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他到了山寨门口的时候他却愣住了,人呢?山寨大门的横梁上哪里还有燕丫头的踪迹?只剩条空荡荡的绳子在半空中飘摇而已。楚霸天气得爆出惊人的怒吼:“谁?谁那么大胆放了那小贱人?谁?谁?”
* * *
她醒过来,睁开眼睛瞪着眼前的黑暗;漆黑中她什么也看不到,脑海中一片混乱。她已经死了吗?这就是死亡?没有传说中的牛头马面,没有奈何桥,甚至连个可以申冤的地方都没有?
她坐直身子,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
原来她不是死了,而是身在一个冰冷潮湿的山洞中,风从某个方向灌进洞里来,冷得教她不由自主地打个寒颤。
她摸到身上披着的衣服,上面还残留着陌生的味道,那味道她认得……那是新来的单戈的味道。是单戈救了她?他好大的胆子,竟敢救她!
燕丫头努力想站起来,但她的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拆散了一般酸痛不堪,喉咙也干渴得像有火在里面焚烧。
她搜寻着四周,冰冷的山壁、冰冷的地面,只有她所躺的地方铺了些稻草。这只是个简单的山洞,里面甚至还有过去某种野兽住过所留下来的气息。不远处似乎有水流的声音,是瀑布吗?她想起小水池上方的瀑布;住在铜牛山这么久,她却从来没想过瀑布后面会有山洞。
只是瀑布太远,她没力气为自己取水。
黑暗中某种物体移动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紧张地抱住自己,深深地往山壁里钻。如果她能死里逃生一次,现在就不该让她死在野兽的口中。
“谁?谁在那里?”
一条人影快速来到她面前,漆黑中她看不到对方的形貌,但那接近的气息让她知道眼前的是谁;燕丫头厌恶地别开脸,沙哑地喊:“你滚开!别靠近我!”荷叶做成的杯子盛着水送到她面前。“喝。”对方简单地开口。“我不想喝。”她没伸手接水。
“我叫你喝。”说话的声音简洁有力,一句简单的命令,里面不包含任何情绪。“或者,你也可以让我喂你喝……”
他笑着,燕丫头几乎可以想像他那邪气的表情。伸出手接过水,冰冷的山泉舒解了她喉中炙热的火焰,却浇不熄她满腔的疑问。
“你为什么要救我?”她沙哑地问,眼皮沉重得像有千斤大石压在上面。她已经被挂在木桩上整整一天,对任何人来说那都是严厉的酷刑,更何况对她这样娇弱的女子。
她来不及听到解答,只知道在自己再度跌入梦乡的时候,有一双手轻轻地扶住了她,那手温柔地扶着她躺下,替她盖上衣服。
燕丫头想推开他的手,那天在池子边的回忆已经日夜折磨她许久。她不要他再碰她,但他的手好温柔……燕丫头忍不住轻叹一声,在梦中依偎着那双手,就像依偎着战野……
而那双手的主人现在正目光灼灼地凝视着燕丫头。
他们说她与人屠子有奸情,就算那是真的,他也不怪她跟了人屠子。能在铜牛山寨这种鬼地方存活下来,任何人都必须付出一点东西——但从那天在池子边上,从她生涩的表现,他很确定她没跟过人屠子,也没跟过任何男人。
这一点,让他的感情更加错综复杂。他宁愿自己找到的是一个已经嫁作他人妇的燕丫头,宁愿自己找到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燕丫头,而不是眼前这受尽折磨的少女。
当他抱着她几乎没有重量的身子,从铜牛山寨逃到这冰冷的山洞途中,心疼几乎教他痛裂了头,那痛楚教他几次步履不稳,险险在崎岖难行的山路上送命!这就是他付出的代价,为了活命,他这一生再也不能爱人,再也不能有任何情绪。
当他凝视着燕丫头再度昏迷的脸庞时,那痛楚再度回到他的脑中,他得死命咬住牙,猛力抱住自己的头,才能遏止拿头去撞墙的冲动。
他想走,逃得远远的!但他走不开,他的脚像是生了根,而那根便是失而复得的燕丫头。
他忍受着……忍受着心火焚身的痛苦,忍受着眼睛像是爆出来的剧烈疼痛,那痛……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虽然离死不远。
战野几乎咬断了牙,痛到真的一头撞上了冰冷的岩石——
“战野……”轻柔的呼唤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很陌生,却也很熟悉……痛苦仿佛被隔在遥远的地方,他终于再度睁开眼睛,眼前飘忽着女人的面孔,半遮在斗篷之中。
他见过这女人……当年就是她给了他额上这方冷玉,给了他生命,跟后面十年非人的生活。
“你……这魔鬼!”他咬牙切齿,怒视她。
女人叹了口气,幽幽缈缈,仿佛幽魂。
“你恨我?很好,能恨才有力量……只不过你现在需要比恨更强大的力量……别忘了,你有十二个时辰可以动情……很珍贵,别放弃……千万别放弃……”
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战野浑浑噩噩地想着,他不想相信这番鬼话,但如果真有十二个时辰,他该做什么?该如何让燕丫头幸福?
只有十二个时辰,不如没有。
他唇角浮起淡淡涩笑,想到燕丫头这十年来过的非人生活,真能有十二个时辰的幸福,怎么能不要?他惟一能给的,不也就这十二个时辰而已吗?
* * *
战野蓦地睁开眼睛,什么动静惊醒了他,像是细细碎碎哭泣的声音。他猛然跃起,燕丫头果然不在山洞里。
穿过山洞狭长的走道,隐约看到小瀑布外的人影,燕丫头正坐在小水池里,头趴在腿上静静地坐着。燕丫头没出声,就算有,隔着狭长走道他也听不见,但他却听见了。他听见燕丫头的哭声,从心底深处隐约传来。
那声音,让他心痛——战野猛一碰自己的前额,只有心痛,那方玉石当真放过他了!他舒口气,知道自己得到十二个时辰的自由。
穿过小瀑布,战野来到燕丫头身边,静静坐下。
天才蒙蒙亮,东方透出淡金色光芒,幻着七彩云霓。
燕丫头抬起脸,泪痕满面,她沙哑地问:
“人屠子叔叔是不是真的死了?”
战野黯然点个头,他离开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为人屠子殓尸;人屠子婆娘那刀深及五脏六腑,恨意之深教人不寒而栗。
燕丫头的头再度埋回双膝之中,抽搐的双肩不住抖动。战野叹口气,温柔挑起她的脸。
“别哭,人屠子会心疼的。”
“他死啦!死了!死了死了!”燕丫头再也压抑不住地哭了起来,不断地着战野的胸膛,哭着喊:“死了怎么会心疼?死了就是死了!再也不会活过来了!就像我爹、我娘一样!死了!全死了!喜欢我的人、疼我的人全都要死!”
“这跟你没有关系。”战野心疼地拥住她,感受她那小小身体里所隐藏的这十年来所有的愤怒、怨恨与伤痛。他忘了燕丫头也是柳树庄的人,承受毁家灭庄的人不止他一个。“他们不是因为疼你才死的……那不是你的错……”
燕丫头的脸埋在战野胸前,忍不住抱紧他,声嘶力竭地哭着,像要把那些隐藏的情绪全给哭出来。她的痛苦那么多、回忆那么残酷,她几乎承受不了!
“哭吧,如果哭过之后你会好受一点……”
战野的声音也沙哑了,他了解那些痛苦,过去十年的每个夜晚他都身陷噩梦之中无法自拔。那些哭泣的声音、仓皇失措的声音——柳树庄的人们啊,夜夜到他的梦中哭吼着他们的不平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