喧闹的台北,有机会想想,让脑袋净空,重新回到自然与原始的创作情境中,但结果却令我失望。”
“呵,唱高调谁都会,可没有钞票哪来的理想抱负。当初我穷困潦倒的时候,一张画卖一百元都没有人理,连女朋友都琵琶别抱。终于有人赏识后,我才值得原来社会这么现实.只要有钱,只要有名,别说女人啦,什么都手到揭来。”抬高声音,他牢骚满天四射,“你和冰心也同样靠我赚了很多钱,风光一时,怎么,现在全忘了吗?”
“看来你已经太过习惯奢华的生活,忘记画画最注重的原创性与想像力,这些作品我不能收。”她摇摇头地回答。
又是一个陨落在社会物质面下的艺术家,看得太肤浅,也想得太愤世嫉俗。
施馒舒果断地下了决定,“原定于下个月的画展,也必须取消,直抱歉。”
“你不能那么做!”他尖叫。
“我当然可以。”
“别以为没在冰心展出作品,我的画就没有人要。告诉你,早已经有其他的画廊跟我接触,想高价拍我过去作画。”庞行健开始叫嚣,“嘿.我是看你一个女人家,死了丈夫又想自力更生,好心想帮助,才会拒绝别人。”
“没关系,你想到哪里画画,想去哪里展览,都无所谓。你好意的牺牲,我心领了。”深深吸口气,虽然被刺痛,她仍用不以为意的口气平铺直叙,“总而言之,咱们的合作关系到此告一段落。谢谢你这些年来的辛劳,将来有好的作品,再来谈合作吧。”
“等等……”
施吸舒没有再听下去的打算,于是直接收了线。
“冰山美人,又断了人家财路。”薛彼晶拿了杯咖啡走进来,“今天是哪个人惹到你?”
“庞行健。”她简短地说,“你卖出江开来的画了?”
“当然,有我出马,哪次不搞定。”竖起大姆指,薛彼晶得意扬扬地说。
截然异于庞行健的狂猖浪荡,江开来属于几乎自闭型的画家。长年躲在山上,他的世界里只有画画、画画和画画,无法与人有太多的接触。而且,他的自我要求极高,几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境界,稍有些许不满,立刻销毁作品,所以画作数量极少,流通性较差。
“希望他能争气点,别老陷于没有灵感的状况中。”她叹了口气,“少了庞行健之后,明年我们能仰仗的对象只有他。”
“哈哈哈,庞行健那个痞子终于尝到苦果啦。”谢彼晶笑得快意,“才短短一年的光景就回落,亏你还给了他那么多次的机会,连点长进都没有,也算是罪有应得。”
“短期内他应该还不算过气,也会出现在别处,还会对我们来番冷言冷语。少掉一棵摇钱树实在可惜,只是我无法忍受那些色彩被糟蹋的恶梦,特别是号称艺术家的骗子。”施馒舒揉揉隐隐作痛的额际,“最近很少找到好作品,新人更不容易培养,连我的情绪都开始烦躁。”
“别想太多,反正经济不景气,有钱的大爷渐渐凋零,咱们也乐得轻松。”薛彼晶安慰着。
“谢谢你的安慰,听起来只会让我更惶恐。”她吐吐舌头。
“有件事只怕听了你会更心烦呢。”
“什么?”
“何湘纯打过电话来,说要请你回家一趟。”
施馒舒无力地点点头,只觉得更加烦恼。“幄,老天爷,我今天的折磨还没结束。”果然是个尚未了结的恶梦。
坐落于阳明山上的别墅,有着高高耸起的树木,有着宽阔的庭园,有着森严的门禁,总给予人遥不可亲的形象。
怀着无奈的心情,身为何家的媳妇,施馒舒却鲜少来到此地。
刚开始是因为生活在国外,享受两人的甜蜜时光,还没有机会回家居住。
而自从二年前,何敬纯死于意外之后,本来就形同陌路的家人,来往的机会更少。这栋大宅邸,她只来过一次,替亡夫上香。
是的,她的丈夫因为车祸过世已一二年,一千多个日子匆匆过去,而她却像失根的浮萍,仍活在生离死别的痛苦中,无法忘怀。同样的,何家人也为此对她冷淡待之,失去最亲近的人后,他们的距离没有拉近,反而推向更远的两端。
今天究竟发生什么大事,非得要她亲自回来呢?
许久未联络的家人,不,或许连“家人”这层关系都构不上呢,学艺术又出身平凡家庭的她,绝非商业世家欣赏的对象。当初的婚姻,也是在敬的坚持与先下手为强的方式下成立。随着两方之间唯一关系人的死亡,感觉也渐渐变淡,终至陌生的地步。
何家突然急着找她来,所为何事?她不知道,也不愿意问太多,只是乖乖地准时报到,不敢有所延误。
呵,印象中严肃的何家大家长并不喜欢人迟到。
穿着一袭深蓝色的套装,只在脸上稍稍妆点的施馒舒在仆人的引领之下,穿越过迷宫似的庭园,终于来到大厅前方。
深深浅浅的笑语陆续从屋子内传出,小提琴与钢琴合奏的乐声悠扬,男男女女穿梭其间,人影幌幌。
自从何敬纯去世后,这么热闹的场合,已很久没有出现在何家静溢的宅邪中。
透过窗帘的影像,施馒舒瞧得并不真切,但她内心开始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