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战火染红了大半个西天。黑夜里显得分外明亮与狰狞。
监国公主木兰倚在门上,额头上凝着血污。她的盔甲与宝剑上累累都是剑伤斧痕,看着凄冷的细雨无情的下,想着父王与皇兄仓皇出宫前,父王镇重的嘱咐。
「吾儿,这把监国匕首交给妳,原本妳就是监国公主的身分。掩护我和王储离宫后,就拿着这匕首,赐死妳的三个妹妹吧!」
一身是血的木兰呆住了,「父王何出此言?」她大惊失色,若说她自己,既然身为军人,自当马革裹尸,但是几个妹妹都是金枝玉叶,半点苦也没吃过,今日父王为了保皇储,忍痛撇下她们,木兰可以不说什么。居然还…
「父王,请您三思!今天不过是西极皇朝联合海外西岛海陆突击,才让我东霖措手不及,遭此惨败!十年生聚后,皇兄尚可雪耻。皇妹们若赐死,人死无法复生,将来追悔,莫之如何!?皇妹无辜,令其自行退避隐遁,也就是了。何残骨肉若此?!」
「放肆!」兵荒马乱之际,东霖王还有时间大发雷霆之怒,「木兰,若不是看在妳战功彪炳的份上,我定立斩妳于羽林军之前!女人就是女人,见识就是这么浅薄!我怎能让皇家贵冑被敌人得了去?再说,妳又不是不知道:『得妲己,平天下,获无艳,得天下。』若不是老二和老三的存在,朕又怎么会仓皇逃离祖宗家业,大好河山?」话未说毕,年老的东霖王已经泪流满腮。
目送着父王与皇储匆匆离去的马蹄生烟,她伥伥看着手里锋利的匕首,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的走向姊妹躲藏的地宫。
在地宫里,几个姊妹和奶妈及贴身侍卫为了不知是友是敌的脚步声,紧张的围成一圈。
「是谁?!」她听得出来,是自己的侍读:「剑麟,是我。」
「大姊!」一个稚嫩的声音像是欢快的鸟儿,迎了上来,可爱的像是小小向阳花的小脸冲着她笑。
昭君才刚丧母,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姑娘,她懂得什么?父王父王,你真的忍心?
「外面怎么样了?」纷纷打探着消息,「我们赢了么?」
木兰公主扫了每个人一眼,心里有了决定。她简单坚定的说,「我们输了。父王和皇储已经逃出宫去。」她一咬牙,「父王要我…要我告诉大家,快逃吧。不管逃得多远都没关系。只要一复国,天涯海角,他都会把大家找回来。」
大家错愕的对看,只有妲己和无艳低了低头。
「无艳,妳来。」她招着手,挥剑的手有些麻木,半边袖子浸满了敌人的血,「眼前局势若此,妳能看到什么?」
「我们会重逢。」她干脆的说,温柔的笑着,复转愁眉,「预知虽可略窥未来,总是半真半虚,间或有逆天出现。尽信此不如不信。」
「为了妳们的安危,」木兰低低的说,「我宁可相信半真的预言。」
无艳叹口气,闭上眼睛。雪白的脸孔缓缓散出珍珠光,头发在没有风的地窖飘动。
她睁开眼,和木兰低低说了几句。她点头。
「这是地图,」木兰拿出几份准备好的地图,「我们东霖在东,与西极隔着炽练河;北边和北鹰相邻,隔着封雪江;南接白苗。东霖以东有静海,渡过黑海沟就是东南方的西岛了。」她指指海面遥远的一片散如珍珠的岛屿,「西极联合了西岛,我们才会被两路夹击的这么惨。」木兰神情凄楚。
「妲己,」地宫原本是皇室的地下宝库,深受父王信任的长公主木兰对里面的典藏知之甚详,「妳和无艳的母亲是西岛的巫女,这是当初她嫁过来的陪嫁。妳沿着遂紫江悄悄南下,设法出海,回到西岛,妳的母族会庇护妳的。」妲己比木兰小三岁,才十二岁的稚龄,已经是东霖道术第一人了,她捧过厚重的书,居然是母亲曾经为她讲解过的「十三符箓」,向来淡漠自持的她,也忍不住热泪盈眶。
「无艳,」木兰拿了瓶丹药,踌躇许久,「这药不管让不让妳吃,妳都一样要恨我的…」
「可是毁容丹?」无艳笑了笑,拿起丹药仰头吞下,只片刻,原本娇艳冠绝姊妹的无艳,两颊生出泛红的丑陋胎记,令人不敢多看一眼,「大姊,我感激妳。妳准备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成全我们的命。小小的容貌算什么?我也知道,我若落到敌人手里会是什么下场。」她面色凄楚,「父亲认为这场兵祸是我和二姐带来的,对不对?用不着预知的能力我就能知道了。不过,大姊妳也不必哀伤,我们总会重逢,虽然是很久以后。」
木兰笑了笑,她的姊妹都很优秀,她知道。就算没有预知能力,谁能得到无艳就等于得到了全天下。只要有她的聪明智能,虽然她才十二岁。
除了愚昧偏激的父王以外。
「阿奴,」她看着忠心事主的宫婢,这些年,全仗阿奴照顾昭君,昭君的母亲死之前早已神智不清许多年,「妳带昭君去西极吧。」
「木兰公主!」阿奴哭了起来,「西极!是西极攻破我们的城池,屠宫…」
木兰疲倦而担心的看看昭君,回头看着已经让自己毁容的无艳,「西极也没什么。无艳和妲己还不是也回西岛?西极有妳的亲人吧?去投靠他们吧。把昭君带着。那个方位才利于她。」
昭君无邪的大眼睛望着她,让木兰的心揪紧。她实在还是个孩子呀…
这段国仇家恨,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
「妲己,」她脸上浮现着哀伤,「我知道妳不妄用法术。但我为昭君求妳一事?」
妲己冷艳的脸扬起,皱起眉。
「求妳让她封印今天以前的回忆。」她平静的说,「昭君,妳不用记得这些血泪与仇恨。请妳…好好的在西极生活下去。阿奴,昭君就交给妳了。」
阿奴愣了一下,仔细思量,哭了出来,「谢…谢谢长公主…我代昭君公主谢谢您…」
「遗忘就是好事?」妲己冷冷的说,「也好,忘了吧忘了吧。记得这些有什么用?妳什么本事也没有,留着这些仇恨做什么?」
昭君低着头,只是乖顺的承受着。一道闪光过去,妲己的脸只是苍白了一下,马上又恢复原状。昭君轻轻的软倒在阿奴的怀里,像是熟睡了一般。
凝重的和姊妹一一拜别,「愿如无艳所言,终有重逢之日。」她扯散母后给她的碧玉手串,「这是母后的遗物。仓促之中,就用这个权充信物吧。」她望也不望落地的华美珍珠,将四颗鲜碧的玉珠给姊妹,「将来相认,无论死生,以此为凭。」指点她们离开地宫道路,木兰又回到细雨霏霏的残破宫殿。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她回头。
「剑麟?我不是要你跟无艳走吗?」木兰静静的站在雨里,风静静的吹拂着满头点缀着的珍珠雨丝。
「我是妳的侍读,不是无艳公主的。」他轻轻松松扛了把剑过来。
「你…笨蛋。」雨珠渐渐滑下来,在下巴聚集,滴落在铁甲上,「我几乎没有兵将可用了。你懂吗?父王给我木兰匕首,就是要我死守在皇宫里,直到陷落,就可以用这把匕首自杀。」
「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剑麟还是温和的笑笑。
你这书呆。木兰笑笑的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侍读,心里觉得特别亲切。或者知道自己的末路,就很容易觉得感动吧。
他们一起默默的站在残破王宫的正中央,等着第一声敌人的吶喊。
第一章
唧唧复唧唧,贫女当窗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泣啼。
阿兄从军死,爷亲病无生。阿娘今何在?黄土掩孤坟,
弟妹泣腹鸣,九死一为奴。阿姐从倡去,面笑裂帛心。
父死娇生儿,惶然无栖处。官吏猛于虎,催税肉抖衣。
十室九室空,尚有半户残。泪眼压金线,勤为贵人织。
可怜手爪十,有指片甲无。唧唧复唧唧,贫女当户泣,
闺中梦里人,夜冷鬼守尸。涕泪和机杼,唧唧复唧唧…
她勒住马,静静的听着织坊女孩儿们唱歌。
这里是光辉灿烂的丽京最阴暗的贫民窟。丽京织巧,独步天下。西极处心积虑想征服整个东霖,与其是为了虚无缥缈的预言,还不如说是为了港口和织工。
但是东霖引以为傲的织工却在这样阴暗的贫民窟里,许多女孩儿不见天日、日以继夜的在织坊里辛勤的工作。织坊女人不到三十就毁了眼睛和健康,却有更多的女孩子想进织坊。
当年东霖被西极与西岛夹击,攻破首都丽京,在那一役里头,死去了多少上战场的男丁。后来靠着羽林卫军奇袭成功,又借了南苗兵力,三劫粮草,饿死西极无数士兵,又有死士焚烧港口与战船,逼退西岛,从此不敢来犯…
然而,国未破,家已亡。
失去家人的孤女,沿路啼泣。她亲眼看到许多饿死在路边的女孩,衣不蔽体,却守礼的将自己的小腿和大腿用布带缠好,端正的跪死。
好人家好教养的女孩儿反而死得最快。能擦干眼泪活下来的,要不为倡,要不就进织坊。
当窗织…织出多少骨肉离散,每一个轧轧声,都像是对她指责多少战争残酷。
而她,却还是忙于战争,同样的家破人亡。
原本该掉泪的,她反而嘴角微微上扬,一个讥讽的笑。
「若是宫里歌姬看到妳这笑容,想不愧死?任是百啭如黄莺出谷,也不得凰翼将军一笑,可是一听这粗鄙乡音就开颜了。」慢条斯理的声音,不用转头就可以知道他那玩世不恭尽写在脸上,「我说将军,好歹您也身兼监国大任,怎好只带了三五个羽林卫就出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也得好好保重才是…凰翼将军,监国公主木兰。」
「大胆!竟敢直呼公主名讳!」羽林卫喝斥这个风尘仆仆的军装男子,不管他战功再彪炳,也不当对羽林卫最敬重的将军无礼。
木兰微抬手,抑止了羽林卫,「好久不见,段将军,边关安靖否?」拱了拱手。
段莫言笑了笑,即使战甲在身,仍不减风流文雅,「托福托福。封雪江春来雪融,湍急得很,北鹰忙着放牧,我才能忙里偷闲,被阿钰遣来遣去。唉,城里当大官的都这样,以为大伙儿没事干,只忙着边境斗蟋蟀是吧?发个命令我得跑二十天呢!真是没天良的小亲亲…」他眼珠一转,「对了,忠心耿耿的唐侍读呢?若是他跟着,轻从简行就罢了…他该不会还在黑风岭打流寇吧?」
「这话不当。」木兰微微一笑,舒缰缓行,「一来,唐校尉官拜六品,加封监国侍读,并不真的是本宫侍读,也未必需要随侍在侧。二来,羽林卫军皆是忠肝赤胆之士,有他们保护,本宫很放心。」几个羽林卫已经对他怒目而视。
「哦?」段莫言眼珠子转了转,「我说将军大人,公主殿下呀,妳若不把妳那忠心又能干的侍读放在眼底,干脆把他赐给我吧。我一个人守边关,连个可以委托一下放假偷懒的副将都没有,我又不是铁打的,也可怜可怜我,忙得连追小姑娘的时间都没有…」他轻松的策马慢行,与木兰并辔,「唉唉,公主啊,我跟妳哀了半天,好歹把唐校尉赐了我吧。」
「免谈。」细语着只有段莫言听得见,她眨眨眼,银凤盔下的清湛眼睛隐隐有着笑意,「本宫代唐校尉谢谢你的抬爱,段将军。」木兰一勒马缰,「或许你找唐校尉商议,流寇已剿灭,若是脚程快,明天就会回丽京。若是他愿去边关,本宫自然可以考虑。」
「他听我的?」段莫言很无奈,「他听我的,就不会连路过边关都懒得跟我喝杯茶!公主,妳好心点,将他赏我吧。我独木难支厦呀!」
「本宫知道你有办法的。」她话锋一转,似笑非笑的,「将军倒是留意点,别让御史抓了把柄去。酒呀丝绸呀,走私无妨。兵器马匹粮食可千万守紧些。」
段莫言心口提了提,远在京城的公主,居然也知道这些事儿?「公主说些什么,属下竟不懂了。」
「你不懂,本宫怎么会懂呢?」她勒住马,光灿灿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转,眼神这么和蔼,他却觉得让那和蔼底下的通澈勒紧了一圈脖子。
他守边多年,个性原本就懒于厮杀,善于谋略,沟通多而交战少。有时边境居民私自贸易,他也睁只眼闭只眼,有时粮食不及北运,他还是会冒险走私牲口喂饱营兵。用得就是赤罕人喜欢的烈酒。
望着监国含笑的眼,素知她的性子,段莫言长叹一声,「马匹?赤罕人多的是马匹,要我们的劣马做什么?阿钰倒是让马监拘紧些,送来那些瘦巴巴的马来干啥?我们边关的狗倒比马还大!到底怎么养马的?」轻轻松松连打带消,不否认也不承认。
「这么说,是没有的事情。」木兰点点头,「本宫也说,段将军为国为民,自然不会为了私利通敌叛国。本宫倒要好好跟御史说明说明。无字无据,凭几个马奴的谗言,就要污了段将军的清誉,这是绝对不成的。」
原来是马奴?!上回为了那群马奴偷卖粮秣,把马饿病了,段莫言打了他们一顿军板,早知道全打杀算了!在心里破口大骂,也幸好赤罕人向来口头约定不立字据,要不然万年牢有他的位置了!只是现在这个人情欠下来,也跟把头押在监国手底差不多。唉唉,我怎不小心些?
「段将军珍重。」木兰欠欠身,「皇太后赐宴,迟了,恐怕又有枝节。」
「唉唉,监国公主凰翼大人,」他想到要面对那群大臣就头痛,多拉个讨厌宴席的人垫背也好,「皇太后赐宴您自然也要去的,不如我们并辔徐行,顺便一起赏春吟诗,您觉如何?」涎着脸谄媚,这个超大挡箭牌不用怎行?
木兰怎会不知道他的意思?她好脾气的笑笑,「段将军雅兴,原本不当辞的。奈何本宫仍有军情需处理,这就不奉陪了。我已启禀皇太后,将军径去就是。」
「喂!公主!唐校尉呢?」猛然想起她没应允,段莫言在背后大叫,「您也给句话儿呀~」
她策马而去,只留下滚滚黄尘。
「哎唷,我的公主。你又不嫁人家,又不让人科甲出身,或拿个武状元,也不让我带他立点战功,男人怎么好当妳一辈子侍读,哪里有出息呀…」他望着马背上窈窕的背影,不禁叹息。
回望南方不远的巍峨宫阙,和破旧的织坊恰成强烈对比,马儿不安的踏了踏脚步。
「我说,银花呀,」段莫言生性滑稽佻达,虽为科甲出身的名将,却连给匹马取个名字也让人忍俊不住,「乖乖。我当然知道比起豪华的皇宫,妳倒喜欢这儿一些。我何尝不是呢?」他叹口气,「我宁可和妳孤骑面对北鹰的大军,也强过面对里头的魑魅魍魉。难怪公主殿下敢这么出城去,」他望着越来越近的朱雀门唉声叹气,「让这些鬼怪训练久了,独臂屠龙都不算什么。」
***
去得极远,木兰还是听见了段莫言对剑麟的喟叹。她越骑越快,玄风马通体没有半根杂色的乌黑,在官道上狂奔成一道惹眼的黑影。
她没有半句分辩,只是策马疾行。
「将军!」羽林卫仍照旧习,径呼她的武名,「前面就是五丈原了。天色已晚…」他想起听过的传说,不禁有点毛骨悚然,「传说…此处乃古今战场,冤魂作祟得紧,您…」
「生者犹不怕,尚惧亡者?」她淡淡的,「本宫走走罢了,不用跟来。」
木兰军令甚严,羽林卫不敢违命,仍打点起精神紧密警戒。
极目四望,草茂润泽,春意正盛。夕照只剩下一点点光辉,明月已经迫不亟待的露出皎洁的脸庞。远空绚丽,归鸦嘎嘎的寻找归宿。
归宿?我几个王妹,现在归宿何方?
