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马贼什么时候走?”
燕丫头的父母全答不出话来。
近年时局不稳,走到哪里都有盗匪肆虐。想当年他们从福建搬到风光明媚的江南,为的就是躲避沿海的倭寇,谁知道现在还是得走……
其实走到哪里都一样。听说京城里也不安稳,连天子脚下的京城都不安稳了,这天底下哪里还会有安稳的地方?搬到县城里只不过想图个心安;县城里有兵士,总不会眼睁睁看着马贼长驱直人、烧杀掳掠。
“丫头不想走!”燕丫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燕头想留在这里!不要不要!爹,丫头不要走!”
“别哭……别哭傻丫头……”燕丫头的爹给女儿一哭,鼻头忍不住也酸楚起来;只不过他们不走,万一马贼真的来了,凭他这双只懂得打算盘的手,又怎么能够保护妻子女儿?几年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基础,眼看又要化为乌有,想起来也心疼啊。“爹答应你,马贼一走咱们立刻回来,好不好?别哭了,别哭了……”
“燕丫头乖,燕丫头出去玩……”燕丫头的娘红着眼睛过来将孩子抱到门口。“星星出来之前就得回来睡觉知道吗?或是听到娘唤你,你也得回来,这么晚了不许再到湖边去了晓得吗?”
燕丫头点点头,委屈的小脸上一头一脸都是眼泪,模样惹人怜爱极了。燕丫头的娘忍不住亲亲那张可爱的小脸蛋。他们不为自己想,也得为燕丫头想,那些马贼连三岁孩童都不放过,如果燕丫头落在他们手上——一想到这里,她又后悔了,她真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地方!
“去吧,小心点,别玩得太晚了,晓得吗?”
“嗯……娘……你可不可以把头花给我?”燕丫头毕竟是孩子,可以出去玩让她登时忘了要搬家这回事,却让她想起答应了战野的承诺。
“要头花做什么?”
燕丫头嘟着唇,小小的手不住扭曲,十只手指头卷在一起像个小麻花卷。
“嗯……就是……那个……娘……,”
燕丫头的娘叹口气,这时候她也真没力气管这个,只好把小小的头花塞到孩子手里。
“去吧去吧,小心点儿,待会儿就得回来……”
燕丫头没等她娘说完,已经一溜烟跑人昏黄的月色之中。
“晓得啦,我马上回来!”
只是他们谁也没料到,这一去,他们竟然就得骨肉离散、生离死别……
这天的夜,来得特别快、特别深沉,连月亮都黯然了……
* * *
月亮升了起来,昏昏蒙蒙的月已经挂在柳树湖柳枝梢上。战野心不在焉地扒完饭,两只脚不安踏着步子,弄得原本已经不甚牢靠的桌子发出吵杂的声响。
“你干什么?吃太饱了?”战大娘怒道:“还不乖乖把碗筷收进去?”
战野动作极快,桌子上所有的碗筷转眼间已经消失了踪影,他唯唯诺诺来到母亲身前。“娘……我可不可以……”“不可以!”“娘,我只是出去遛遛——”
“遛什么?这么晚了,弟弟们都想睡了,你还想去什么地方?活像只脱缰野马,家里有臭虫咬你吗?”
“娘——”
“住口!你再说小心我赏你一巴掌!带弟弟进去睡觉!”
战野垂头丧气地将打瞌睡的小弟接过,闷闷地往屋内走去。好不容易哄睡了他,战野望着外面的天空,乌云已经把月亮给遮住了。
他好着急啊!燕丫头去了湖畔吗?这么晚了,她一个人在那里一定会吓坏的。前一阵子村子里的人老说柳树湖畔有鬼,燕丫头好几天都不肯再到湖畔去玩,是他连哄带骗,好不容易才让她相信那里什么鬼也没有,可是现在这么晚了,燕丫头一定怕死了吧?这该怎么办才好?
“战野……”战大娘走进屋,叹了口气道:“刚刚娘不是故意吼你的……娘……实在是累了。”
“我知道的,娘,不打紧。”战野体贴地笑了笑。“弟弟们都睡了吧?我可不可以出去了?”
战大娘望着孩子小小的脸,这孩子……怎么与他的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简直就像一个磨子印出来似的。每次看到他,她心头那把怒火就忍不住狠狠燃烧!孩子没有错,错的是战青,错的是她……她不该瞎了眼嫁给一个捕头!
现在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嚷嚷着说要走,其实陆陆续续已经有些人离开了柳树庄,马贼越来越近,谁也不想留在这里冒险。
她也想走,只是带着三个孩子对她来说负担实在太重,更何况……怎么走?他们身上的银两连买半斤米也不够啊!离开这里,他们纵使不死在马贼手上,母子四人一样要饿死在路边,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呢?
想到这里,战大娘的眼里忍不住涌出泪水,一把抱住孩子哭了起来。
“娘?娘!您怎么啦?我不出去了!我不出去就是了!”战野慌张而笨拙地拍着娘的背。“娘,别哭了!我不出去,乖乖留在家里,我听话就是了!”
“乖孩子……我苦命的乖孩子!娘没用!娘……”战大娘哭成个泪人儿,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不停地往下坠落,湿了战野的衣衫,疼了战野的心。
战野忍不住也哭了起来。
“娘……娘……娘您别哭了……娘……”
战大娘正想放开孩子,却突然听到村外的铜锣没命地响了起来,听到村人们没命地拉开嗓子尖叫:“马贼!马贼来了!快逃命啊!马贼来啦!”
她惊恐地望向窗外,正好看到村子口新搭的了望台轰地一声烧了起来。
“快逃命啊!”
平静的村落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火光中马匹的声音由远而近,半空中火箭咻咻作响,李家大娘的屋顶着了火、王家大爷的猪圈也倒了下来。
战大娘颤抖着将两个小小的孩子一个抱在手里、一个背在背上,手里还牵着战野的手,慌慌张张地往外冲。
“快逃啊!”
尖叫声此起彼落,他们终于听到马贼那嚣张放肆的笑声了!骑在马上的恶鬼像一阵风一样席卷而来,刀光剑影,遇到他们的全都得死。村人们一个个倒下,战大娘没命地跑着,只是带着三个孩子的她怎么跑也跑不快,一个踉跄狠狠跌在地上。
战野的手顿失依靠,他回头想扶起倒在地上的母亲,却被急奔而来的马匹给惊住了——
“战野!”战大娘不顾生死地扑了上来想紧紧抱住孩子,铁蹄应声踩在她的背上,碰地好大一声。
马匹上的男人乐得仰头长啸:“过瘾极啦!”
铁蹄就踩在那母子三人的尸首上!
战野浑身发抖,他不敢低头,因为他全身都是母亲跟弟弟的血……他不敢低头,所以只能呆呆地望着马匹上的男人。
马上的男人也发现他了,那男人的脸映着火光,看得出来一双铜铃似的大眼,像老鹰一样的鹰勾鼻——
“看啥?臭小子,算你运气好!今儿个老子心情不错,又有你娘给你当垫背的,这是你娘,是吧?”
战野直直地看着他,脑海里仿佛正刻印着这男人丑陋的嘴脸。
蓦地一阵剧痛!
男人手上的刀刷地划过他的脸,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只觉得身上好麻,一点知觉也没有了。
“哈哈哈哈……如果这样你还能活,不要忘记了,老子在铜牛山等着你……”
火光四起,村人们哭叫的声音渐渐远去,战野的视线模糊了,母亲跟两个弟弟的身体倒在他面前,再也没有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