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殷红的眼。
慕容别岳蓦地痛彻心扉,这要命的重逢,注定他要伤透她的心,注定他要欠下她一辈子了。
他心酸地看着她,她则是缄默地望着他。
因为太过震惊,她颤抖着唇什么话都忘记了,只是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为着那满溢的痛……他骗她,他骗她!
终于他打破沉默,用那曾经温柔似缎的浑厚嗓音沈道:“对不起……”
啪!慕容别岳脸上一热,她挥出一掌,狠狠打上他的脸。
从来没人可以打他,从来没人够本事打他,而此刻,她打了他──
他没躲,情愿挨上这一掌。
这刹,慕容别岳觉得颊上一片热辣。然而,跟她此刻的痛比起来仿佛是那么微不足道。
原来真相被揭穿,他的心会这么愧疚、这么的难受。他缓缓抬起脸来,心疼而无限怜惜地望着她。
本以为她会骂他,但她没有。她只是颓然地举着那打痛了的手,心碎地凝视他。忽然,他情愿她好好骂他一场,可是她没有,她只是颤抖着,在雨中辛酸颤抖着,颤得他心痛。她瘦了,憔悴不少,当初那一对晶亮、明澄、雾气的眼淡了,倦了……
凤公主双眸盈满了愤恨,还有一种痛极了之后,一种极空洞、疲惫、虚弱的眸色。是的,瞬间她的心破碎了,她忽然彻底的感到寒心。红红的眼眶底,哀伤的眸底,映着他那张俊美的伤透她心的脸容。
在那几近哀伤绝望的深深一瞥后,她只说了一句话,一句令他震惊的话。
她淡淡地道:“桃儿,我们走。”她决绝地离去,毫不留恋的,就这么擦过他身畔,离开。
冷漠,或者是最痛的惩罚。这刻反而是慕容别岳舍不下了,他愕然,几乎下意识地回身喊她──
“雀儿!”
那背影一震。
雀儿!
霎时金凤双眸一闭,蓦地狠狠抽了口气。然后她像是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睁开殷红的眸子,头也没回,她僵立在原地。
从前都是她渴望的期待的喊他,喊他潇洒的背影,唤他缓缓的一个回眸。
而如今这是第一次,换成他喊她,可是这唯一的一次,她没有回头。
雨水溅湿慕容别岳向来俊朗自负的脸。他淋湿了,他再也潇洒不起来了,此刻他望着她萧瑟的僵直的脆弱背影,他狼狈了。当初恁地自以为是,编派一切,掌控一切,甚至是操控她这一个公主的喜怒哀乐。当初可怎么也没想到此际,他喊她,她没有回头时,他会这么心痛,没错,胸腔涨满了痛和酸。
她没有接受他的道歉,她没有原谅他。他忽然如断线纸鸢,生平头一回感到彷徨无依,甚至有一些惊慌失措。
他第二次唤她:“雀儿……”不要这么伤心,他会心疼。不要这么压抑对他的愤怒,他会内疚得想死。不要不原谅他,他怕自己永远要被囚在愧疚的牢笼里。
回头的不是她,回头的是桃儿,她看他一眼,又转回脸去挽着公主。
金凤始终不回头。她不要回头,她不要再为他掉半滴泪,太傻太不值。她咬唇,咬住那凶猛的痛楚,感到非常累非常虚弱,咬得柔唇渗血。
她对他非常失望,对这一份感情非常失望。她付出的是多么真挚的毫无保留的爱,怎么收回的是这样不堪的局面?或者她爱的方式太生涩太强势,但他对她的伤害却是残酷而绝对的,非常残酷而绝对的残害了她的心。
枉费他是医者,他的手段却恁地──残。他医好她的身体,却毁了她心灵。
慕容别岳惭愧地深深注视她凄绝的背影,她还是决定不回头,不看他。
雨声中只听得她终于开口,无限凄酸淡淡吟起他曾给她吟过的一阙诗──
“……披毛……带角世间来……优钵罗花火里开……”她目光湿润,声音哽咽疲惫。“……烦恼……海中为雨露……无明山上作……云、雷……”忽然,她伸手往颈间奋力一扯,那始终代他停驻颈间的玉佩被扔到湿漉漉地上,瞬间温热的玉冷了,湿透了。
她极度虚弱的轻喘道:“感情……太让我伤心了。”
她走了,自始至终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
这就是哀莫大于心死,这就是心灰意冷,这就是,优钵罗被烈焰焚烧过后,那心碎的胆寒的余烬。像灰,伤心雨中,湮灭……
雨水溅得慕容别岳快要睁不开眼,他狼狈的一直看着她背影,一直望着她那萧瑟的虚弱的仿佛快要倒下的背影。
雀儿……为什么你没有在宫中?