战事告急之际,她没有力气想;宫争险恶的时候,她不愿意想。现在天下初定,为她们担忧的情绪,像是苦涩的塞了她一嘴,缓缓的在喉腔流动。
她们现在如何?我是对是错?若在地宫赐死她们,她们会不会少受很多罪?有时战事紧急,人疲马困,双手疲累得几乎抬不起来,她躺在冷硬的地铺想,或许我该自杀殉国。我若自杀,少吃多少苦头!也不会因为羽林卫兵变,背了个不忠不孝之名,累父皇身死,皇储失踪。
翻身看看拄着剑打盹的小兵…那年纪,看起来和妲己无艳一般大…
她不愿死,不能死。死太简单了,牙一咬,心一横,如繁花落地。就因为简单,所以要慎重选择死去的方法。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惧?
但,我乃军职。马革裹尸乃命定。娇养在皇宫里的王妹们…妳们呢?恨不恨我?还活着不?
夜风飒飒,撩起她的披风,露出斑驳刀伤剑痕的盔甲。她凝望着冷漠的月,在心里默默祈愿。
「风大呢,」熟悉得宛如出生前就相识的声音,温暖而有力,「不管愿不愿意,段将军靖边有功,皇太后赐宴。还是去坐坐,总不好落内侍太师和御史的口实。」
她微微一笑,神情有些疲惫,「可回来了。」看他人马汗气蒸腾,知他定是放下大军,孤骑急赶了回来。「黑风岭已平定?可还剩余粮草?」木兰淡淡的。
「黑风岭已定。然黑风镇已无粒米,久旱不雨,迟迟没有开仓令…这些流寇几乎是被肚子饿赶着落草的。我将剩余粮草留下赈荒…」
娥眉轻挑,「赈灾令早下达了。」她沉了脸,「陈州度节使在做什么?提醒我要跟他算这笔帐。」
「是。」
「顺便巡了边关?」她纵目四望,春草葳蕤,长不过马胫,立在小山冈上,整个五丈原一望无际,夕晖虽弱,也可清楚的看出有无藏匿敌踪。
她习惯和唐剑麟在五丈原议事。除了静僻,这片古战场总是提醒她,她的姊妹都在此星散,到现在,还没有能力去找她们回来。
国事如麻。连她自己都还如风中残烛,中兴整个东霖她心力已竭。
「是。属下认为段将军筑城守边之议可行。若东起静海边,西至赤炼河,将可保东霖后世数百年平安。」
「数百年?」木兰苦笑,「能那么久么?」她略一沉吟,「眼下自无财力完成。但是也应着人探勘,详绘地图筹划。剑麟,这事不能缓,趁着莫言还在京中,和他合议合议。」她晶亮的眼睛定定的望着这张从小看到大,俊朗熟悉的脸孔,「莫言要你过去当他的副将。正好有长城之议,你何不就去?也好立功于边关之外。」
「恕属下不能从命。」他很坚决。
木兰有些讶异,这是第一次剑麟不愿意服从她的命令。两人相望,熏风凄迷,撩起两人的披风。远远看去,木兰窈窕修长,虽裹在盔甲之下,身段依旧诱人。晒得微黑的脸庞显出一种健康的晶莹。一双妙眼似寒星,若秋波,在暮色四合中,仍显得炯炯有神。剑麟则俊朗飘逸,虽着军衣,似游侠倒多些。五官虽不甚出色,然气势凛然,一股书卷气挟着侠意,令人观之起豪迈之感。
和木兰站在一起,像是一对月下出游的璧人。
两人默默无语,万籁俱静。
「为什么?」木兰低沈的声音宛如耳语。
「因为,」他抬起坚毅端肃的脸,隐隐含着笑意,「我是公主的侍读。公主在哪里,我也该在哪里。」
***
宫里笙歌不绝,一片歌舞升平景象。虽是夜间,长明灯雪白清照,宛如白昼。长生殿正对着开阔的水榭楼台,几个歌姬穿梭于花底叶下,夜里朦胧的水气,和荷叶桃艳的衬托,彷佛九天仙女优游于碧波之上。
歌声,笑声,金吾不禁。今天是欢迎镇远大将军段莫言归来的日子,皇太后赐宴,让这位状元将军更荣显不凡。
东霖尊唐制,宫女妃嫔宫禁不严,无须屏风遮挡,亦可同席而坐。见母后如此开怀,新帝领百官亦在旁承欢。一时衣佩玲琅,鬓香衣影,兼之段莫言妙语如珠,皇太后掌不住掩着嘴,其它妃嫔更笑得凤钗乱颤,坠珠跟着晃动不已。醉酒的官吏更贪看着后宫佳丽目不转睛,若不是畏着这身官服,早动手动脚起来。
饶是如此,仍然眉来眼去,尽在不言中。
看这般风流富贵,假作酒醉逃席的几个人,远远的牢骚低语:「好老娼妇,看她兴头成什么样子!真以为自己是皇太后呢!若不是两年前的宫变,皇储失踪,皇子死绝了,就剩她那个还勉强勾得上边的世子,哪轮得到她这个色衰失宠的王家王子妃当太后?唉…我的太子呀,你莫不是遇难了吧?」心底难过,户部尚书杨子浩不禁老泪纵横。若不是宫变,他稳是未来帝王的外祖父,身侪帝王家,何等显贵?现在却日日得向王家女儿下跪请安,想起几乎到手的极贵,不禁老泪直下。
「杨大人,」同为太子党的吏部尚书江大人安慰他,「人死见尸,太子洪福齐天,天命在身,哪有这么容易就薨了?我们这几年也没能好好找寻,说不定让人保护了去,也未可知。还是好好商议如何…」
「还找什么?!」杨子浩生起气来,「若是监国那婊子有心弒君,还留根骨头给你哭灵不成?!想来先帝定是这无耻的婊子所害,连太子也杀了,这才扶了那个十岁大的堂弟当皇帝去!还不就是孀母稚子,容易控制?我早知道这婊子心怀不轨…」
「杨大人…杨大人!」江大人紧张的四下张望,「隔墙有耳呀…您停停气,停停气…」
「怕什么?那婊子没把那老娼妇放在眼底,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慢说其它,今日是『皇太后』赐宴,我千百个不愿意,还是乖乖的来了,你瞧见她没有?这宫里上上下下的太监宫女都让我打点好了,早说了,今天那婊子出了城,往五丈原去了。这会儿我不趁她不在的时候说,要什么时候说?这几年,憋也憋死我了!我就说她想当东霖第一个女皇帝!要不然,怎么选了那小鬼?若说堂兄弟,也还有四王爷的世子,她就嫌世子年过十五了,她驾驭不了!」一想到同样也嫁予四王爷的三女居然得不到太后的宝座,他更心痛了。
「杨大人,您喝多了…」江大人脸色都白了,左右看看,附在他耳侧低语,「您这话好多说么?这话传出去,世子的安危…」
转瞬间清醒了大半,杨子浩闷闷的闭了嘴.长叹一声。
见他终于安静下来,江大人松了一口气,「杨大人,这就回席吧。咱们还回去虚应一下,才好离开。现在王家气焰正盛,还是等王家和…监国先…先『协调』一阵子,再下定夺吧。」
「『协调』?」杨子浩冷笑一声,「我就看黄鼠狼怎么给鸡拜年!」
望着相搀扶而去的背影,树上也出现了一声轻笑。
「公主,就说了,若不赴宴,岂不是落人口实?」剑麟轻叹。
木兰却不理他,只是昂首想着,「都收买了?我倒是得想想,怎么将宫里人事调动调动,要不然皇上可有点危险。」
「公主,不是这个…」剑麟暗暗焦急,「关于杨大人…」
「我不打落水狗的。」她唇角有个温文的笑,却让人有点毛骨悚然,「留着他好,他够狠,够阴,也多少还算是能吏。我若剪除了他,谁来压制王家的气势?就看在他还服宰相调度这点,其它的我可以不跟他计较。」
她轻灵如鬼魅般从树上漂荡,瞳孔里没有杀气,却映着点点灯光而寒。徐徐夜风送来歌姬的几句歌词;「…似这般,良辰美景奈何天,似水流年,奴在深闺暗幽怜…」丝竹不绝,月色笼罩,隔着暗黝黝的树丛,长生殿分外的光明灿烂,风流富贵。
「是时候了,」木兰微微一笑,「也该告诉他们该散了。都要子时了,现在不散,明天早朝怎么办?」宛如一抹银霞跃下,剑麟摇摇头,也跟着悄无声响的跳下来。
「公主,妳这样会老让人嫌的。」他跟在木兰身后,一面警觉着四周。
「被那些废物嫌,我觉得很光荣。一半以上都是冗官。武官贪生怕死,文官贪赃枉法,每个人都龟在丽京等着捞钱,说到派外,个个如缩头乌龟一样。现在不过是要他们早点回家睡觉,嫌也就让他们嫌去。我还欠人嫌么?」她脸上仍是温雅的笑,倒似这些刻薄话不是她说的。
「妳若真觉得都是冗员,想下手,对着这群官下手就是了,」剑麟趁机劝了起来,「总比对着诸王下手好。妳裁撤诸王领地,因罪入官的今年已经是第四起了!不管怎么讲,这些都是王爷郡主的,妳说裁撤就裁撤,说削爵就削爵,这立场…」
「怎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不是东霖律法首列的?我削爵的这四个什么地方有误?强奸民女致死,打杀仆役,强抢男童私自贩卖,私吞赈银。你说说哪条是饶得的?入官的好。削为庶民,不知道活了多少百姓。入官又刚好充盈国库,两全其美,岂不快哉?」
她含笑摇摇头,「现下东霖倒是出现下世的光景来了,王孙贵族,没一个好的。六年前屠宫,外藩不过略助一助力,倒让这些王爷不可一世了,略略整顿,便怨声载道,动不动就哭太庙去。难道东霖王宫老让人抄好玩的?殷鉴不远,说不得得当个讨人嫌的监国了。」
剑麟反而笑了起来,对这个伶牙俐齿的公主,饶是满腹经纶的他,也时有词穷。
「公主还是赴宴去吧。」他微微躬身。
「跟这些鬼魅妖怪周旋什么?」她叹息,「露一露面,我倒该去探探石宰相的『病』。」
只有私底下,他才会看到公主这模样。只有在他面前,公主才会直言无讳。对任何人都有强烈的戒心,只有在他面前…
「若是要害我,只要买通你就行。」不只一次,木兰这样苦涩的说。
「可惜属下买不通。」他的微笑总是温和的。
「是呀,太讨厌了。」只有跟他一起的时候,木兰才会流露出难得的少女般的表情。「所以你总是被追杀。」
「儿臣木兰,晋见太后千秋。」她一出现,盛宴中的男男女女都露出扫兴的神情,只有太后还是和颜悦色的,「平身吧,监国公主,怎么这么晚才来?」
「儿臣尚有公务,赴宴来迟,请太后见谅。」原本对太后恭谨的神色,转向酒醉得站不起来的黄内侍,又复讥讽,「太后也该保重凤体才是。夜里风大,怎不多加件衣服?内侍大人向来细心,今天怎么胡涂起来?想来是醇酒美人,不饮自醉,目眩自迷了。」
内侍总管黄得元仗着太后宠爱,在宫里呼风唤雨,当着这么多大臣削他的面子,一时涨红了脸,咬牙道,「监国公主,妳也过分干涉了…太后不觉得冷,老奴还捂上衣服闷出病来?您监国监到这儿来?怪道外面传言…」
「外面传言如何?黄内侍,怎不说下去?」木兰原本就想藉个因由劝太后早些安歇,没想到这个不长眼的太监自己自己撞上来。脸上仍是巧笑。
杨大人看黄内侍酒醉盖了脸,炸了胆子,不禁对他使眼色,唆使他继续,嘴里还劝,「黄大人有酒了,监国,您就饶他这回吧。」
「老奴有酒了,心里还有主子。」黄内侍冷笑,「就有人不知道心里有没有主子。」
「这个有人是谁?木兰倒要请教请教。」她温言。
黄内侍看见木兰语气恭谨,目光却充满不屑,不禁怒气欲狂,「这个谁问着老奴,老奴倒是不知道怎么回辩了!」
「去唤思礼监过来,」木兰淡淡的吩咐身旁吓呆了的小太监,「掺黄内侍下去,给他十棍醒酒棍。」
「谁敢动我?」黄内侍仗着太后疼爱,使力一挣,「打狗也要看主人,东霖木兰,妳心中有没有皇上太后!?」
「该死的狗奴才,嘴里胡说些什么?」太后大急。
新帝已经气得脸色发青,「大胆!皇姊的名讳,是你这小小的内侍说得的?还敢大胆抗颜?」向来慈和温厚的少年皇帝,少有的动怒,「拖下去打他两百宫板,充军三百里!」
木兰不禁有些意外,看看这个小她五六岁的堂弟。她向来知道这个堂弟心地仁慈,这些年监国不敢懈怠,也因他太慈软寡言,又想着他年纪尚幼。今天才发现他已经长大到当年自己的岁数。
内侍大惊,跪下来涕泪纵横,「皇爷呀!老奴打您小就伺候您,这么多年忠心耿耿…您就为一句话要逐老奴…」
新帝勃然大怒,「还索旧恩?朕为君,你为臣。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这么点道理都不识,朕留你这老奴才做甚?拖下去!」左右不禁悚然,连忙架住黄得元。
木兰衡量片刻,「皇上,」她单膝跪下,「黄得元犯上,原本该重责。然一言之失即予定夺,还望三思。」
望着木兰一身盔甲,长发豪放不羁的仅用锦带束起,衬着娇样玉颜,长明灯下,英姿飒爽,他又是气又是不舍,「这种狗奴才,断然留不得!皇姊不必多言!」
「皇上,」木兰膝行再求,「犯上不可轻饶。宫板两百势在难免。姑且怜其初犯,留职观其后效如何?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然黄内侍千里护主,曾救太后于贼人之手。今因言语细故,宫杖后充军,必令皇上威名有损。望皇上三思。」
被吓住的百官这时才大梦初醒,跪了一地,「请皇上三思!」
向来轻视他的国舅王似海心里一寒,「天子一怒」的威风,今天倒是让他真的意识到外甥的的确确是皇帝。没想到这样一个软慈的小皇帝也有这般威严!今后倒要谨慎自处。他抬眼刚好遇到同样惶恐的杨子浩,两个人忙嫌恶地别开了眼睛。
太后让新帝突来的怒气震住,待要求情,又不知从何开口。然而离了黄得元这样善解人意的内侍,她连饭都吃不下,怎么舍得?既然监国公主都求情了,她连忙说,「这样好。皇儿,你就听皇姊的话,先饶过那狗奴才吧。」
新帝怒气稍霁,挥挥手,「谢过太后与监国公主,此后不可再犯!宫板两百不可免。去吧!」
太后也觉得扫兴,草草的散了宴。木兰跟着众臣就要离去,服侍皇上的小太监小声的对木兰说,「皇上有旨,请监国公主御书房晋见。」
她微微一笑,「剑麟,先去帮我把马准备好。东门等我一等。」就跟着小太监进了御书房。
新帝正在批奏折,看见她进来,笑颜逐开,把笔一丢,就要站起来,「皇姊!」木兰就先跪了下来请安。
「在朕面前,皇姊不要依足皇家规矩。」他皱了皱眉。
「皇上,礼不可废。」只有在这小皇帝面前,她的眼神真正有暖意,「寅夜召臣前来,不知何事?」
「没什么事情…」他有些慌张的召内侍给木兰座椅,沉静片刻,「朕想问问…皇姊剿灭太上教叛逆,此行可平安?」
「甚平安。太上教徒根据地玉清山已经于本月二十剿清…」虽然觉得奇怪,她还是照着奏折仔细讲了一遍。皇上又问了几件不甚要紧的公务,之后又沉默下来。
木兰耐心的等着,看着这个个头已经比她高的堂弟,心里不禁有种骄傲的感觉。
东霖皇朝传位皇帝子系都不多,圣帝只有四个兄弟。丽京被攻破的时候,首都的两个王爷都过世了,只剩封在陈州的二王爷和赵州四王爷。四王爷卧病多年,王府由十五岁的世子当家。二王爷病逝,留了个遗腹子,就是当今的新帝。
当初迎新帝的时候,朝野争论不休。羽林卫队长李承序甚至冒死恭请木兰自即帝位,险些被木兰杀了。她考量再三,决定迎这个年满十岁的堂弟回宫。毕竟四王爷的世子才十四岁就会纵豪奴打死书生,值此乱世,东霖不需要穷凶恶极的霸主。新帝虽幼,跟在笃信佛教的母亲身边耳濡目染,倒有片慈悲心肠。
她私下潜入二王爷府见见这个未来的皇帝,刚好听到他夜读。声音渐渐的低下来,原以为他在偷懒,没想到他悄悄的将小褂披在打瞌睡的小厮身上,继续勤劳的读书,只是声音放小,不至于吵醒小厮。
这孩子,有体贴下人的好心肠,将是可以托付家国的皇帝。
当下做了决定,这么多年来,一直让她很庆幸。
「皇姊。」新帝打破沉默,「妳记得吗?朕刚进宫的时候,为了想家哭个不停,妳那么忙,每天还来讲一个时辰的『韩非子』和『孙武兵法』。」
木兰怔了一下。当时她心力交瘁,石中钰还是刑部尚书,段莫言才刚考上状元,内斗外战,国事如麻。对这个被她硬迎进宫里面对险恶世道的堂弟多有愧疚,只能靠着讲书稍稍跟他相处。
「彼时皇上还小…臣僭越了。」皇上现在大了。她突然提高警觉。这几年动荡的生活让她变得多疑,开始忖度皇上这段话的用意为何。
有疑?释兵权?追回朝政?去年开始,她已经渐渐让小皇帝接手部份内政,莫非他迫不及待?
