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净初将犹留有他掌温的双手握成拳,贴在心口,奇异地由那微温知觉到一股狂烈的痛楚抑郁。她讶异之余,并没有出口说些什么,只低低回味那股来自他身上流露的痛。为什么?
为什么他身上会有那种气息?
为什么她竟能感觉到?
隔着一小片竹林,凌霄院可以说是与芙蓉轩比邻而居,不过因为尚有一段距离,所以彼此院落中的声响皆不会吵到对方;这是当初韩济民设计六个院落时,特地在间隔中植一大片树林的原因。
除了飞星苑是一直用来招呼客人之外,其他五个院落皆各有所属。
云净初的芙蓉轩是后来她住入之后才加建而成,充满了柔美的景色,花海的植入分成四个季节;而建筑上比较特异的是没有门槛、没有阶梯,任何家具皆钉于地面上,不能移动,而摆饰也精简,这是所有人对云净初的体贴;地板上更是上了柔软的波斯地毯,让她无意中跌倒也能将伤害减到最低。
芙蓉轩的右邻是凌霄院,较奇异的是此院落竟无任何精心装饰。两株老榕立于通道两旁,在一小方青绿草皮后,是一大片平坦的石面,在进入宅子门前约台阶两边,是两只石狮,庭院中的一片空白,是最为突的,在宅内。卧房与书房仿相连,练功房占了宅子整片左翼;正厅之后是剑房,然后两间客房,一间佣房与浴间。除了设计之初加上的精饰巧心外,再无添上任何物品,也许是韩霄生性简洁不喜装饰;也或许是他已离家十年,没有时间去收集己喜。
两个院落再过去,先是韩济民生前住的“醉月阁”,也是简单的陈设,自有一股肃然威仪;庭院植满松柏,树下摆着石椅石桌。再过去则是韩霁的“霁朗院”。
韩夫人住的“怡兰庭”,不消说,自是植满娇贵的各色花。芳年才一一一十六的韩夫人自丈夫猝逝后,唯一的寄托便是这亲手照顾的满庭芬芳了。
而唯一较为特别的院子,则是“乐竹居”。它坐落于竹林正后方,在芙蓉轩与凌霄院的后侧,以竹环成与世隔绝的清幽。它曾是韩济民的正室风涤麈的居处;自她生下儿子后,虚弱不堪的病体便长期在此休养了。虽已香消玉殒十年,但她的院子依然保持着她生前的模样,没让人改建成其它用途。
虽然薄命得只活三十二年生命,但风涤麈的存在却牵动着周遭人的悲喜。
特别是,在她被病痛缠去所有岁月中,根本无力去做一些什么可影响他人的事,她只是温柔而体谅地看待所有事,为自己无法成为一个好妻子,好主母而自责;因为无法承欢丈夫的需要,她要求搬来乐竹居,以方便丈夫去寻欢,而不必愧于她。
但就因这样,她的存在,左右了身边人的命运转折。
许多次,云净初听姨娘讲述过往时,从言语中可以猜出姨娘些微的落寞与追思,那种交织着矛盾的情绪,她无法理解。当年姨娘因韩济民的深情爱妻而倾心追随,可是却也深知这样至情至性的男子不会再有同等的深情去对待另一名女子;爱他的深情,却也怨他的深情。
在感情的世界中,谁能理得清那错综复杂的一切?怕是“难”字担之,无以为解了。
不过,对周涤尘这名弱的女子,云净初一直有着莫名的奇特情感,所以她常到乐竹居散步。然后,在今夜,她为了韩霄,那个难以理解,令人惧怕又隐伏创痛的男子,再度跨入了乐竹居中───那个为风涤尘以性命所孕育出的昂堂男子。
在晚膳匆匆离席后,云净初的心霎时涌上郁闷,彷佛被抑制住呼吸一般,怎么也难以轻松起来。
夜深了,近子时时刻,她独自走出居处,没有惊动佣房沉睡的两名女婢;瞎子的唯一好处是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已走惯了的路不会障碍到她的步伐。
她想到乐竹居散步,想独自沉浸在风涤尘留下的气息中厘清一些纷乱思绪;近些日子的变化太过迅速,乍起遽落得令她只来得及恐惧悲伤,却无法推敲出他之所以会有那种行为背后可能的原因。
他从未存心欺负她,因为每当她心伤流泪时,可以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懊悔与自责。她一流泪,他不会比她好过,可是,无心的伤害总会不断地来……
她可以感觉到,针对她自身而言,韩霄怀着一种因怜而生的愤怒。真奇特,可不是!
对他太过专注,是她不该,也不能有的。
可是……唉……
冥冥中宿命的注定,怕是谁也逃不开的吧?从她知晓他也会痛,也会受伤那一刻,她便已无可救药地深陷了,连挣扎的机会也没有。
至于未来……已不容她太过深想。
触摸到第二株竹,缓缓数着步伐,数着一株株摸过的竹身。在记忆中的第六十株之后,会是她常踏过的石阶,石阶上的门廊,皆设有可坐的竹椅,傍着栏杆钉牢着门。数到了第五十九株,正要抚上最末一株竹时,她摸索的小手让一只温厚的掌心给擒了住。
而她竟没有太过惊吓,彷佛早预感会有人,也绝对会是韩霄。
“我捉到一位偷跑来人间嬉戏的仙女。”酒味伴着低沉的声音而出。
微醺的韩霄虽轻狂却不流气,更少了惯常可见的严厉;懒懒的气势,毫无戾气地与夜色相融,可是他握住她的手,却又充满积极的占有。
“表……哥……”她身子依着竹,没有挣扎地让他握住自己一只手掌,口气怯生生的。
“我不是你的表哥,不许再叫了。”他扬起一抹笑,也学她将半身重量靠着竹,无可避免地侧身抵着她,也让自己的身影、酒气、呼吸罩住她纤弱的身子。
“你喝酒了。”她轻声问着。没有因太过亲近而逃开。
韩霄只是薄醺,神智仍是完全清醒。这小女人有些变了,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逃?喝了酒的男人都是不值得信任的,不怕我又弄哭你吗?”
她侧着小脸,找到他鼻息吐纳的方位,仰起面孔,准确地正对他的脸,才感觉到这男人比表哥又更高一些。她回答他语带挑衅的话:“如果我又哭了,也只能说自己活该吧。”
“你变了。”他捏住她下巴。
“你醉了。”她柔声低语。
“并不太醉。至少足以清醒到再度弄哭你。”
她有些不安地想拨开他手,因为明确地感受到他灼灼眼光的侵略。这男子,相信长相必定与目光相同慑人吧?
“现在才懂得怕,有些迟了吧?”他低笑。拂开一绺她被夜风吹到脸上的丝发,才猛然发现她秀发垂散在身后,身上只着睡衣,单薄得足以让她受风寒,囗气才遽然冷了起来:“如果你有深液游荡的习惯,至少别让自己冻死!穿着薄衣逞强是专为了来让我色心大发吗?”
来不及让她感觉到冷,她已被横抱起来,让他两三大步抱入房子内。
“表哥,别这样!”她为他的力道之强悍心惊,也为他不合宜的举止无措。
他再度低吼:“我不是你表哥!”
将她放在躺椅上,他转入母亲生前居住的卧房抓来一件紫貂斗蓬,密密地围住她。
“不冷了吧?”关怀的囗气以气愤的方式问出。
云净初惊吓了下,依着躺椅扶手,急忙点头;被他吓得都快冒汗了,哪里会感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