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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纽约这么些年了,他还是不习惯对着机器讲话,像个自言自语的呆子。

  对方的答录机发出“哔”的一声长鸣,留言的时间结束了。

  他拿下附在耳边的话筒望着,好像那话筒会跟他对话似的,半天没说半句话,才挂上,又躺回不知名的女人身边,希望能睡得着。

  那端答录机的留言灯一闪一灭,屋外面突然传出一声轰然巨响,砰!两车相撞的声音,夜里听来格外惊心动魄。

  原来是屋主开车要转进车库时,遭对面的来车拦腰猛撞,现场一片混乱,车子飞冲撞上车库旁的墙壁,破了个大窟窿,墙里的答录机摔得粉碎,留言灯也不再闪了。

  住在隔壁的邻居老先生,闻声打开门,出来探望,一见街上车仰人翻,吓得大喊。“Oh,my God!”

  他虽然有点老眼昏花,但还认得被撞进屋墙内的那辆轿车,正是今晚电视新闻里才出现过的科技新贵,也是他的中国邻居啊。

  急惶惶地穿过马路,两片嘴唇喃喃不断地道:Sir,are you all right?”

  惊见车内一男一女头破血流鲜血四溅,他拉高嗓门,对着站在家门口的老太太喊叫。“Call 911!”

  老太太转身冲进屋里要打电话时,坐在驾驶座旁的女孩,似乎想转动脖子探看身旁的人,然而终究无能为力,双唇微张地吐出两个字。““包”……“子” ……”便断气了。

  同一时间。台湾。

  放学时分,一所私立双语幼稚园门口,大部分的小朋友都被家长接走了,只剩下读大班的小杰背着偌大书包,黄色的棒球帽前后反戴着,满脸懊恼地蹲坐在楼梯上,等着那个不准自己的儿子叫她妈咪的妈咪来接他回家。

  一位外籍男老师走过来,操着怪腔怪调的中文说道:“小姐(杰),这摸(么)完(晚)了,你害(还)不匪(回)家?”

  若不是在课堂上听习惯了外籍老师的怪怪国语,小杰可能会以为老师是在和女孩子搭讪。

  他双手托腮地撇过脸去,不太想讲话,因为妈咪又迟到了,她好像老是忘记自己有个念幼稚园大班的可爱儿子。

  正当外籍老师要走过去问他怎么一回事时,突然响起一阵紧急煞车声。“吱——”

  一辆苹果绿的March车子,急速滑冲向小杰的面前。

  外籍老师下意识地抱起小杰,怕他被那个疯狂驾驶撞上了,一边说着。“Stupid driver!”那古典的英国腔,连骂起人来都很优雅。

  小杰觉得很丢脸,抬起稚气的脸蛋对老师说: “Teacher,那个stupid driver是我的——”

  突然有人接腔。“Little aunt.就是小阿姨的意思啦!嘿嘿!”

  March小车子里走出来一位头戴棒球帽的牛仔衬衫的俊俏男生。

  外籍老师以为自己耳朵长茧听错了。“aunt?”他眼睛看到的明明是个uncle才对啊!难道是他的眼睛长茧了?

  她随即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小杰拉到一旁,挤眉弄眼地暗示他。

  “不准在别人面前叫我“妈咪”,尤其是在忠厚老实的好男人面前,你又忘了是吧?”

  小杰一脸委屈,回头看着老师,又看看妈咪。“你怎么知道我的“teacher”忠厚老实呢?”有点不满地顽抗回嘴。

  他就是不明白,为何班上的小朋友都可以大声地叫他们的妈妈,而他却不行?

  他甚至连陪打棒球的老爸也没有,虽然妈咪的邋遢装扮经常让人以为是个男的,但她终究是妈咪,弥补不了他对父爱的渴望。

  而粗心大意的黎芝缦,根本没注意心思细如线的儿子,只顾着回眸瞄一眼外籍老师尴尬的笑容,附嘴到儿子耳边。“你看他笑得多忠厚老实啊!”随即亮出一嘴比黑人还健康白皙的牙齿给外籍老师看,遮掩心虚。

  “嘻嘻!”

  儿子小杰却觉得丢脸,为什么他不能拥有一个正常的母亲呢?

  对面马路迎面走过来一位金发女孩,手里拉着一位洋娃娃似的小女孩,一见外籍老师,隔街便高喊出声。“Honey!”

  外籍老师一见大小美女,惊喜地回应着。“Sweatheart!”立即奔过去搂住她们,分别在大小美女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小杰当然也听到小美女叫老师“Daddy!”,露出羡慕的表情。

  “Bye-bye!”外籍老师和他的家人同时回头对他们再见。

  “Bye-bye-,”小杰和黎芝缦的脸上同时露出羡慕的表情,没精打采地向对街那一家幸福的人挥手。

  直到老师一家人消失在人群中,两母子才干巴巴地互望一眼,同时叹口气。“唉!”

  她马上恢复精神,也在儿子的脸颊上啄了一下,又想起刚才的话题。“总之,不准你在别人面前叫我妈咪!”

  “为什么嘛?”小杰嘟起他的小嘴。

  她拉起宝贝儿子的小手,走向车子。“因为啊,我小的时候也是叫我的妈咪“小阿姨”啊。”

  小杰不相信还想项嘴,却见妈咪手抚着心口,表情很痛苦。

  “妈咪,你怎么了?”

  她觉得胸口突然一个紧揪,整个心脏像被重击一拳。

  “哎呀,好痛啊!”整个人霎时失去平衡感,倾身欲跌向前,重重地趴在车门上。

  小杰望着妈咪死白的脸色,再也顾不得她刚才的话,立刻惊声尖叫。“救命呀,我的妈咪快要死掉了!” 边叫边哭。

  她一手抓住胸口,一手扯住小杰。“不许叫我妈——咪——”

  “咚”的一声,人已经跌躺到地上了。

  * * *

  秋天的纽约,格外萧瑟,满地打旋的秋风,催黄了树叶。

  医院,一个白色的世界,纯洁而无情。

  病房里的管星宇,身体外的伤痕尚有药可医,然而心灵上的裂痛,却是无药可治,连医生也摇头了。

  两眼空洞无神地望着玻璃窗,任凭失魂落魄占据脑海,幽邈深邃的眼神凝视着外面黄色的世界,倔强的脸庞映在玻璃窗上,更显得阴郁冷漠,一如窗外转凉的天候。

  房门咿呀而响,有人开门进来。

  ““包子”,该吃药了。”医生建议多讲些童年时光的事物来刺激患者的脑部,也许有助于昔日记忆的恢复。

  小时候家里穷,他和哥哥总顶着一颗光溜溜的大光头,圆呼呼的,像极了巷子口王老伯叫卖的包子馒头,王老伯有个女儿叫小红,老喜欢调笑他叫“馒头”,喊哥哥是“包子”,其他的小朋友也跟着叫;久而久之,他们便成了胡同里出了名的“包子馒头兄弟”,他记得那时候还差点休学随王老伯学做真正的包子馒头,总以为能吃饱喝足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事,憨厚的哥哥还傻里傻气地说:“好可惜幄,“馒头”,害你没有真正的馒头吃。”从小他就心疼哥的那一份憨傻忠厚,便暗自发誓一定要让哥过幸福的日子。

  后来人长大了,头发也跟着长长,样子也变了,不像馒头和包子,绰号也少用了。到纽约之后,他给自己取了个和“馒头”谐音的洋名Mento,纪念那段童真的胡同旧岁月,也改口喊“包子”哥哥为“老哥” 了。不过,倒有一个人接了他的衣钵,那人是流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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