「哪有什么僭越?」新帝有点窘的抚抚奏折,「若不是…若不是皇姊…这些年朕是撑不下去的。」他轻咳一声,「太后要我立皇后。皇姊有没有人选?」他端详木兰的表情。
原来是为了立后呀…年轻孩子,脸皮薄些。只是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害她吓了一大跳。「臣替皇上留意看看。不知道皇上中意怎样的女子?」到时候众大臣家里的闺女瞧瞧就是了。真的找不到,也可以跟石宰相问问。
看她松了一口气,新帝反而伥然若失。「朕说了,皇姊一定要帮朕找到。」
「『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木兰笑了笑。
他定定的看了木兰好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朕要跟皇姊一样的人,其它的,不能当朕的皇后。」
木兰愕然的看着他,良久说不出话来。「…臣尽力。」
又沉默了很久,「这些年…妳辛苦了…」新帝轻轻的说,「黄得元讲的那些话,妳听的这么久,又总是不发怒。现下…朕也十六了。将来朕不许任何人这样污蔑妳。」
「是臣德行有亏。怨不得旁人。」木兰淡淡的。
「朕是气黄得元,不是趁机发作妳的!」他情急起来,想上前拉住木兰的手,她却轻巧的往后退一步,「臣明白。」
这一步…即是咫尺天涯。新帝愣愣的看着她,良久才神色如常,「下去吧,皇姊。妳也累了。」
木兰躬身出去,急急赶往东门。落着蒙蒙的杏花细雨,她冒雨而来,剑麟迎上前,「怎么?公主,妳的神色不好?」
「别问了,快走!」她飞身上马。
剑麟一面策马赶上她,一面问,「怎么?真的是为了趁机发作妳?」
「闭嘴,赶你的路!」
直到宰相府,剑麟发现木兰双颊潮红,大失平时的泰然自若,他心下恍然,「皇上终于跟妳表明心迹了?」
「住口!」她心里烦躁,顺手挥了一鞭,没料到剑麟不避不闪,颊上立刻出现一道血痕,「…不准你背后议论皇上。」
他摸了摸颊上的伤,木兰只是木着脸,转过头去。
「今天不要去见石宰相了吧?」他语气转温和,「或许明天…」
「过子时了,已经是『明天』。」她的愧色一闪即逝,「走吧。」
若是为了皇上,妳拔剑对我,我也不觉得意外。剑麟脸上出现一丝苦笑。
第二章
「宰相身体不适…」守卫硬着头皮拦住木兰,他就知道跟了这个主子倒霉到了极点,跟没多久,几乎得罪了大半个丽京的达官贵人…偏偏主子手上有他的把柄,不想得罪也不成。
但是,拦住东霖比皇上还权倾的凰翼将军监国公主?!
「公主!公主…」他只想跪下来哭,「求求妳…若拦不住您,宰相会…」绝对会宰了我!
木兰似笑非笑的看着满头大汗的守卫,一挥手,他情急一挡,暗道不妙,自己发了十成功力,怕不把公主震飞出去!这下子完了完了…
只觉得自己如断线风筝似的飞出大门外,踉跄了几步站稳,胸口气血翻涌,说不出有多难受。有点摸不着头脑发愣,老天!这个公主的功夫居然这么了得?!
颊上还有血痕的公主侍读拍拍他的肩膀,那种难受的感觉居然平复了。他大张着嘴,像是见了鬼。
好歹我也是武林排名第十九的高手,居然被人家扔着玩,轻轻一拍就卸去内力?
木兰没理守卫下巴快掉下来的鬼样子,径自闯入内堂,所有的家人奴仆,躲得躲,闪得闪,都装看不见。只有那个刚来的守卫有胆子拦公主。
「要是我,」躲在门后发抖的武师嘟哝着,「我宁可去打赤罕人,面对发狂的马,也不想试图阻挡这个恐怖的公主。」上回他被扔进莲花池,险些淹死。
「石中钰,」木兰推门,发现里面上了门闩,「石中钰,别躲了,快开门。」
「不开!就算是监国也要有点分寸!我替朝廷做事,难道连病假也不给?太过分了!我重病在床!重病!懂不懂?」怒火冲天的声音洪亮的听不出半点虚弱,「拜托啊~我不是你们家养的马,全年无休啊?!再说,妳家的马待遇比我好,居然还有轮休!妳让我休息一天会死啊?…啊~」
石中钰瞪大了眼睛,看着宣告死亡,碰的一声躺在灰尘里的可怜房门,尖叫起来,「东霖木兰!该死!这是妳第八次打破我的房门了!」
不理石中钰的无礼,「怎么?月事来了?」
「知道就好!妳还…」石中钰没好气的回答,一回眼看到跟在她后面的剑麟,脸孔涨红,「出去!你进来干嘛?这是小姐的闺房欸!」
「小姐?」木兰笑了起来,「妳若是小姐,我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石『宰相』。」
「那我大概是手不能提,满口圣贤的文弱书生了。」剑麟也跟着打趣她。
石中钰瞪了这对搭唱得很乐的主从一眼,胡乱的挽了挽头发,认命的推开棉被,她穿了件宽大的书生袍,星眸微觞,秀丽充满书卷气的脸庞写满了倦怠,肚子和头都痛得嗡嗡叫。
想我石中钰已经是堂堂东霖朝的宰相,居然还会苦于经痛!
「到底有什么事情?!」她恨恨的说,「最好不要像段莫言那样无事忙,讲些没意义的话。他明知道我是闺女,什么意思自己跑来探病?」
「妳是东霖的宰相。」剑麟好心的提醒她。
「要你说我才知道?!」石中钰火了起来,「什么话不能等明天上朝再说?偏偏要跳我窗户?他起码还跳窗户,木兰,拜托妳行不行?妳一定要打破门?你们这些武将是怎么搞的?一进丽京,缓两天见不成?一定是今天?连皇太后赐宴我都去不了了,大家把我的宰相府当什么?菜市场?」
「梳一梳头发吧。」木兰瞄一眼,「书房见。」
憋着一肚子气,「还梳什么?书房就书房!阿大!不用躲了!赶紧找人来修我的门!」
「新的侍卫不错,」木兰笑着扶住险些一晕的石中钰,「能挡得住我一掌还不吐血。」
石中钰没好气,「妳一定要把我的护院全打吐血才开心?」
「哪找来的?」她盘算着,什么样的地方用得着这样武功高强的人才。
「刑部大牢。」她也坦白,「我抓到他一点小辫子,不听我的也不行。」又觉得有点气恼,「什么武林高手,还不是挡不住妳?!」
等众人在书房坐定,人人面前一杯茶,只有石中钰苦着脸喝梅汤。她看见剑麟颊上的鞭痕,倒是好奇起来,浑忘了气,「怎么了?哪儿的姑娘留了指甲印?」
剑麟笑笑,「放鹰给搧了一翅。」
「鹰?」石中钰笑了起来,「怕是凤凰展翅,你正好撞到凤爪子上头吧?」
「想不想也被搧一下?」木兰啜了口茶。
「不想试。」她痛苦的抱住熏炉,「到底有什么事情?」
「太上教的事情。」木兰神情镇定着,「我要妳查个详细,到底查了没有?」
石中钰闭着眼睛,「剑麟小哥,拜托你,左起第三行第五柜第四个抽屉里有个信封,拿给你主子一下。」为什么要在她这么难过的时候问她这些烦人的事情?
不禁自怜了起来,自己就是读了太多圣贤书读坏了。好好的石家千金不做,偏偏隐瞒了性别进京赶考,想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考就考吧,哪知道东霖的男人个个脓包的要死,让她这个小女子马马虎虎就考上了榜首,还钦点了状元。
当初殿试就是眼前这个可恶的监国公主!她发誓,这个该死的女人一看到她就识破了女儿身,这也没什么,居然一家伙破格晋升进刑部尚书。
刑部欸!
第一次到百姓大牢的时候几乎吓软了手脚。妈啊~犯人不是人哪?猪圈也比大牢好一点!满地的血污吐秽,脏臭掩鼻都掩不住,犯人的呻吟声、哭声让她胆战心惊。刑具样样都齐全,就是证据不齐全。同样都是人,官吏牢简直像是怡春院,除了不能叫小娘,成天吃肉喝酒等没事,这是什么道理啊?!
逼得她非想办法改善牢房,天天骂着捕役找搜证,看状纸公文推敲案情设陷阱,得罪了满京达官贵人到三更不能睡觉,才让刑部有点样子。这下好了,居然各州道都有人上门击鼓申冤,还有人送万民伞,搞了个什么「石青天」的封号给她!
当当刑部尚书就算了吧。瞒一瞒,过几年弄把假胡子,大概可以熬到辞官,要不然满门抄斩不是好玩的。哪知道这女人越玩她越过瘾,干脆拔擢她起来当宰相,乐得朝政不管,一丢就四出巡边剿匪追邪教。
她怎么那么倒霉?每天批公文的时候百思不解。木兰借着皇太后赏她免死金牌的时候,就觉得不对,等发布了解除女子从军为官的禁令,她更有大祸临头的感觉。
果不其然,没多久,她的女儿身那么巧的被「撞见」--还是被不知名的绑匪绑去,在刑部捕役面前被发现--闹得沸沸扬扬,人还关在大牢里,各州道的百姓携老扶幼的上来哭灵…不是,咳,求情。弄得朝廷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这个该死的女人,居然出面力保,顺便以「殿试失当」这种鸟罪名,陪她挨了两百杖示惩,停职一个月。
妈的,就是叫她把伤养好,继续卖命就对了!
被打了两百杖--虽然是垫着丝绸打的--她还是几乎被打死,扶回宰相府,她气得从床帐里丢出白瓷枕,想砸死同样挨了两百杖却像没事人的木兰公主。
赶紧赐死我吧!被这恐怖的女人玩下去,累死不如白绫三尺。
偏偏监国只是笑了笑,「保重。石君,汝乃国之栋梁。」
「栋梁个屁!东霖木兰!我一定会通敌叛国,赶紧给我个痛快!」她索性豁出去。
「妳太有趣了,我舍不得。」她的坦白让石中钰张大了嘴。「私下叫我木兰也成。妳只要当好宰相,不要让我劳神出战的时候还顾虑朝中。不过,殿堂之上,礼不可废。想来妳也知道的,满门抄斩妳也不愿吧?」
我被她足足玩了四年,四年欸!被发现女儿身到现在都一年多了,居然没人弹劾她成功。让我辞官吧!天天埋在奏折里她都欲哭无泪,偏偏一碰到公事她又忘记要辞官了。
我这个苦命要到什么时候…
「…所以,太上教跟外藩是有关系的啰?」木兰审视了奏折,「锁国禁港?尽逐外族,确保东霖天朝血缘?」她摇摇头,「太上教趁着这几年各国交战,倒是传了些天朝自大的想法给愚夫愚妇。」
「不只是愚夫愚妇,连王族贵冑,达官显贵也有人在家设神坛。」一遇到公事,她的自怨自艾全拋到九霄云外,「锁国禁港当然有好处。太上教以天命归于有德。这个『有德之人』就随他们选去,哪个外藩不想当皇帝?连节度使也有份的。若是禁港,外来商品这下子就可以靠『特殊管道』成百千倍暴利,何等上算!刚好这几年百姓也被战争吓怕了,要恨起邻国易如反掌。这个背后有大金主的太上教,正好用『禁港止战』,什么『护国菩萨』当掩护…」
「这两年收成又不好,涝旱不定,太上教赈粮施棺,又设恩养堂,百姓哪有不感激的?饥民流匪鼓噪一下,虽不成气候,放任不管会酿大灾的。」剑麟深思了一下,「这些流寇教徒看来似乎是两回事,仔细想想似乎殊途同归,总是百姓饿着肚子,谁给饭吃听谁的。要彻底解决,还是得从赈灾治水下手。」剑麟蘸了笔墨,随意的画起河道,和木兰石中钰讨论了起来。
讨论得浑忘了病痛,一抬头看到段莫言笑嘻嘻的走进来,她秀眼大睁,「你又来干嘛?!来也不用送拜帖,这会子宰相府真成了大马路了!」她指着段莫言的手指微微发抖。
「哎呀,阿钰,」段莫言一脸的委屈,「难道不是妳差人八百里加急文书把我召回来的?人家好不容易回京里,妳也不理人家一理。」眨巴着眼,嘴角还一扁。
「三十天的路程,你要二十天赶完,怪谁呀~就算回京,也用不着跳我窗户吧?现在你又来?!」
就是这家伙!跟她同殿为臣以后,像是她命里另一个魔星一样!「我不叫你回来,难道还等刑部差人锁你回来?你知不知道死活啊?居然和赤罕人做起买卖…」她气得几乎一口气上不来。
「人家没有嘛~」他往石中钰一扑,很高兴她像是见到鬼一样跳起来。「离我远一点!你这个瘟神!皮绷紧一点,不要等御史弹劾了才蹲在万年牢里哭…」
「别闹了,莫言。」剑麟一把拖过他,「倒是修筑长城,稍晚我们该从长计议。」
「棒打鸳鸯呀~阿钰~」
「鸳鸯个鸟~」石中钰咬牙安抚胳臂上的鸡皮疙瘩,「你静静等我们议完事行不行?」
他幽怨的望着石中钰,还拿帕角按了按眼睛,只好不看他,省得有掐死他的冲动。
「说到赈灾,」治水议定了人选和开销,剑麟又想起黑风岭,「这赈灾令若不彻底,等于无用。现在细想想,陈州节度使压下赈灾令,底下恐怕不是贪赃枉法这么单纯。倒是要拔擢几个清廉有能的人到处看看,查查帐目。御史…」
「御史只会瞪大眼睛看我几时篡位,好赶着写进东霖史。」木兰不耐烦,「别指望那些书蠹虫了,倒是另想些人选。阿钰,妳有没有人选?」
段莫言闲坐无聊,「找个贪官去翻,保证榨出几百斤的油来!」他眼睛发亮,「我去吧?虽然我不是贪官,我可很会藏私房钱…」
「闭嘴!」这次三个人一起吼他,他又瑟缩在角落绞手帕。
为什么这种人守边关居然东霖没亡?三个人心里都有差不多的想法,决意将他撇一边,继续讨论。
「吏部和户部有几个管钱粮的倒不错。」石中钰偏着头想了想,「居然有人让我查不着污起来的钱藏哪儿去,真是天才!善藏的人就善抓,顺便整顿一下财政,税赋收得太不成样子!进了贪官口袋,十之四五,倒是养了一堆只会收税的废物!」
「也不要太严了,」剑麟嘱咐着,「国力初复,水至清则无鱼。会贪污的能吏可比不办事的清官好太多了。」
「要你提醒?」她没好气,「我自有分寸。哼,御史会写史,我就不会?我也写了东霖别史,保证比他们好看一百倍!顺便写写御史的嘴脸!听说又有参本到皇上那里了?几本了?」
「两本。」木兰专心的看水道图,一面忖度着赈灾的事情,「也不过就是什么闺阃不严,妇德不修,难堪为天下闺秀表率,没什么大不了的,皇上已经驳回了。」
「呸,我还跟他们什么严不严的!表率?怎不要我母仪天下?」石中钰自己笑了一会儿,发现木兰和剑麟居然神情异样,「怎么不说话?喂,我说了什么?」
木兰回神过来,「没事。倒是有件事得委托妳。」
她马上警觉起来,「我先说,如果是我的婚事,一概免谈!」
「阿钰是我的!」段莫言也紧张起来。
「闭嘴!」三个人又一起吼他,决心不被他那种小媳妇模样影响讨论气氛。
「不是妳的。叫妳嫁人又不是要妳杀头,怕什么?更何况不是要妳嫁。妳帮我看看,京里的闺秀有什么文武双全的,留意留意。皇上十六岁了,也该立后了。」
石中钰怪叫起来,「我向来不跟那些闺秀有什么瓜葛,这关我什么事情?再说,现在的闺秀会写两笔歪诗就叫才女,背口剑就叫侠女,哪有文武双全的?要硬说有,我倒认识一个,只是人家不肯嫁。」
一听有人选,木兰涌起希望,「哪家闺秀?」
「这人妳也认识的…」她邪恶的笑笑,「东霖木兰。这可文武全才的紧。文呢,我连她的侍读都得甘拜下风,武呢,段莫言那家伙连一丝丝都比不上人家。」连段莫言都忘了假哭,噗嗤一声。
木兰沉了脸,「胡闹。」
「我是胡闹。」她又苦起脸来,「折腾了大半夜,让我去睡一下成不成?明天还要早朝呢,妳好歹也让我这病人睡睡。现在我的腰像是要断了…顺便把那家伙拖走~刚刚他的校尉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气和精神才拖走他…」
虽然还有许多朝政要议,想想明日一样可以到御书房和皇上一起合计,也就罢了。段莫言不肯走,却让剑麟一路拖回将军府,再三交代要严加看守。
告辞回来,心里却还是让石中钰的话刺得紧。
她早搬出皇城,住进将军府。即使这样恭谨的表示为臣的决心,内侍外戚和御史,还是对她疑心重重。
也顾不得旁人评价。她呆呆的想起今天小皇帝的异常,心里不住的惶恐起来。
「公主,擦把脸好吗?」侍女习惯把水盆毛巾放下就出去,她的内堂只有剑麟和石中钰可以进来。
看着剑麟关怀的神情,那道血痕已经干了,心里不禁懊悔自己的孟浪。她走过去拧了把手巾,「坐下。」
剑麟顺从的坐下来,她专注仔细的帮他擦去血污,从银瓶里挑出金创药敷上。
「…我能信任的人居然一只手都数不满。」她轻轻叹了一声。
木兰的手长年拉弓射箭,长了许多小茧。这样纤长有力的手,指腹还是温软的。轻轻推匀金创药,清凉混着刺痛,还有柔软温柔的触感,就像是想到木兰时的心情。
「有我没有?」他微笑。
她疲惫的一笑,挨着剑麟坐了下来,双肩垂下,这时候才觉得她的肩膀还是很纤细。
这纤细的双肩,担起一个家国的责任。他站起来,从背后蒙住木兰的眼睛,「歇一歇。」
这是好久以前就有的习惯。当木兰的同母兄长,圣德太子过世的时候,惯常男装的木兰掉不出眼泪,夜不成寐。之后两个立为东宫的皇子都离奇死亡,木兰以长公主的身分被立为东宫祓灾,告诉剑麟她不能睡。
「我的眼睛好痛。」那时她几岁?九岁?十岁?剑麟比她大五岁,打她七岁起就是她的侍读。轻轻的让她躺倒在自己膝上,蒙住她的眼睛。「歇一歇。」
他的掌心感觉到温热的眼泪,顺着指缝缓缓的流出来。
她的苦,他通通都知道。
圣德太子,为什么你要死得这么早?聪明睿智,宽和善于识人,生来就有王者之风。他宝爱木兰,视兄弟姊妹为骨肉至亲。在亲情淡泊的宫廷中,他像是个光辉灿烂又温暖洋溢的太阳,和温和内向的木兰像是日月对照。
你教木兰要兄友弟恭,你教木兰要以家国为己任,你让木兰随你读书,怕她学得不够,你还找了我来当她的侍读。木兰长大想当你左右手,你也溺爱着随她惯穿男装,让她习武。
你什么都替她开了个头,却在芳华正盛的双十年华过世,只留下一个沉重傲慢得无知自大的东霖皇家给她,让她一生都只能扛着这个枷锁。
你看见了她成了一代中兴名将吗?你看见她案牍劳形忧国忧民,却换来狼子野心的恶誉?你看见她尽心付出自己的亲情,兄弟姊妹无一感念吗?你看见她救东霖于危倾,目不交睫,换来的只是多次的毒杀和数不清的刺客?