他的视线朦胧了。
请相信我无意这么伤你。
为什么我们竟心有灵犀在这同一天、这同一刹,这同样的一场雨中,重逢?
雀儿……
慕容别岳眼眶蓦地灼热刺痛,这一只骄傲的凤凰被他亲手折断了翅膀。
他抬手捂住眼,一片濡湿。他震惊摊开掌心,看见自己的泪。怎么?心中一悸,他竟哭了?他怔怔地退了步,不敢相信掌心那……真是他的泪!
他们就像美丽的优钵罗,一起,被爱情的火焰烫伤了。
第十章
夜,暗云密布,皎月隐蔽。今夜没有灿烂的星,没有月光,只有黑。
长命殿寝宫,忽然传来桃儿一声惊呼。
“公主?”她手上捧着的水盆翻落,砸至地上发出刺耳的巨大声响。
同时,骇醒了躺在床上早早睡了的凤公主。
她疲惫地幽幽睁开眼眸,莫名地望着眼前十分惊惧瞪着自己的桃儿。
“怎么了?”她脸色怎么这样难看?这样惊惶?
只见桃儿指着公主,抖颤的声音划破寂静的夜。“公主,你、的、发?”
发?金凤低头,撂起一束发,瞠眼,震住了。
白色,白色的发?她竟在一夕间,白了满头的发,满满一头的发,全刷白了!
凤公主在桃儿惊惶的哭声中握着那一束白发,惊愕的望着那一束哀艳的发,怎么在忽然之间,它们全褪了色?
恍惚中,才明白自己用情至深。
她可以忍住不哭,她可以倔强的压抑愤怒,她可以紧紧的紧紧的抿住哭声,可以狠狠的狠狠的切断伤痛,可以伪装平静,可以不屑伤心和眼泪,可以唾弃为他痛心……可是身体不会骗人,身体毕竟是诚实反应了她撕心扯肺的剧烈疼痛和哀伤。
自见了慕容别岳那一面后,她的心就下起一场大雪。于是她的发也被那心上的雪给渗透了,于是她一夜白了头……这打击,毕竟太大了。
※ ※ ※
最是难堪,红颜白发。
这一刹,夜宿客栈的慕容别岳,蓦地揪紧案上那一束锦帕,痛得不能自己。
他霍地立起,黑发垂落双肩,发间,那一对俯望的眼,哀痛的瞳孔收缩,为着方才见着的教他怵目惊心的事实──
她的发色淡了,她毕竟是太伤心太伤心……
现在就算她能够不当一回事将他遗忘,他却再也无法漠视那伤害她的事实。巨大的阴影已经笼罩着他,无边无垠的笼罩住他。这一生他从来没有辜负过谁欠过谁,可是这一个凤公主……那一根哀戚的细发告诉他,她已经一夜白发,为着他的残酷刷白了发。
慕容别岳非常生气,非常非常生气地揪紧了拳头。他一直以能克制自己的愤怒自豪,而此刻他遇上一个他今生最强的敌人,他自己。是的,他一向坚信能克制自己的愤怒始能战胜最强的敌人,但此刻他已经按捺不住满腔怒焰。慕容别岳骇然发现他竟这么的愤怒,愤怒到想杀人,想杀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