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上眼睛,不由自主的想到那些绑匪曾在她面前无奈的叹息,“我的儿子得了癌症,需要医药费。”
“我爸爸欠了太多赌债,我必须帮他还,不然我爸会被打断腿。”
“我误信了朋友,被倒了几百万,我若不还,我的家人就……”
被释放回来后,她有次在深夜里,无意间听过母亲低低对月啜泣,“冰语,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到底要妈怎么办?冰语,你告诉妈呀?”
金正扬更是在她签下离婚协议书后,在她面前低声下气,“你是个好女人,是我对不起你,若我是正常的男人,我一定会爱上你。”
她的儿子在结婚当天大声对她咆哮,“如果你们不爱对方,请你们分开;如果你们不爱我,就请你们离开,不要让我抱着希望又重重的失望,我不要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孰对孰错?谁该饶恕谁的罪?
葛冰语闭上眼睛,面对心中矛盾的交战。
“我会为你祈祷,祈祷你早日得见光明,早日看到你所希望的早在你身边等待你。”
她的泪珠自眼角滑落,坚硬冰心的某一角,慢慢融了,化了。
“我要回家,拜托,带我回家。”
再待下来,再听他的谆谆劝诱,她怕……自己的心墙就会这么垮了。
第九章
她梦到跟爸妈曾有过的快乐,那时她还年幼,爸爸开着车载她跟妈妈去玩,那时候,妈妈还做了三明治、蒸了些糕点,也烤了些饼干,一家三口在湛蓝的天空下,碧绿的草地上徜徉,那时候爸爸笑着问她,“冰语,你长大后想做什么?”
“我要当全世界最美最幸福的新娘。”
“好,冰语要什么,爸爸就给你什么?”
“真的?不可以骗我喔!”她咯咯直笑。
“爸妈什么时候骗过你,冰语,你放心,爸妈永远都会在你身边,你是我们最宝贵的女儿。”妈妈也跟她保证。
这是多久前的记忆?感觉很模糊,只约略记得那时的欢乐。
为何世间的喜乐苦痛,总是只有苦痛深刻,而喜乐却像云烟刹那即过?
不该忘哪!
仍记得生产过后,虚弱的她望着金正扬抱着儿子温柔的望着她,“冰语,我知道我亏待了你,只要我做得到的,什么都愿意补偿,只要你告诉我。”
但她没说,一直都说不出口,她天真的以为金正扬该想到该猜到的。
但显然没有。
旌鸣小时候常常在她匆忙要赶到学校上课时,伸着双臂叫唤,“妈妈,抱抱……妈妈,看我……妈妈,你不要我,讨厌我了吗?”
谁先舍了谁?谁犯了错?
当她心情好时,会载着读国小的旌鸣到她爸载她去过的草野,放旌鸣到处追蝶奔跑,她一个人则靠着车子抽菸,看着蓝色无垠的天空,可心中始终是满满的恨。她恨冷漠对她的丈夫,她恨怎么也无法割舍的儿子,她恨弃她而去双双过世的父母。
所以有一次,她冷眼看着儿子奔向草原尽头的悬崖,那下面是澎湃的海,而她却差点颐着心中的一股冲动呼喊而出,“跑快一点,不跑快一点就抓不到蝴蝶喔!”
感谢老天,她没喊出口,只是动也不动的看着旌鸣,所幸旌鸣在崖边停住了脚,然后往回奔,还喜跃的呼喊,“妈!快来看,那边的海好漂亮……妈,走快点,我们一起走。”
是谁有罪?
是她,但她从不认罪。
睁开眼,满室昏暗,葛冰语只觉满脸湿意,伸手去抹,果然满手泪,同时也是满心愧疚。
她呆呆的凝望一窗夜色,往事浮现眼前,仿彿像电影般在窗上掠过,她的任性、她的冷漠、她的怨恨、她的拒绝……
别人对她有罪?但她对他人难道无罪?
回过神,她竟发现自己手上握着话筒。她想打给谁?然而手却仿彿有意志般的拨动号码。
是他?那个她伤得最深的无辜孩子。话筒贴在耳边,她可以感觉得到心的颤抖,手的战栗,她怕,从没这么做过……但这是她该做的,早就该做的。
嘟!嘟!嘟!就在她以为对方不接时……
“喂!”不耐烦的男声响起,“到底是谁?三更半夜的,干什么?”
葛冰语热泪盈眶,声音梗在喉头出不来,她真的好抱歉好抱歉,抱歉到不知如何用言语表达。
“再不说话,我要挂了喔!”
“旌鸣?”她连忙呼喊。
对方一阵沉默,就在她以为儿子把话筒拿远下听时,金旌鸣开口了,“干嘛?这么晚打来,是发生什么大事吗?”
他陌生且疏离的口气,仿佛她不是他妈,而是个陌生人,但她没办法怪,是她没尽到做妈的本分。
“你……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我……我带你去海边,你往悬崖跑去……我竟然……你还记得吗?”葛冰语小心的问。
“不记得,干嘛提?”
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心虚,她声音更小的说:“对不起,我那时……没出口喊你,我……我那时甚至希望你就这么掉下去,对不起。”她闭上眼睛,任由泪珠滑落,昔日情景犹在眼前。
“那时我几岁?”他的口气依然平静。
“六岁。”但她已经哽咽。
“真稀奇,你竟还记得,念在你还记得的份上,我原谅你。”
就这么轻易被原谅?
这更令她难受,儿子如此宽容,而她却……这么刻薄。
“我不是个好母亲。”
“我知道。”
“那……为何原谅我?你该恨我的?”就如同她恨她的父母。
“因为你毕竟是我妈,你是我最该原谅的人。”
泪,无法止抑,她的儿子是那么善良杰出、善解人意,而她却是这么固执刁钻。她何其有幸有此良儿?
“如果是以前,我不会原谅你,但霂慈改变了我,让我学会了慈悲。”
她的儿子学会了“爱”,拜那个姓白的女人所赐。初见时,她瞧不起那个白霂慈,憎恨那个老女人夺走了她儿子,但现在,她感谢这个霖慈的出现。
“你也变了,发生了什么事?”
葛冰语看着那被石膏包裹住的左脚。“我想……我遇见了一个天使。”天使引领她看清左右,那些她期盼的爱早在她身边,是仇恨的蒙蔽叫她看不见、感受不着。
“你遇见了一个好男人。”他断言,
好男人?这她倒不晓得,她知道白永康是个善良体贴的好人,是个忠厚的老实人,但对她……他会是个好男人吗?
她不确定,害怕的感觉又涌上,她被男人重重伤害过,不敢再重蹈覆辙,她怕受伤,好怕好怕。
“你爸……算是好男人吗?”
金旌鸣沉默了一下,“对某些人,例如许叔叔来说,他是个好男人,但对我跟你来说,他是个烂得不能再烂的人。”
嘴角微微上扬,她从没想过有这么一天可以心平气和的跟儿子谈论起前夫,她心中慢慢的沉淀,逐渐的宁静。
“那我呢?我是不是个好女人?”
“我相信对那些你帮他们打赢官司的人来说,你是个好女人。”
“对你呢?”她小心的问,屏息的等待,可心底早已有否定的答案。
“对我……你正在变……变成一个好女人。”
满满的温暖在胸壑间缓缓流动,葛冰语不再觉得空虚,她那长久被冰冻冷风吹袭的心渐渐跳动,满怀春风,充满感激。
昏暗的房间也似乎在转瞬间洒进一室月光,什么都明了,亮了,迢迢前路,不再黯淡无光。
“妈,别让天使从你身边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