这些你都看到了吗?
如果你看到了,圣德太子,你会不会懊悔当初教她太多,却又来不及看她长大?
木兰的呼吸匀净起来,想是睡着了。就像她小时候,松了松她的战甲,将她抱在怀里。木兰只是动了动,无比信赖的依在他胸膛继续熟睡。
即使她长得再高,再声威赫赫,还是他娇小的木兰公主哪。
他仰头,望着逐渐西沉的明月。
「这是我的小月亮。」圣德太子牵着刚满七岁的木兰走过来,「来,叫哥哥,这是皇兄的同学呢。」
「别折煞我了,」剑麟那时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年,「太子殿下,这位是木兰公主?」
「是。老师接到任令了吧?」圣德太子俊逸的脸庞有着温暖的笑颜,「委屈你当我这小皇妹的侍读。木兰就交给你了。」
言犹在耳,不断的在他心里回旋。他拥紧木兰。
我不能帮妳把这家国重担卸下来…但是,我会在妳身边。生死与共。我答应过圣德太子,现在,我答应自己。
就算小皇帝来抢,我也不给。
***
「为什么又急着出京?」石中钰压低声音,「前天才打发了段莫言,妳就留在朝中多帮我几天会死?我还不到三十就长白头发了,妳也替我想一想!」
宴席之上,木兰冷淡温和的笑容没变,「放心,我记得御医有乌须药,染头发也成。海寇骚扰的太厉害了,我得去察看军船打造的进度。」
「派妳的侍读去不成?」石中钰简直是哀求了,「一定妳也得跟着去?」
「说到船图海战,恐怕是少数能赢过剑麟的。」她微微笑,「专心点喝饯别酒。石宰相。」
一听饯别,石中钰觉得心头有点刺刺的,「传言是真是假?听说皇上对妳有疑,上回太后赐宴趁着发作黄内侍,借机发作妳。以前不把皇上当一回事的人全跑来巴结死了…妳…」
「不是这样的。」她淡然的面容空白了一下,「…总之,妳赶紧找到那个文武全才的闺秀就是。平民百姓也无所谓…」
「爱卿。」新帝开口,少年的嗓音还没完全变声,太后原是江南第一美女,新帝也继承了母亲绝大部份的美貌,英姿秀朗,宛如人中龙凤。这几年抽身长高,更显得玉树临风,「木兰爱卿,此去数月,为海寇扰民,爱卿如此日夜劳惮,朕敬爱卿一杯。祝战船早日完工,肃清贼寇!」
木兰躬身谢恩,饮了酒。
石中钰看看木兰平静下的惶恐,又看看少年皇帝眼中的渴慕,她心下恍然,多年为官的面具今天派上用场,终是眼观鼻鼻观心,没露出一点马脚。
看皇上敬了酒,底下的大臣倒是悚然以惊。原想皇上想当真皇帝,非一脚踹开这个碍事的监国不可,没想到依旧恩宠有加,皇恩恐怕还更隆,想想这些时日对监国的种种怠慢,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马上争先恐后的敬酒,满口的阿谀奉承。
看着这些大官的丑态,石中钰轻咳一声,「启禀皇上,吉时已至。」带领众大臣,「恭祝凰翼将军武运昌隆!」
皇上硬不听左右内侍的劝戒,送木兰到皇城外。
这下毁了。石中钰还是一派温文儒雅,与大臣周旋,心里却不断尖叫。万一皇上要立木兰为后怎么办?!虽然堂兄妹不可成亲,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圣帝就娶过自己堂妹!
若是木兰乖乖当皇后去,事情也算了了。一来,她哪是乖乖坐在皇宫里等人家害死的角色?闷也闷死她,到时候难道让皇后带兵出去打土匪?二来,那个剑麟哪…
这些年相处,大家都心照不宣,谁也没说出口。她也很知道这两个家伙是怎么了,只是木兰现在只会东霖东霖的心心念念,什么也没力气想。剑麟那个死闷葫芦,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好吧,若是木兰不愿立后呢?皇上来问她意见的时候呢?
我早晚会被那个女人玩死…她咽了一口口水,还堆了一脸真诚的假笑对着朝中众大臣,心底叫苦不已。
***
这么匆匆出京,是为了什么?
她回望越来越遥远的丽京,她承认,的确松了一口气。新帝每回见面,暗示就越明显,今天在宴席上,还喊她「爱卿」。
那个孤独的小男孩长大了,本来应该觉得高兴…但是长大起来的少年皇帝却爱上她,这不是好消息。
答应他和拒绝他都是两难。答应的话,违背自己心意,却不知道新帝会怎么想。拒绝呢?若他重色轻社稷,会使出什么手段来?这孩子心思细密,进宫多年渐渐变得深沉善计谋,她不敢深想。
「妳一直在叹气。」剑麟和她并辔而行,「因为皇上?」
「不要说了,我不想听。」她闷闷的策马,希望狂奔能够让心情好一点。
不过她的心情一直到造船坞才真的好起来。看着宏伟的战船,与船工讨论船体结构,她很满意招来的这批西岛船工,的确是第一流的好手。
「公主殿下,」西岛船工展笑颜,对于她精密的计算和暸若指掌的船身结构佩服不已,「幸好您哪,是东霖的贵人。要不然我们这些船工哪有饭可吃?」
「师父客气了。」木兰欠欠身,「流寇扰得太凶,我们正等这批战船肃清呢!来人,打赏师父们喝酒。还请师父们多费心。」
出得船坞,奉令只能守在门口的羽林卫紧张的围过来,李承序小声的劝着,「将军,他们毕竟是外国人,您不可单身与之相处…」
「胡说!」木兰轻斥他,「这些都是值得尊重的造船师父,你们怎可这样说?外国人不是人?只要人品端正,有一技之长,都值得我们尊敬。本宫不要再听到这种言语!」
剑麟迎上来,「事实上,妳并不恨西岛,也不恨西极?」他微微笑,这些年担心木兰满腔仇恨,今天算是松了一口气。
「我恨杀死我父母兄弟姊妹的人,却不恨这人的亲戚朋友。战争就是这么残酷,」她看看自己的手,「我这手也沾了不少人的血腥。有赤罕人、西极人、也有西岛人,每个都是有血有泪,有父母兄弟的。若全要找我报仇,恐怕有一千个身子都不够还。」
她无奈的笑笑。
我不希望战争,不希望有任何人失去亲人,但我也不想挑起战争,让更多人骨肉离散,天人永隔。
她想到刚光复了丽京的时候,满街满地的尸首,和翻找着尸首嚎哭的寡妇和稚儿。
「如果只能以战止战,我会的。」她的笑有点苦涩,「反正我沾的血腥够多了。」
「我也沾了不少。」
她摇摇头,「你会沾那些血,都是我的关系。这些罪孽应该由我承担。」
「妳不用什么都一肩挑起。」
我不挑起,谁会帮我挑起来?谁又该帮我挑起来?她苦涩的笑笑。「你们已经帮我很多了。」她真诚的说,「阿钰,段莫言,羽林卫,还有你。如果不是你们,我什么也做不到。」
很想象小时候那样揉揉她的头发,但是,她已经长大了,是公主了。想到皇上亲昵到令人生厌的那声「爱卿」,他的心情沉重的宛如天边低垂的云霭,刮着暴风。
第三章
木兰,醒醒。
这温厚的声音隐含着焦急,听起来这么熟悉,又有点陌生。似梦非梦间,她拧紧秀眉,心头的不祥阵阵侵袭。
这是谁?这是谁?身体沉重不能动弹,焦急的声音不断呼唤。
木兰,醒醒!
是皇兄?
她勉强睁开眼睛,险恶的银光一闪,奋力滚下床,刀刃砍进被窝,锋利直抵床板。
晃晃昏晕的头,眼前的一切皆有双影,背着光,身量竟与剑麟相似。
怎么?她心口都凉了,终于连剑麟都拔刀向我?那身东霖军服似乎嘲笑着她,亮晃晃的刀刃疾风似的劈过来…
「公主!快走!」剑麟架住刀,发丝散乱,显见恶战过一番了…烟雾茫茫,火光闪闪,意识仍不清楚的木兰只看得到穿著羽林卫军服的士兵互相交战,她迅速拔起怀里的匕首,往手背插落,痛楚瞬间清醒了她的神智,顺手结果了意图不利的刺客。
隐隐的香气漂荡,我中了迷香?她脚步不稳的和剑麟冲出帐外,发现战船火光冲天,不觉心头狂怒骤起。
「剑麟,发生什么事情?」她强自按耐震怒。被夜风一吹,本不甚厉害的迷香被吹散,她也清醒许多。
「敌人着东霖军服劫营烧船。」如此慌乱,他仍镇定,只是看到木兰负伤,也不禁有些动摇,「公主!」
「我自己伤的。号角呢?号角在哪里?」木兰扑向愣在一边的传号兵,抢下他的号角,呜嘟嘟的吹起四短一长。
「我气不足,剑麟!快吹集合令!敌我不分,这样会被个个击破的!一起冲杀到校练场!」
一面吹着集合令,木兰挥刀掩护他。女子向来用剑居多,取其灵便。木兰却独爱弯刀,取其攻击神速。只见听令的羽林卫军渐渐围拢,夜被劫营的慌乱已去,「以号为令,衔枚出击!」她的喝令经由羽林卫声声相传,到最后居然像是天边打了隆隆的响雷。
来袭者料想不到羽林卫有特殊的号角传令,一下子慌了手脚。原想不过数十羽林卫,百余人劫营,加上迷香助力,尽烧军船之余,顺便杀了监国,除去这个碍眼的角色,却没想到羽林卫惯常刀林剑雨的战役,反过头来被杀个大败狼狈而逃。
木兰心急军船,「唐校尉,传令灭火!」她身先士卒的跳上燃烧的军船,「李队长严防二度劫营!」
却不料在火光熊熊的船上遇到了埋伏。木兰不慌不乱,奋力戮敌,杀了数人后,正追着看来似是首脑的蒙面人,她堵住后路,羽林尉渐成包围之势,想要擒此活口。却从羽林尉的方向射出冷箭,射死了蒙面人,「慢着~」木兰大急,没想到蒙面人已死,又有数枝冷箭瞄向她,应变虽快,仍在肩胛中了一箭。
这几枝冷箭让羽林卫乱成一团,木兰负伤,仍咬牙跃下军船,眼前人影晃动,她突然疑心大起,不知道这群貌似忠良的羽林卫里,到底那个是放冷箭的敌人。
抑或,全部都是?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个价钱,只是出不出得起。
因为剧痛,也因为恐惧,她簌簌的发抖起来。
「公主…」军医扶住她,「让属下看看您的伤…」
军医须发俱白的容颜,和颜太医的脸渐渐的重叠。卧病濒死,若不是剑麟偷偷拿药喂了金鱼,她恐怕早不明不白的「病」死了。
「走开!」她猛力一推军医,火光下,每个人看起来都这么狰狞…
「将军?将军!那箭恐怕有毒呀…」军医让她的怒气一震,还是讷讷的劝谏,「让属下看看…」
木兰定了定心神,汗湿重甲,「…先看兄弟们。传唐校尉进来。」她捂紧疼痛得如火烧的伤口,「快传唐校尉进来!」
剑麟冲进帐内,只见木兰脸孔惨白,呼吸急促,指甲已经用力到没有血色。
「为什么不让军医看?」他又急又自悔,场面太乱,他在另一侧救火,没分神注意到公主受伤。看着战甲处冒出黑血,「这是有毒的…」
「颜太医…」她踉跄一下,中毒和发烧让她起呓语,「颜太医…鱼…死了…都死了…大家都死了…羽林卫要杀我…我不知道…剑麟…剑麟哥哥…」
这声「剑麟哥哥」像是穿透了他的心脏一样,他只觉得手脚发颤,激动的不能自已。这几年,见她日渐深沉,也和他疏离许多,总疑惑着木兰怎么看待他,自心矛盾着。
「木兰乖,」他轻轻哄着她,像是这些困顿,这些流离颠沛的日子不存在,他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年,伴着娇颜如花的小公主,「咬住我的衣袖,乖…」
解开她的军甲,证明这些年的痛苦都是真的。他点了木兰伤口周围的穴道,将匕首在火烛上烤了烤,冷静的割开伤口,猛然将箭拔出来。
木兰紧紧咬着衣袖,即使高烧昏迷,她还是没有尖叫挣扎,只是痛苦的抓住床板。用力过甚,十指甚至流出血来,最后昏了过去。
默默的将她的缠胸都解开,揩净伤处,他将毒血吸出来,一大口一大口的,直到血液渐渐变成鲜红才停住,撒上金创药包起来。
太阳晒不到的地方,木兰美丽的身体,还是肤白赛雪。他想起自己妹妹和嫂嫂们娇养的白皙,以及木兰风霜操劳的晒伤,默默的替她抹尽身上的血污,怔怔的望着她蹙紧的眉和美丽窈窕的少女裸身,居然落下泪来。
别的女子可以花瓣香油热水沐浴,他的木兰却只能在寒澈心扉的小溪净身。别的女子轻裘暖亲猫,他的木兰只能战甲皆冰屑。别的女子可以花园扑蝶,他的木兰却在拉弓杀敌。别的女子含羞瞅着檀郎笑,他的木兰…快要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笑了。
将她裹在丝被里,抱在怀里。痴痴的望着她惨白的唇。
他的木兰,他小小的木兰。
***
她在丝被里动了一下,一清醒,肩胛火烧般的痛楚延烧了全身。
我还活着。
「醒了?」剑麟撩起床帐,「吃药吧。」将她扶起来,木兰闭了闭眼睛,仍觉晕眩,剑麟却误会她的意思,「药我尝过了。」
木兰短短的笑了一下,「不是的,我只是有点晕…」她摇摇头,「怎么变得这么娇贵?看来在丽京待太久了。」吃力的想接过药碗。
娇贵?他持起银匙,「妳娇贵?妳若还娇贵,妳叫那群跌破皮就哭爹喊娘兼昏倒的王孙怎么办?」一匙匙的喂她吃药。
木兰低头看她身上空荡荡的,「我的衣服呢?我昏迷多久了?火势扑灭如何?有没有活口?问出什么没有?」
剑麟拿出单衣,却不肯把绑胸给她,「妳这伤不能够碰触。」服侍她穿上衣服,剑麟笑了起来,「这下妳让我看光了,非嫁我不可。」
「胡闹。」木兰靠着他坐起身,「自从穿上军甲,我就不当自己是女人了。战场之上,只有生或死,哪有什么男人女人?」
「妳当然是女人。」剑麟下了决定,「我最清楚。」他笑得不怀好意。
剑麟不曾这么轻佻过。木兰皱皱眉,「若说看看就得嫁人,我得先嫁过几个军医太医才能轮到你呢。」
他沉了脸,「别说了。」
木兰别过脸,心里起了无能为力的惶恐。不,她没有办法去触碰这些柔软的情感。她的责任犹在,永远了结不了。
短暂尴尬的沉默,「我昏迷多久?」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乞求。
当我不知妳心,不知妳意么?剑麟轻叹一声,不再相逼,「妳昏了半天左右,现在过午了。火势已经扑灭,军船一艘全毁,两艘毁了甲板,不碍事,重修倒快。没有活口,不过他们在东霖军服底下…穿著西岛的衣服。」
木兰破颜一笑,「这些刺客倒是有种,当刺客还给线索?你们该不会把西岛的船工全怎么了吧?」
「李队长主张全押解进京…」
「什么?!」她一怒牵动伤口,痛澈心扉,「你们真的这么做?!」
他按住木兰安抚她,「当然不是。现下只是软禁在船屋。」
「软禁什么?全放了!」她生气的要下床,觉得四肢犹迟缓,不禁发起脾气,「扶我一把!我得去向船工们赔不是!沿海还等这批战船肃清海盗,你们是怎么想的?这么明显的挑拨离间看不出来?明明是海盗乔扮西岛人来劫营,这么明显的事情居然要人提点?」
他反将木兰硬按在床上,「妳不能去。」木兰气坏了,「为什么?唐剑麟!你不遵军令?」
「因为他们就要来了。」
领进这票饱受惊吓的船工,木兰着实安慰了一阵子,他们才相信真的没事,感激涕零的退去。
木兰深思的望着剑麟,他察觉了木兰的眼光,「怎么,还要用军法治我?我会乖乖听罚的。」
「恩威并济是吗?」她笑笑,「这是个好机会。」
剑麟微微一笑,坐在她床沿,「吃点东西吧。」
「东霖公主重伤犹开脱罪嫌,的确让西岛船工更竭心尽力,推心置腹。剑麟剑麟,你留在我身边太可惜。」木兰心下伤痛,自七岁起几乎事事倚赖他,此时伤感不已,「今秋大比,你也图个科甲出身吧。」
他没有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木兰萧索的容颜,「文举?武举?」
见他没有反对,木兰勉强的笑笑,「若是可以,两个状元都拿来见我。」
「有什么妳要的,我没拿来给妳?」他掠掠木兰垂下的发丝。
木兰握住他的手。这么熟悉,像是熟悉了一辈子的手。我不该因为熟悉,就这样自私的阻碍他一辈子的前途。段莫言说得对。
「没有。就算我要月亮,你也摘下来过。」她笑笑,想起那个美丽的手镜。
那年她还小,哭着要月亮,剑麟拿了自己的手镜哄她,小木兰破涕而笑,晶莹的镜面透着小小的月亮。
那时候,她觉得剑麟哥哥是无所不能的。
「我现在还是这么觉得。」木兰轻轻的说。
「什么?」
「没什么。」她振作起来,「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公主侍读了。回家吧。」木兰少有的温柔眷恋,「你也许久没回唐家了。」
***
刚摆脱了父亲灌顶似的说教,迎面又避不掉表妹杨盼盼殷切的企望。
姨母与母亲从往甚密,表妹也常过府向母亲请安。父母都喜欢她娇俏可人,数度暗示他应该把握良缘,表妹也芳心默许,奈何他总是不为所动。
或许,在旁人眼中,表妹才是真正的淑女吧?琴棋书画,针黹女红,无一不精。若他一直在唐家,说不定也会觉得娶表妹是件幸福的事情。
但是他从十五岁以后就离开唐家了。认识了真正耐霜傲雪的寒梅,实在无法对非暖房无法开放的牡丹动心。
表妹的丽颜确然宛如牡丹,丰姿绰丽,娉娉婷婷的走过来,含蓄又温柔的在他眼前站定,轻轻喊着,「剑麟哥哥。」低头羞怯的玩着自己的衣带。
同样这么叫法,他的心却留在公主那边。
「表妹,有什么事情?」他好脾气的问。
「听说…」她身着艳红长衫石榴裙,雪白的胸口一览无遗。薄黑色的帔罩在衫裙之外,更显得娇弱,「那个可怕的监国公主削了哥哥的官职,将您赶了回来?」她这么说的时候,似乎觉得害怕,云髻上牡丹花微微颤抖着。
「我已经大到不适合当侍读了。」他依旧好性子,「男儿立功战场,或该科甲出身。现今天下平定,正值大比之年。公主恩典我脱侍读官籍,有何不好?」
杨盼盼不禁心底暗喜。她自幼仰慕表哥,双方父母也欲玉成好事,然表哥文武全才,相貌堂堂,她也芳心已许,但是杨唐两家声势赫赫,几代外戚达官,兄弟皆三品以上,只有这位谦冲的表哥陷在监国魔女手里,当着小小的六品校尉兼侍读,这点心结总打不开。现下看表哥有心仕途…她不禁浅笑。
这点子自得看在剑麟眼底,不禁好笑,不过也不点破,「若表妹无事,愚兄要去读书了。所谓临阵磨鎗,不亮也光。表妹不见怪吧?」
「哪里,」她盈盈下拜,「表哥请保重身子。书要读,身子骨也要顾的。」
若真娶了这个漂亮表妹,成天拜来拜去,咬文嚼字的,日子怎么过?
他唇角溢起笑意。他爱的是全东霖最尊贵的女子,那女子英姿焕发,向来不拜谁,也不等着被拜见。
多的倒是并肩谈心,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无拘无束,没这些繁文俗礼。她也不关心自己求不求仕途,她倒关心唐剑麟这个人,不关心是不是东床快婿。
就算他不是唐家人,木兰大约也不在意吧?但是别的女子在意,很在意。
他闭门读书,不见外人。表妹费心送来的鸡汤补品,倒都便宜了他的小厮。
饶是这样闭门不见客,总不能连母亲都不见。
母亲见他用功,自是心下快慰,但这个小儿子比起其它循规蹈矩的孩子来得特立独行,不见得事事愿意听从父母安排。
「麟儿,用功很好,也要注意身体。」她将手里的冰糖莲子汤放下,素手翻了翻剑麟正在看的策论,「考得上考不上都是天意。若是考不上,莫将军找老爷谈过多回了,驻守边疆也不是什么坏事。」她的眉尖蹙起来,「莫将军不是那种隐瞒战功的人…若论战功,这几年你当与段将军比肩,而不是仍是个小小的校尉…」对监国的阻碍,心下实在不解又不满。
剑麟笑了笑,「是孩儿推辞一切战功的,莫错怪了监国。」他早料想到会让世人误会,但是为了外戚和御史的虎视眈眈,他仍坚辞战功,不落监国私自培养羽翼的话柄。
再说,他从不愿从她手上拿走任何可以让她荣耀的东西。
「你这孩子…」身为母亲,仍然有着女子的细心和母亲的敏感,「且慢论功名。所谓成家立业,你都二十好几了,也该成家了。盼盼正好二八年华,我对这孩子是很满意的。几次要跟你谈这个,你老东征北讨的,连年都不能好生过。现在你倒是给我个讯儿,到底是嫌盼盼什么地方呢?」
望着母亲娇小而白皙的脸庞,年华虽逝,母亲的清丽仍丝毫不减。他可以不卖天下任何人的帐,但是不能不跟母亲吐实,「母亲,请千万不要耽误了表妹的青春。我不是表妹的佳侣。」
母亲瞅了他半天,轻轻叹了一声,「孩儿,齐大非偶。这几年你父暴跳如雷,多次要你辞官返家,你都不愿意,为母就已经猜到几分了。这叫你父亲怎么能够受得了?唐家不以外戚事君,开国以来声势不坠,端地是书香世家。当初圣德太子犹在,款款恳求你父,这才允了你去。哪知道祸入宫墙,想到那时…」母亲想到那些时候的心惊胆颤,不禁垂泪,「若不是全家遁入地窖,恐怕…」虽未死于兵祸,却几乎饿死地窖中。
他握住母亲的手,心下黯然,「孩儿不孝。」
「有什么不孝的呢?」母亲揩揩眼泪,「若不是你和监国领兵回战,唐家成亡国奴久矣!你不要以为父亲同样忘恩负义,对付着监国。只是,官场诡谲,『最是无情帝王家』。若她成一代霸主,百官称臣,反而无祸了。现下监国以中土周公自比,皇帝羽翼一成,岂有不兔死狗烹的?你父日夜不安的,不就是你这死心眼的孩子?」
这些道理他都懂,就是懂,才不敢离开木兰。「母亲,我明白。现下我已经不再是监国的侍读了。」
母亲看着这个心思深沈的儿子,轻叹,「人不在了,心呢?我虽喜盼盼,却也不愿她未来寡欢。孩儿,这婚事暂不论了,但你可得好好想想自己的前程。」
离了木兰,我要前程干什么?他郁郁的笑了起来。
***
「雁关兀南行,玉颜系北之。霜冷墨不深,月泠卿竟远。…」
展开边关紧急军情,居然看到这张诗笺,石中钰哗地脸涨得艳红,正在议事的诸大臣摸不着头脑的抬起头看她,「宰相,可是边关有变?」不禁全紧张了起来。
「没这回事,」她忙收敛心神,小心的把诗笺压到最底下,「只是奏折看多了,觉得有点累。」
大臣也同情的看着她。虽说高高在上,这个女宰相却不似监国跋扈,事事小心,礼贤下士,久了,同僚反而怜她娇容玉姿,裹在一身官服里案牍劳形。就算几大外戚轮番政争,也因顾及「女子终归要嫁」,留着石中钰缓冲可各自壮大势力,兼之石宰相的确勤政,只要不过份涉及天下百姓,也能公平宽大的解决几大势力的纠纷。
若说这个娴雅的石宰相会向监国扔瓷枕,就算杀了他们也没人信的。若是反过来还真些。
「既然宰相累了,」同僚把奏折翻了翻,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了,「那我们也该告辞了。」
拱了拱手,送到门外,正想呷口茶,镇压蹦蹦跳的心,没想到走进书房,剑麟不但没走,还翻到那张诗笺,津津有味的读,「月泠卿竟远…」
她一把抢下那张诗笺,茶壶状的指着他鼻子骂,「你来干啥子?!不是请假回家读书去?干什么跑到我书房来?」她的脸涨红,「要求功名赶紧求去,别妨害我办公!干嘛啊~谁不送拜帖才敢进来,为什么你们这票人~」
「石宰相,妳每天都跟监军船的监国有书信加急吧?」不理她的暴跳,「我只是烦妳顺便帮我送信儿。」他从怀里拿出书信。
「书信?」她狐疑的接过信,「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在哪里,怎么不差人送信就是了?」唐大人那么吝啬?连帮儿子寄封信都不肯?
「军船打造的地方还是机密,」剑麟笑了笑,「再说,我差人不如烦宰相大人,节省人物力速度还快些。」
「我干嘛帮你?」她很凶恶,在外人面前的娴雅从容根本两样,「呿~」一想到这家伙自从不再是侍读以后,连帮她提点意见都三缄其口,不禁恶从胆边生,「我偏不帮!这可是公器私用…」
「嗯…果然是二榜进士,状元之才。军马困顿,段将军诗才仍不减…真该跟他谈谈刻印诗集的事情。此诗无论如何,都应该入选的。」剑麟顾左右而言其它,石中钰的脸都黑了。
「你敢!这么烂的诗,平仄都不遵,」她一把抢过剑麟的书信,「少丢东霖的脸了!帮你寄就寄!不准你去跟他提这馊主意!」
「平仄算什么?」剑麟的脸温柔起来,「情意重要些。」
石中钰把脸一撇,俏脸阵阵的发烧。该死的段莫言~你到底还想让我失眠多久?
***
「霜侵袖寒久,新雨宫墙旧。羌笛怨杨柳,征人归不归?」
展开石中钰的文书加急,愕愕的看着诗笺。没有署名,她却知道是谁写的。
归不归?我怎么知道?她看着诗笺苦笑。其实,战船已然完成,训练已久的水师也可以上船了,但是她还滞留在这个地方,心里很是复杂。
是太上教死灰复燃让她烦恼?西岛蠢蠢欲动?还是朝中内争越烈?
都是,也都不是。
「我不能归,归不得。」她喃喃着,「我总得替你避一避嫌。」
她回信给石中钰,告诉她,将往边关探勘长城兴建的准备。
这么多年…我仰仗着你。我能帮你做的…不过就是这么点小事情。
替你避嫌。
***
知晓她往边关巡视的消息,剑麟只是淡淡的笑笑。
妳不是要我拿文武状元么?有什么妳要的,我没给过妳?
他入闱应考。
***
「宰相!石宰相!」主考的姚大人乐得像是天上掉下一方金石,高兴得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好,「东霖出现大才子了!国之栋梁啊~」捧着笺封着名字的试卷又跳又叫。
听到「国之栋梁」她就头痛,「姚大人…姚大人!」她勉强让兴奋过度的姚大人听她说话,「怎么?出现良材?」她很克制自己想骂猪头的冲动。
「看看这个!宰相,妳一定要看看这个!」他抖飕飕的递给她一篇卷子。
「『去贼论』?很好的题目呀!」姚大人的廉洁已经接近不近人情了,这题目连她都不知道。
「…夫贼也,国之民。奈何良民沦于窃盗枉法?饥也。涝旱不定,吏苛于虎…去贼当去国之贼。何谓国贼?涝旱国贼,酷吏国贼。…治水民安,库盈民乐,去酷吏则民宽,兼以律法,贼不去则自去…」底下是详述如何治水安邦,安边靖疆的方法。
「若说好文采,这篇策论真的只能称朴实,」姚大人高兴得几乎发疯,「但是看了一大堆只会喊严刑峻法、治乱世用重典的时文,这篇切中时弊的策论多难能可贵!更难的是,居然对治水治世有诸多独到又精辟的见解!国之良材~」他高兴的仰天大笑。
石宰相干笑,「…的确写得不错…您…」她小心翼翼的问,「您打算取这位『栋梁』吗?」化成灰她也知道是谁写的!
「那当然!」姚大人脸上放出光来,「为国取良材,乃是我等天职!」
哈哈…石中钰缩了缩脖子,唐剑麟啊唐剑麟,有了这个书呆子老师,不知道是你的幸还是不幸…
***
等御笔圈点了那份卷子,一开弥封,众臣轻噫了一声惊恐,姚大人更是面白如纸。
他原由御史出身,向来对乱臣贼子有说不出的厌恶,多次上表弹劾监国弄权,兼议侍读无职枉法。现在这个枉法的无职侍读倒成了他的学生,一下子哭笑不得。
总还有殿试吧?他涌出一点盼望,皇上不会让这枉法的家伙如愿,恐怕连探花都没份。
殿试当天,见他身上汗气蒸腾,穿著军便装,姚大人悬着的心放下一半。这仪容怎好入君眼?
刚听了武举比试,新帝含笑。常常见他跟在监国之后从不妄言,对他的印象也不甚深,没想到监国身边有这等良材。
应答以毕,他儒雅的一笑,「剑卿。」
「微臣在。」
「恐怕朕还得见你一次,听说你技压群雄,堪称武举第一人?」
「回皇上,此乃同年谦让之功,微臣不敢擅专。」他恭谨的回答。
皇上笑了,有些感激皇姊苦心留下这样英才给自己驱策,「为了不费事,朕就直接加封了。钦点你为文武两状元,赐三品爵吧。传令下去,大赦天下,祝贺朕有了良驹千里马。」
姚大人脑门嗡嗡响,有了这种门生…到底是幸还不幸啊?底下皇上说了什么,他都没听见,只觉得脑子糊成一团。
赐宴华清阁,杨大人见皇上喜悦,趁机要拉拢唐剑麟做孙婿,「启禀皇上,唐状元文武全才,之前繁于国事,尚无妻室,烦皇上赐予良媒,成此佳事,岂不替我东霖才子多一传奇?」
新帝微笑想想,正想应允,思及自己心事,不知道这位新科状元是否也有青梅竹马,若是胡乱宣旨,岂不打散鸳鸯?他正柔情蜜意,也不愿其它人伤心终生,「剑卿,你可有意中人?」
剑麟正等这一刻,不理一旁石中钰抹脖子哀求的眼神,昂然道,「启禀皇上,微臣的确有意中人。」
「哦?何方闺秀?」新帝满意自己的缜密,「相貌秀丽否?才华如何?」
他跪秉,「敢说是东霖无双才女。艳冠群芳,秀丽无俦。得此佳侣,臣死而无憾。」
「哦?」新帝眼中出现兴味,居然有女子跟皇姊比肩?这倒有趣,「何家女儿?朕为你做媒。慢说达贵,凭卿如此文武全才,皇室公主也嫁得。」他望着脸色惨白的石宰相,心里有些恍然,果然和皇姊比肩的出色女子呢,「说吧。」
「谢皇上,」他眼睛一丝慧黠的笑意,「敢请皇上将监国公主木兰赐婚与微臣,此生愿足矣。」
宴席上静悄悄的,新帝怒气勃生的看着跪在地上的新科状元,有种引狼入室的不祥感。
他那炯炯的目光…新帝突然想叫人将他押进大牢里,关他一辈子。
两个人不屈的互相怒视,石中钰沮丧的抱住脑袋。
这下子完了完了…
第四章
「剑卿,」新帝的声音没有太大变化,连表情也收敛起来,「你可知求得是谁?」
「启禀皇上,微臣求得是监国公主、凰翼将军木兰。先皇长女,皇上骨肉至亲的皇姊。」
面上依旧平和,新帝的手在龙椅上紧抓又放,「满朝文武百官闺秀,连石宰相朕都为你作主。郡主公主、后宫妃嫔,只要你愿意,朕都可以割爱,只有皇姊,万万不行。」
剑麟不气不恼,昂首微笑,「微臣谢皇上厚爱。然监国公主为国已耽误青春,时年已二十有余,尚未婚配,岂不怪哉?既然皇上提起微臣婚事,微臣不敢不秉。」
「你是说朕枉顾『君无戏言』?」他终露怒容。
「臣不敢。」剑麟一派恭谨,看在他眼底却分外的令人气恼。
不敢?他会有什么不敢的?小小一个侍读,居然妄想自己服侍的公主,还是东霖最尊贵,他心头的那抹银霞!
但是唐剑麟那句「骨肉至亲」又刺痛了他,身为皇帝,不是什么事都能为所欲为的。起码现在的他不行。
他很知道此刻的他还无权如圣帝,不顾御史大臣的劝谏娶了自己堂妹。此刻他羽翼未丰,地位还不稳,这些年积极参与政事,也为了这点。
他要当东霖真正的皇帝!要当皇姊心目中仁民爱物的好皇帝!
等到了那一天,他就要立皇姊做皇后,让她母仪天下,不让任何人敢非议她!
再两年…只要再两年就够了…他有把握,两年后就能降伏眼下貌似恭谨心则轻慢的臣子。
但是,这个可恶的男人,居然要跟他抢心仪这么久的皇姊!
他勉强缓了缓气,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剑卿,若是别家闺秀,朕径自下旨,确无不可。」他语气和缓,「但是皇姊功在朝廷,中兴东霖,非比寻常。此事当由皇姊定夺,再议不迟。」
「谢皇上恩典。」他笑笑,那点子讨厌的自信更让新帝扎心。
皇姊朕谁也不让!
***
「门前马颁斌,客满红烛捷。独饮千里月,倚扉望凰归。」
展开诗笺,发愣了一会儿,段莫言又蹦的一声冲进来,「公主公主,妳那小皇帝怎么教的?连我的阿钰都要嫁出去?真是够了~我的阿钰欸!那是我的阿钰欸!」
她镇静的将诗笺收起来,「终究没嫁不是?你也忒紧张了。」
「我不紧张?」段莫言跳得半天高,「我不紧张她要紧张谁?妳妳妳,赶紧回去要小皇帝戒掉这个赐婚当月老的坏毛病!快走快走!一个月后我把探勘图加急文件送回去,妳赶紧去教诲一下小皇帝!」
木兰叹口气,望凰归…现在丽京乱成一团,她不归也不行了。
「对了,」他又冲出去,捧了一个大包袱进来,「这不算公帐,是我自格儿要送的大礼。公主啊,妳容我这个不拘天也不拘地的顽劣泼猴,这几年帮我善后也苦得紧了,」他很大方的摊摊手,说不出多肉痛,一整年的薪俸欸!幸好做两件便宜些,要不说什么他也舍不得的,「赶紧嫁人去吧!妳和剑麟这些年眉来眼去,我们看的人都烦了,你们还玩不烦?快去快去。」
解开包袱,喜气洋洋的大红嫁裳绣着金龙银凰,那抹艳红像是照亮了黯淡朴素的兵帐。
嫁裳呢。她温柔的抚抚温凉的丝缎,心下有着柔软的感伤。
「是不是也替阿钰做了件?」她不欲回答段莫言的问题,话锋一转,「做两件比做一件便宜些不是?我看你当商人当得很乐么…我能不能看一看阿钰那件?」
他倒忸怩了起来,「什么嘛…」要待不给看,又觉得满心欢喜没处放,急着跟人分享,他不好意思的拿了石中钰那件嫁裳,「两件一样的啦,只是我们两个又不是什么龙凤,就绣了两只麒麟,工是一样的啦,我可没叫他们这件多用点工夫…」
展开同样喜气的嫁裳,一对麒麟默默的相对,细心的缝着小玉石在上面…
有情人终成眷属。多么好啊…
「我没什么大礼可送。」她微微笑,脱下不离手的玉班指,「权充贺礼吧。什么时候提亲?」
「本来…本来…」佻达的段莫言也红了脸,轻轻抚着这灿灿的嫁裳,「本来想宁耐几年,等我当了三品官回调丽京,请她辞官当我的娘子吧…再说。反正她也是老姑娘了,谁敢要?可…可一听到皇上的怪癖,我就觉得事情挺严重的。一整天吃不下也睡不着。若弄到那步田地才跳脚,还不如…不如现在赶紧娶了她了事。她…她还可以继续当她的宰相,我守我的边关…」悠然的看着帐外的月,「此情若长久,岂在朝朝暮暮?」
岂在朝朝暮暮?
木兰猛然抬头,心头说不出是苦是甜。浓重的凄楚侵袭整个心,身体一阵阵的发冷。
的确不在朝朝暮暮。
「这礼,我收下了。」她笑笑,却含着寂寥,「你倒是早点托良媒求亲,迟了,石宰相嫁了人,你哭也哭不成。」
「也对…」他刚放下心,又一跳,「不好!皇上可也到立后的时候了!天天朝夕相处,该不会日久生情吧?完蛋了完蛋了~如果情敌是皇上,我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跟皇上抢心上人,是没有什么「如何是好」的。
她英眉一敛,「明天我就回丽京。」
***
方进城门不久,服侍皇上的太监气喘吁吁的跑上前拦马,「公主!公主!请留步!」
木兰诧异的在心底转了几个念头,功高震主?此行并无太显眼的行为。再者,这几年她已经刻意收敛,许多战功与内政都慢慢放给段莫言和石中钰,专挑些他们解决不了的事情处理,这样还震主吗?
端是心平气和,「王内侍,本宫刚进城,有什么事情呢?」
「皇上有旨…」见这位声威远播的监国立刻下马跪在尘土,不禁觉得宫中传言篡位宛如幻影,定定心神,「皇上有旨,宣监国公主进宫见驾。」
进宫?需要这么急?她却什么也没说,「谨尊圣旨,吾皇万岁万万岁!」
上了王公公准备的皇辇,牵着她的马的羽林卫面面相觑,「糟了,这么急着召将军见驾,会有什么事情?」李承序心里恐慌,宫变时主将留在皇宫等着殉国的不祥袭上来。
「将马匹送回将军府,」他急急交代属下,「羽林卫全体戒备。」
「队长!」属下疾呼,「您上哪去?」
「我找唐剑麟去!」呼声渐远,他已疾马不见踪迹。
***
「紫微殿?」木兰不敢相信的问了一声,「皇上宣旨在紫微殿见本宫?」那不是皇上的寝宫?
「皇上是这样说的。」王公公恭谨的说。
踏入紫微殿,王公公将门关上,她全心戒备着,担心内廷有变,手按剑柄,皇上皇上,您可千万不能有事。
「兰爱卿。」她急转身,发现只有皇上一人,身穿白单衣襦裤,神情轻松自在。
不是宫变?她舒出一口气,握着剑柄的手放松了。
「臣木兰,参见皇上。」
「兰爱卿,朕命妳今日不许持皇家规矩。」他心口有些发烦,当皇帝万般不自由,连要打发内侍宫女都要花番口舌和脾气,「兰爱卿,这儿坐,今晚朕与妳秉烛夜饮。」
木兰默默的坐下来,一面端详着皇上。这般喜色,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她饮了一口酒,芳香扑鼻。
「这叫合欢酒。」皇上开口,「爱卿,妳知道何人可饮此酒?」
她不禁面红过颈。宫闱生活已久,她当然知道这是皇上与后妃交欢前喝的酒,为的是强筋健骨,女子饮了能多生产。
「臣僭越了。」她将酒推开些。
新帝也鼓起莫大勇气,从小将她看成无所不能的天神,现在却要亵渎这位九天神人,他心下不是不怯,但是想到剑麟…他咬牙,「妳可听说唐剑麟求婚监国之事?」
「臣略有耳闻。」
「耳闻?」他冷笑一声,「朕绝对不会如他所愿。」他任性的抓住木兰的手腕,「今天起,朕不在放妳回将军府,朕要立皇姊为后,今晚就让妳成为朕的人!」
木兰没有回答,只是轻叹一声,「皇上请自重。恕臣无法遵旨。」
「妳若不愿意,手上青锋三尺是做什么的?」他少有的发脾气,「索性砍了朕的头,一了百了!这皇帝是妳要朕做的,这江山是妳要朕费心的,什么都是妳要的,为什么朕不能要了妳?」他将木兰扑倒在地,木兰啼笑皆非的将头一偏,才不至于撞痛了后脑勺,嘴里还劝着,「皇上,请珍重龙体。潮地里易生疾病…」
「那床上行不行?」他轻轻的在木兰耳边说,见她靥生红晕,娇俏不可方物,和平时那副严肃的样子不可同日而言,心下动荡不已,不等她说,一把将她连军甲配剑都抱了起来。
「皇上不可!」原以为她要抗拒,她却只是苦心劝着,「皇上,臣身上这副铁甲不轻,皇上请为天下百姓珍重…」
新帝将木兰往床上一拋,又好笑又好气,她哪里有一点要被强迫的样子?「妳说不可?朕偏说可以可以!」压着她生疏的寻找她的樱唇,她几次扭头不依,「朕命令妳不能动!」他生气起来。
真的就乖乖不动了,全身僵硬端凝,比校军时还严整。
吻了她片刻,看她不躲不闪,又对这身军甲伤脑筋。新帝向来自牧甚严,前几年还小,这几年心里又占满了木兰的倩影,对妃嫔没什么兴趣。这才让太后惊慌莫名,还调查他的太监有无不妥。
谁也没有不妥,就不是木兰而已。
吃力解下她的军甲,着实不轻。心里暗暗吃惊,这么重?皇姊走到哪都衣不解甲,这种日子…
他心疼的抚过军甲摩擦过的小小的茧,在脖沿和胸前,甚至有刚愈合却翻着鲜红的伤疤,扯开她的前襟,严密的绑胸之外,几乎布满细小箭痕刀伤,在她皙白的娇躯上描绘着过往惊骇的生死。
怜惜的亲吻着伤疤,动情的抚摸她,木兰没有抗拒,却仍僵硬端凝。
「妳…妳为什么不抵抗?」支起身子,他抚着木兰不曾阖上,谴责不赞成的眼睛,「妳不愿意,是不是?」
「臣的确不愿意。」木兰淡然,一点也没有贞操即将丧失的悲感。
「不愿意为什么不挣扎?」他生气起来,挣扎也比一段木头好,他干脆去抱战甲好了,战甲抱久还会暖。
「皇上命令臣不可以动。」她的眼睛没有阖上,也没有娇羞。
「妳…」他一把掐住木兰的脖子,从来没有这样狂怒过,「朕命令妳不能动就不动吗?若是要妳的清白呢?」
她冷冷的眼睛宛如寒星,「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
他的眼眶红了,发出一声怒吼。
***
「妳是不是…」龙床白纱半掩,帐后的新帝低落的问,「妳是不是已经失身给唐校尉?」
正在整装的木兰停了一下手,继续穿上战甲,「不是。」
「那为什么…」新帝激昂起来,「为什么…你们日夜相处,孤男寡女,妳知道宫中将你们传得…」
「皇上。」她的声音如许镇定,「传言切莫轻听。为君者应善纳雅言,去谗远佞。臣与唐校尉的确日夜相处,然战事紧急,命悬一线,臣无暇思虑男女之私。且身在军中,无男女之别,更不能因为妊娠小事,延误军机。」
他哗地拉开床帐,定定的望着坦然的木兰,小事?
「对妳来说,什么才是大事?!」他的声音大了起来。
「皇上,」她整装已毕,跪在新帝面前,抓着他的单衣,少有的激昂,面孔潮红,「皇上,您的安危才是大事。东霖的安危才是大事。皇上…我知道当初将这重担压在您肩上,实在是木兰愧对您。然,国不可一日无君,托付家国,非您之仁德不可。木兰愿肝脑涂地,为君效劳!百死千亡,永生堕入炼狱亦在所不辞!只要皇上愿以天下苍生为念,木兰贱躯何足惜哉?万望圣上…」
「妳愿意为朕死,」他的眼泪滴落木兰的手背,「却不愿意嫁给朕?」
见他哭泣,木兰心内如刀割,「…木兰谁也不嫁!此身已许东霖,终生愿为东霖安危奔走,决意不嫁!」
他张臂抱住木兰哭泣,「皇姊…妳爱我吧?不要皇上臣子那一套,妳爱我吧?…皇姊呀…妳怎么不叫我的名字?妳叫叫我的名字呀…」
「璇…皇姊对不起你…」木兰掌不住也哭了,他到底还是个大孩子,若不是被迎进宫里当皇帝,他当是风流倜傥的世子王爷,无拘无束,乐享富贵,而不是这样万般束缚,日夜忧心国事,又恐性命之危,「璇,你是好孩子…这几年都是好孩子…皇姊爱你的,当然是爱你的…」
爱你一如自己同胞所生的兄弟,爱你一如整个东霖。
***
「皇姊,更深露重,您要当心。」新帝一路送到紫微殿外,犹拉着她的手。
木兰笑了笑,向来严厉的双眼朦胧着水气,眼皮粉融,徒增几许娇弱,「皇上请珍重留步,臣告辞。」
恋恋的看着她的身影,流言已如星火,燎烧了整个三宫六院。
一直步出皇城,谢绝了王公公的好意,她望着东方已鱼白的天色。好长的一夜。
王公公还劝着,「公主,您金枝玉叶,今儿格…」他含糊半天,想监国多年虽谣言声嚣甚上,毕竟端凝自牧,今天清白被夺,又恐她想不开,「…皇上对您…呃…宠幸有加…终是会有交代的。夜风大得很,还是乘皇辇…」
「王公公,」低沉的声音响起,剑麟看不出喜怒的容颜在灯下显现,「公主,属下接您回将军府。」
木兰不再坚辞,微微一笑,「王公公,留步吧。我本军职,乘辇不成样子。」俐落的上马,「这就告辞了。」
她缓缰而行,多月不见剑麟,见他气色完好,心里还是觉得有点安慰。
「恭喜,」西沈凄迷的月光打亮了她半身,战甲一片闪烁,「文武双科状元呢。」
他也凄苦的牵牵嘴角,「有什么妳要的,我没给妳?」
木兰微微笑,一面嘱咐着,「既然已为朝臣,就当为国尽忠…」
「如果妳要整个东霖,我夺下来给妳。」剑麟安静的声音却不啻一声惊雷。
她勒住马,回头时眼神宛如冰窖,「这种谋逆的话不要让我听到第二遍。不要逼我亲手毁了你。」
剑麟却策马向前,想要拉住她的马缰,却被她的马鞭挥过去,他不避不闪,挨了一鞭后将她扯下马。
无意又伤了他,大半夜的心力劳顿,木兰也焦躁起来,忿忿的与他交起手,剑麟势若疯虎,一味采攻势,这反而让木兰绑手缚脚,终是被这个不要命的男人制住。
他用力扯开她的战甲,望见颈子上和前胸有着或红或紫的吻痕,怒气几乎涨破胸襟,「我定要杀了那侮辱妳的狗皇帝!」
刚转身,冷冰冰的青锋轻轻咬进他脖子,「你敢动此念,现下就杀了你。」
「我不怕死。」剑麟对自己巨大的心痛和怒气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敢有害东霖王朝,我与你割袍绝义,此生永不再见!」
他怔住,望着木兰冰冷却悲伤的双眼,不畏她手上的剑,一把抱住她。「…我还是要娶妳为妻的。」
「还是要」?木兰凄迷的笑笑,或许,她对剑麟的期待太高了,终究男子心心念念的,不过就是完璧。这坚定了她的决心。
「皇上已经应允,我的婚事,自己决定。」她淡淡的挣脱剑麟的怀抱。
「那么…」他眼中现出炙热的渴望。
「是,我决定了。」曾经为了决定的心痛不舍,因为那句「还是要」减轻不少,不知道该谢他还是该怨他,「我谁也不嫁。」
「木兰!」剑麟的脸苍白了。
她上马,回头凄绝的一笑,美丽宛如月下昙花,寂寞而华美,「我已许身东霖,没有别人的影子。」纵马而去。
剑麟愣在原地,只有那张皎洁而凄凉的艳容,在脑海里驱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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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京谣言终日,新帝与监国间的「恋情」已经在说书人的嘴里翻了好几翻了。
相对于官爵间对监国的敌意,百姓倒是对这个夙夜匪懈,救国于水火中的监国公主相当崇爱。原本当兵算是末业,但是能在这位严厉却仁睦的凰翼将军手下驱策,可是在街坊间抬得起头,连家人都能挺胸说话的。
台上说书人口漠横飞,正讲到「新皇试情紫微殿,真龙三戏木兰花」的桥段,底下的百姓兴高采烈,说书人益发起劲,像是亲眼在紫微殿看到的一样。
「兄弟,」段莫言清清嗓子,「兄弟。皇上下令不禁百姓谈讽时弊的,你千万千万…不能动手呀…」斜睇一眼说书人,看起来不太结实,恐怕挨不住盛怒的唐剑麟一拳半脚的。
「我看起来是这么冲动的人么?」他冷笑,一面捏紧酒杯。
他暗暗点头,看起来就像。「阿钰要我劝劝你,叫你别太伤心了…」
这叫人家怎么劝?若是阿钰这样…
昨日他跳了阿钰窗户,一如往常的大跳大叫以后,一番唇枪舌战,他才想起来不是来拌嘴逗乐子的。
「阿钰,」他慎重的捧上大包袱,「我有重要的东西要给妳。」
她狐疑段莫言莫名其妙的正经,「该不会是蛇或蜘蛛吧?」
「这么大包?」段莫言没好气,「赶紧打开啦。」
一打开,石中钰的嘴圆圆的张开,被那套红灿灿的婚裳吓呆了。「你…」她勉强挤出声音,「你看上哪门闺秀?虽然也算误了人家终生…你若需要我说媒,看在同僚的份上,我就…」
「妳说会是哪门闺秀?」他含笑的压住她的手,觉得她一惊,却没抽开。
「我…我不知道。」她粉红的俏脸一转。
「还会是谁?」他轻叹,「妳当我没事就喜欢当登徒子,随便跳人家小姐窗户?」
「我是宰相。」她顶回去,轻咳一声,「为了国事,当然急如星火。」
「妳觉得我像是为国事急如星火的人吗?」他炯炯的目光盯紧石中钰,「若不是妳我同朝为官,这么无聊的差事我早不想干了。回家当我的段家掌门不好?天不管,地不收的。因为妳在,因为监国那种认真,我才留下来为东霖拼命。」
被他炽热的眼神瞧得有点招架不住,闪着他的眼睛,「喂,我多年为官,外面传得很不好听。你不怕…嗯…就像木兰…说不定我也…」
「我娶妳。」他很决断,「拜托,妳嫁八百次我也娶妳娶定了!妳当然可以不嫁我,如果皇上看上妳,当皇妃好象很威风…」他的语气又可怜兮兮,「可不可以考虑一下我?到底皇帝有三宫六院,妃嫔三千欸,争奇斗艳的,妳年纪这么大了,脾气这么坏,大概不是对手…哎唷~妳怎么拿奏折打我~」他仓皇逃了一会儿,突然转身抓住她的手腕。
「放开我!你这笨蛋~嫌我老?放开我~」石中钰怒吼。
「我不敢嫌。」他正色,「所以,请妳考虑。除了这个,我还得跟妳坦白…」他额间渗出汗水,「妳绝对不能生气。」
莫不是…莫不是他在家乡已经娶亲?石中钰的脸苍白了。
他严肃的附在石中钰的耳边,「我一时把持不住,十八岁那年跟怡红院的姑娘那个那个了…」
「段、莫、言!」石中钰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耍我很好玩是不是?」她气得拿起奏折丢他,「你这猫生狗养的东西!」
「不要生气嘛!我很少去那种地方的…人家定力不好嘛~」
「去死吧你~」几个纸镇丢过来。
「不要嫌弃我呀~虽然我不是完璧之身了,将来我会对妳好的~再也不去那种地方~」
「谁管你去不去?!」石中钰气得抱起圣旨丢过去。
「吼~妳把圣旨丢过来了~死罪喔~抄家灭族喔~」
这让她冷静了点,气呼呼的坐下来。段莫言涎着脸,混乱中还找得出茶杯,讨好的倒了一杯茶给她,「好啦,嫁我啦…不要嫌我咩…我们生活在一起一定会很有意思的。」
「我是宰相,不嫁人。」她将通红的脸一昂。
「那我嫁妳好了。」他很开心,「可不可以啊?」
这家伙有没有一点男子气概呀?她真是张目结舌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我若嫁你,不是让你气死,就是让你笑死。」
见她笑颜娇媚,段莫言心中一喜,一把抱住她,「嫁我啦嫁我啦,其它王孙达官多无聊!」
待要应允,仔细想想,石中钰又颓然的摇摇头,「不成的。」
「啊?!」
「你…你不知道,虽然我天天嚷着要辞官,但是,我还是很高兴我做到了。想想看,有几个女子如我这般做到宰相?宰相不难做,生对家世就有机会,再多点机巧就更简单了。但是要如我这般做到国富民安…」俏颜出现骄傲,「敢说没几个良相能如我这般。好容易将东霖整理的家成业就,我是舍不得就这样撒手的…」
「谁要妳撒手呀?」段莫言笑开了,「东霖没妳不成,我也没妳不成。妳当妳的宰相,我还是守我的边关。等几年我把手下训练好,再…」他附在石中钰耳边细语,「我就调回京里,随便当个侍郎,天天抱着妳啦。放心,我也会帮着看公文。」这样阿钰就不用迟睡啦。
「剑麟肯吗?」石中钰讶然。
「怎么不肯?…」他又在石中钰耳边细语。
「木兰肯吗?」石中钰更不敢相信。
「包在我身上,」他得意洋洋,「这样可不可以啦?」他又露出那种小狗纠缠的样子,「好啦…」
石中钰被他缠得没办法,「…你、你要娶我不会先去跟我爹娘提?连媒人也没有,烦我干什么?出去出去~」
「那…」他开心得嘴咧得老大,「妳是肯了?」
石中钰搂着嫁裳,心里甜丝丝的,轻轻的点了点头,咕哝着,「…将来我一定会后悔的…」
「不会不会~我这种十八般武艺都成的好丈夫不多啦…我会打扫、洗衣、煮饭、烧菜,我还会刺绣呢…」
「闭嘴!吵死了~」
现在想起来,嘴巴还是大咧着高兴,一触及剑麟阴沉沉的脸,他忙把笑脸收起来。
「剑麟呀…」他热情的拍拍他的膀子,「这样和公主僵着没意思。既然她说了,谁也不嫁,这么想好了,谁也娶不到,包括皇上,是吧?」
他只阴沉沉的灌酒。
「这么好了。我求皇上放你跟我去守边关。大家冷静一段时间再说。」他沉吟了一会儿,「有时候,求近的心,反而因为一心求热呼,反而远了。这会儿谣言这么盛,你也不安,公主大人又不想见你。有时距离远了,反而会思念起来。有什么不是,信里也好说是不是?」
剑麟呆呆的想了起来。说书人的段子飘进来,「…可是呀,监国公主哪愿接受当王后?她辞谢皇恩,就说啦,『木兰身许东霖,愿终生为东霖安危奔走,万死不辞。』皇上留不住她啊,只能倚门相送哪~」
底下几个姑娘都落了泪,茶馆里长吁短叹不断。
「我去边关。」剑麟开了口,艰涩的一笑,「有什么她想要的,我没给过?」如果身许东霖是妳要的,我也许给这个东霖。
「真是太好了!」段莫言狂喜的搭在他肩膀上,「好兄弟,听哥哥说,边关呢,其实什么都有…水草丰美,风吹草低见牛羊…真真是好地方!…」
秋深了,他们行走过的地方都有一印印的霜迹。僻静角落有着一双含悲的温柔眼睛望着颓唐的文武状元,她的马不安的踢动。
「玄风,」她安抚马儿,「这就走了。」她的眼睛仍是恋恋不舍,充满温柔的伤悲。
第五章
那边是红烛高照喜气洋洋,这边是月下孤灯自饮寞寞。
边关靠北,才秋末就降起严霜,间杂雨雪。今天难得的雪静,寒冷的月色星光,远处的嚣闹与自己的孤独,衬得份外萧索。
取出怀里的信,他已经看熟了。
「寒侵莫恃强,殷勤频添衣。」
将信熨在怀中,他默默的望着手里的酒,「木兰,最少,明月与君同。」他微笑,说不出的萧索,「敬妳。听说妳接下巡察的工作,又出京了?我不在妳身边,妳才不记得添衣呢。」想起她寂寞而修长的身影,在灯下孤独的批阅公文,总是要他一再强迫,才不甘不愿的放下手边的工作。
总是等她不安的睡下后,他悄悄的拿起朱笔,替她把没看完的公文勾勒出重点,加以分类,这样,第二天她慌着样看的时候,就不再那么辛苦。
妳是我心口一朵殷红的木兰花。根深蒂固,稍一拔起就鲜血淋漓。
他仰头饮下整壶酒。离了木兰,他开始有自言自语的毛病,这病恐是终生都不会好了。「我一生不曾嫉妒过任何人。打五岁就有神童之名,大些就和太子当起同学。等我十五岁就当了妳的侍读…我总觉得有了妳就什么都有了。我心疼妳,护妳,见妳日渐长大,日渐焕发,不知不觉竟然爱上了妳。」遥望那头的热闹,「现下我嫉妒段莫言了。他终于和石中钰订亲,两个人有了名分。就算不能马上成亲,他也开开心心的摆了酒席…」
他痛苦的闭上眼睛,「我却连想见妳一面,妳也不愿意。」
「我没有不愿意。」木兰镇定又悲感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他踉跄的站起来,不稳的望着身后,木兰不赞同的皱着眉,「酗酒足以伤身,你怎可这样不自珍重?」
「木兰?」剑麟怔怔的看着她,「我莫不是醉了?」
她张了张嘴,却又颓然,「…就当是醉梦一场好了。」她微微笑笑。
剑麟冲过来抱紧她,她僵了一会儿,柔软下来也轻轻的反抱他。
「木兰…木兰…」将她抱在膝上,轻怜蜜爱的亲吻她的眉眼,嘴里不断轻轻的唤她,「这是梦…眼睛睁开就是梦了…」
偎在宽大温暖的怀里,木兰不住的忍着泪,眼前一片朦胧。她的理智一再提醒自己不该来、不当来。但巡视到此,阿钰书信又提到剑麟公余皆藉酒浇愁,她就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策马的手了。
看他颓唐若此,心痛得几乎忍不住。「…我很痛…我的心很痛…剑麟…不要这样喝酒…」
「不喝了…我不喝了…」他一遍一遍的吻那双含悲欲泪的眼睛,「喝酒害我看不清妳…妳,妳终是要走的…」
剑麟的尝到咸味,知道这位倔强到流血不流泪的公主,哭了。
轻轻吻她的眼泪,吻她甜蜜的嘴。这样小小的嘴他实在忍不下心来用力,这样柔嫩的嘴皮子…只敢轻轻的,慢慢的,软软的用舌尖勾诱她,从嘴到颈子,轻轻拉开她的前襟…
「妳没有穿战甲!」剑麟瞬间清醒,对着她大吼,「妳居然没穿战甲就四处跑?!」
木兰觉得有点挫败。今天寅夜前来,不能说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她也不期望剑麟是柳下惠。只是…战甲?哪个女子会情郎会穿那种煞风景的东西?
「剑麟…现下没有战争…」她试着说服他,剑麟更生气了,「没有战争,刺客多如牛毛!」往下盯着她的胸口,「妳居然连绑胸也没有?!现在是什么世道啊!这边关还有赤罕人…妳搞什么鬼?一个女孩子家连肚兜都不穿,绑胸也不上,就这样出来跑?」
「我…我没有肚兜…」谁会情郎还穿绑胸的?告诉我啊~「剑麟…」这些都不是重点吧?
「妳又受伤了?!」剑麟粗鲁的把她摔到床上,脚步不稳的找伤药,「我不在身边,妳谁也不怕了是吧?」他哗啦啦将药箱倒出来,「没人盯连战甲都不穿了!看妳这一身伤!」他虽醉,还是很温柔的上药,嘴里嘀嘀咕咕的,「妳这伤都不治好…不肯治好…」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以为他醉倒了,却看他大滴大滴的流泪。
「剑麟!」扶住他的肩头,「你喝醉了…」
「我醉?我倒希望我醉了…」他放声起来,「我宁可自己挨一万刀,也不要看妳伤到一丝半点…伤口痛会好,心痛啊!我好心痛…伤在妳身上,我的心好痛…」他倒在木兰怀里呜呜的哭泣,「很痛的,很痛的…」
「我知道…」木兰含泪抚慰他。
「妳不知道!妳不知道…」他埋在木兰怀里不肯起来。
「我知道…」
见他不言语,知道他真的喝多了。抚着他眉间的愁纹,木兰有点啼笑皆非。
哪对恋人跟他们一样呢?见了剑麟,什么相思都来不及讲,只记得责备他酗酒。剑麟见了自己,拉开衣襟不是打算轻薄,只是大骂她不穿战甲不上绑胸。
她笑,接着又哭了。
***
醒来时头痛欲裂,昨夜里的梦好真实,他梦见木兰来望他,两个人只顾着责备对方不善待自己。
枕上一束极长的头发,整整齐齐的系着红绳。枕上仍有木兰的余香。
她真的来过了?!
这辈子大约不再碰酒了。因为酒醉,他想不起来昨夜的完整相会!
颤抖着拾起那束长发。没错,这是她,这是木兰的长发。这样熟悉的触感和润滑,这是木兰的长发,没错!
结发夫妻到白头…他心底凄凉又甜蜜。像是喝了有毒的甜酒,暖洋洋,甜丝丝,却又有着金属味损毁人的毒。
将自己的头发割下一绺,和木兰的放在一起。她是许我的,她的确是许我的。
贴着胸放着,他终于开怀的笑了,已经好几个月了。虽然笑容里还有着凄楚,但他终于开颜了。
总还有一生的时间可以等候。而且不是自己绝望的等候。
***
「…太上教化明为暗好些时候,现在又要求归顺,我总觉得…」石中钰叨念了半天,抬头一看木兰居然神游物外,蹦的一声拍在桌上,「回魂哪!公主大人,我们还在议事哪!」
木兰一惊,连奏折都掉在地上,不禁满面通红的弯腰捡起来。
「妳怎么当了一趟巡抚大人就呆呆的?」石中钰也觉得自己太严苛,许是皇上的「打击」和唐剑麟骤去守边太伤她了,「要是不舒服,我看…」
「我没事。」她收敛心神,恢复从容不迫,「妳说吧。」
「太上教差人送信,说他们『护国菩萨』定要晋见皇上和监国,全教归顺,还愿意将所有教产奉献。我左看右看,就觉得当中有些阴谋。」
「面圣不成。」木兰回绝了,「我见倒还可以。」
太上教为什么要归顺?她心底疑惑。望着表面平静繁华的丽京,有种暗底波涛汹涌的不祥感。
她的确是反对太上教的。光光锁国封港这点,就让她无法认同。前阵子太上教正盛的时候,教徒多次破坏港口,焚烧商船,屠杀外国人。
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力气剿灭,费了多少折冲,才与邻国勉强达成协议。
现下他们却要归顺了。
她心下衡量,却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一个极大的网。这网,似乎罗织多年,在这次的巡抚中发现端倪,有点不敢相信太上教渗入之广,之深,组织之严密。若要认真追查,恐怕达官乃至皇亲皆有份。
太上教的有恃无恐,到底是因何而来?
奇怪的是,百官居然对这件事情的意见一面倒,异口同声应让「护国菩萨」金殿面圣,半数以上愿意以身家作保,「绝无不利之心」。
他们怎么知道?
连那群书呆子御史都没口子的赞成。几乎所有的老臣子兴奋终日,不知道在兴奋些什么。
这种气氛太诡谲。
皇上决定金殿之上接见「护国菩萨」的时候,她突然想出口反对。却想不出反对的借口。
烦躁不已,日日绕室而行。石中钰也觉得奇怪,饶她聪明机智,却也查不出端倪,她苦思惮虑,写信给段莫言,求他往江湖查一查,焦急的等消息。
直到那日,她的心口仍然焦跳不已,同样在金殿,她仍全副战甲,手按剑柄。太上教的「护国菩萨」最好无不利之心。若有,就让他真的升天当菩萨去!
只见他带着兜帽,掩着面容,走到金殿之上,却昂然不跪。
「太上教主,何以见了朕,不行君臣之礼?」新帝开口,木兰的剑已出鞘三分。
「孤欲行君臣之礼,恐反失礼。」这熟悉的声音…兜帽下微微笑着的
唇,看起来这样面善…
他将兜帽往后,露出面容,「孤乃圣帝皇储东霖环。」
宫变时失踪的皇储?
木兰的脸惨白,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
数年护国梦一场。
只是受了点风寒,向来练功勤谨的木兰却病得无法下床。到底是这些时候的新帝皇储的政争,还是乍见皇储的震惊,还是为了这几年的苦心与布局被打乱,她自己也不知晓。
她因国师所言,被立为东宫祓灾解厄,之后立东霖环为皇储,却不再加封号,为恐皇储又离奇死亡。国师灵不灵,她不知道,不过,的确小她几天的东霖环因此平安倒是真的。
父皇仓皇出宫的时候,谁也没带,就带了这个皇储。只是父皇被伏兵杀死,皇储就此失踪,谁也料不到,失踪的皇储一直在她欲剿灭的太上教。
此时天下太平,东霖环来讨他应有的江山了。
之后,新帝决意禅让,东霖环继位为兴帝,看着璇回陈州,她站在雪地里默默无语。
「璇…」握住他的手,心下仍是茫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起了惊天动地的大变化。
「皇姊保重,」他倒是开心的,「过些时候来陈州玩。」他附耳,「考虑一下,当王府王妃也不错,我们可以自由自在乐享富贵,无天下百姓之忧,多好。」
她笑,也几乎落下泪。
等听闻璇王爷府遭贼人洗劫,无一活口,烧成一片白地,她心口一凉,倒下来开始大病一场。
她已经不用监国了。兴帝客气的收走了她的监国匕首,也收走了她的兵权。百官欢腾,宴席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就可以听见。
她烧得昏昏沉沉,听着皇宫里飘来的音乐笑声,像是在庆祝她的衰亡似的。
或许这样也不失个好结局。她虚弱的笑笑。只是…「我倒想见剑麟一面。」她的声音这样嘶哑难听。
「我在这里。」剑麟身上有着尘土和汗渍,二十天的路程,他快马加鞭也十天才到。「我辞官了。」他微微笑,脸上有着疲惫而愉悦的表情,「让我在妳身边吧。木兰。」
「我已经一无所有。」木兰泪眼朦胧。
「有什么妳要的,我没给妳过?」轻轻握住她的手,「妳有我。妳要什么,我就给妳什么。」
「那,我要你。」木兰支起病弱的身体,可怜,连发稍都枯黄,「让我自私一点。」她不用忍,不用撑,终于可以自自在在的哭出声音。
剑麟怜爱的轻轻搂住她,这样病骨支离,是他小小的木兰哪…「妳已经如愿以偿了。」
***
说是保护凰翼公主,改成公主府的门口布满了赵州的兵马当守卫。原本效忠木兰的羽林卫反而东调往静海追击海寇。
羽林卫原本抗命,若不是李队长见到了公主,看着病弱到几乎无法下床的木兰款款劝戒,泪流满面的李承序是不愿听命的。
「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将军!」李承序一把抓住唐剑麟的前襟,「你发誓,一定用生命保护将军?!」
「我知道,我会的。」剑麟并不觉得无礼,反而感动这些老部属的赤胆忠心。
「不,你不知道。」李承序想到往事,咬牙忍住虎泪,「你知道为什么公主会变成羽林卫将军?」
这节倒是木兰从未提及的。只知道十二岁那年,木兰不知道何故顶撞了圣帝,被毒打了一顿,养好伤以后,就淡淡的移往羽林卫同寝同食,也当起了将军。
她不愿说,他也就不问。
「十余年前,于将军谋逆案,你可有印象?」
「那是冤狱。」剑麟想起那场牵连数百人的大案子,不禁悚然。之后虽晓空穴来风,再多的诰封,人命都挽不回了。若不是去了于将军这员儒将,不至于有屠宫之变。
「当时于将军是羽林卫都统…」他压低声音,想起当时的牵连,眼下仍有恐惧,「你不知道圣帝打算做什么,他打算坑杀羽林卫与其妻小。是公主拼得一死,救下羽林卫三千人和数千口军眷人命!」
她…她什么也没说!
剑麟震动不已,定了定心神,「所以…」他也压低声音,「所以羽林卫更该谨慎自处。兴帝初即位…眼下对木兰是无碍的。你们要替将军留退步,不要让将军为难…」
留退步!?李承序像是当头棒喝,怔了一会儿,「说的是。唐校尉,将军一切都拜托你。」
见李队长匆匆而去,他伫立片刻,我爱上的是怎样真正尊贵的女子!
见他进来,木兰原阖目养神,睁开眼睛望着他,那种忧国忧民一点也没淡去,「李队长可听进了我的劝?」
「他听着呢。放心吧。」摸摸她的额头,像是这些年的疲倦一起释放殆尽,她的身体也开始催讨起这些年的惊恐风霜。「兰,我们也把名分定下来吧。文武双科状元当妳额驸,不至于辱没了妳。」
瞅着他一会儿,木兰向他伸出双臂。自十岁以后就不见她这样露出娇态,他也宠溺的将她抱在怀里。
一直都想这么做啊…「不成的。」
「不成?」剑麟收紧双臂,用胡渣磨着她柔细的颈项,「不成?」
木兰畏痒,一厢躲,一厢笑,苍白的病容染起一点点红晕,「别闹着我,让我好好说话。」
她略凝神,左右确然无人方道,「兴帝即位,眼前他还不至于如何,我又誓言不回宫中,不觊觎监国之职。百官虽然未必全服我,却有几个能吏他非用不可,」她伸出两根手指,两人了然于心,「更不用提天下百姓。他眼下留我比不留我强。他匿名藏于太上教,虽辩称重伤后有离魂症,最近才回忆起过往…」她美丽的樱唇撇了撇,「…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愿信服的…」
「妳该去听听说书的。」剑麟常在府外行走,刺探民情,「倒是出了新段子,『刘阿斗装神避国祸,汉后主定后做渔翁』,真是好段子,好热闹,好计谋啊…」
木兰也笑了出来,接着蹙起眉间,「他还得花个几年站稳脚跟。这几年,天下朝廷是无碍的…但是几年后呢?身为唐家人,他得争取世家的支持。干州节度使是唐家人,手握兵权,你可得庇护,若是额驸…你身在皇家,就保不得你平安了…」
「这理由太牵强,我不接受。」他握住木兰的手,轻轻抚着她的小茧。握惯了这样粗糙的小手,别的女子的手倒柔细的让人觉得可怕。
木兰静默片刻,「那么,这个理由能不能接受?即使你当了我的额驸,等欢爱已过,你也会天天想着我跟新帝有染…」
「不要再说了!」剑麟大吼,「够了!」
她眼底掠过一丝失望。「…所以额驸…就算了吧。你若想要什么,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我这半生欠你太多,就算为你死也…」
「闭嘴!」他摇摇木兰,「我不要听了!」
她颓唐的垂下双肩,轻轻的挣脱他的怀抱,「吾欲眠,卿可去。」
「不要跟我打这种官腔!」剑麟气愤的几乎要发狂,若不是退位新帝陈州遇害,他真的打算到陈州杀了小皇帝,他扑在木兰身上,嫉妒想消除别的男人在她身上留下来的气味。
木兰没有反抗,任他狂风暴雨似的吻落在身上,也任他张狂粗鲁的撕开她的衣裳,在她胸口留下深深浅浅的吻痕。都是伤疤…都是数不清的细小伤疤…吻着她的身体,每一道都很熟悉。他心里满溢着说不出的苦味,这片江山,是她用命换来的。却落到软禁的地步。
原本僵硬着的身体,触及他胸膛那道极大的伤痕,从左肩到右腰,当时没处理好,发脓了好久。她突然柔软了。或许怨他吧…但是连命都不要,死心守护她的男人,她能怨多久,怨多深?
「我欠你许多…」她呢哝着,「太多太多了…」
他挥手放下宫帐,不,今天他不管谁抱过她,或是将来会不会心底一根刺,渴望她这么久…他只想要得到这个女子,镂刻在他的生命里,不会也无法消失忘却的女子…
帐内春色旖妮,在这片开始下雪的隆冬里,现出短暂的春意…
痛。但不是不能忍耐。欢爱中,她的思绪断断续续,晃过许多脸孔。她只觉得剑麟汗如雨下,像是一场春雨。
这就是…她想象过,却与想象距离那么大的欢爱么?她的意识渐渐不清楚,像是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一切都是身不由己…她用力咬住剑麟的衣袖,不让自己发出那种陌生的声音…
***
轻轻拍拍她的脸颊,有点懊悔自己的卤莽。她还病着呢,刚刚大约是半昏过去,心疼的擦擦木兰脸上薄薄的汗水。
终于得到心爱的女子,这几年强忍着的情欲终得舒放,他相当心满意足。
她缓缓睁开眼睛,眼泪缓缓的渗出来。
「兰?」他不明白这样的泪,「我可弄痛妳?」
「…我想起…那些上吊的女子。因为战祸被侮辱的女子…」她扯扯嘴角,「身体的侮辱算什么?能够活下来最重要。孩子的父亲是谁有什么关系?生在东霖的土地就是东霖的百姓…」她恸哭起来,「就为了…就为了这种欢爱之事就得死去,实在太不值得了…」
「兰?」他听不懂木兰的喟叹,只觉得她的反应非比寻常。
反身抱住他,心里却是止不住的伤痛。当时生气而不解,不懂女子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寻死,总推想欢爱应当是痛苦到无法转圜,只为夫妻之礼所以忍受,没想到…没想到…
也不过如此而已!
却为了这种事情,剑麟有疑于她,心底埋下一片阴影!
「妳不是广造织坊让失家女子安居?」剑麟不知道她心底的痛,只能浮泛的安慰她,「不要哭了…」只觉得眼一黑,困倦得倒在枕边。
虽然病后无力,她认穴的工夫还在。勉强移动自己,发现落红尽落在雪白单衣上。她吃力的抽起单衣,顺手替剑麟抹净身上的血渍。套了件衣服,正要举步,只觉双腿麻木发抖。
不要紧,还能忍耐。
她缓缓的走到房外,宫女惊叫一声,「公主!妳怎么…」
病得太久,又受了半夜折腾,她心知自己走不远,又恐点穴太浅,剑麟随时会醒来。
「帮我…帮我把这件单衣烧掉。」木兰蹲下来。
「公主!」宫女是从宫中调过来的,有些年纪的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烧掉。」木兰恳求的看着她,「烧掉,拜托…」
她望着单衣,又看看公主,「是。」
缓了缓气,自嘲的笑笑。太狷介,是不是?如果只要完璧不要她…她宁可什么都不要。
***
木兰这场病非同小可,一直到了春天,她才能让剑麟抱着到后花园晒太阳。
原本英姿飒爽的女将军,瞬间病得宛如废人,朝廷皇宫几乎遗忘了她。
「妳真病得这么厉害?」剑麟轻轻的在她耳边轻语。
她笑而不答,只拿起绣花绷子慢慢的刺绣。「剑麟,你去走走吧。府里有宫女内侍,有的是人照顾我,」她温柔的按按他的手,「成天陪着病人,也闷坏你了。」
「我不闷。」他知道这些宫女内侍都是派来监视他们的,怎么放心把木兰一个人丢在府里?
「去吧。」她拿起针,作势要刺在他手背,「天天眼前晃着,着实心烦。」
他翻手要抢下针,她却轻转皓腕,仍是手背。两个人半真半假的厮闹,他却渐渐放心。木兰的小擒拿手越来越巧,饶是「病」中,还是不容小觑。
最后她收了手,笑吟吟。
「认输了?」欣赏着她这身袅娜的女装。懒于梳妆,她美丽的头发只用锦带束着,一个冬天又几乎及地。
「你该认输吧?」她笑笑弹断绣线。
这才惊觉她在自己袖口绣了一个草书的「石」。这才完全放心下来。「好吧,我去转转,妳想要什么吃的喝的?我替妳买来。」
「就昨夜我说的那个,还有北门那儿的仙渣片。」
他笑笑迈开步伐,潇洒的往东市场去,几个转弯,盯梢的探子就失去他的踪迹,面面相觑。
望着底下几个呆鹅,他微笑,暗潜进宰相府。那个倒霉的武林高手还在当石中钰的守卫,交手两下,发现是他,挥挥手让他进去了。
正是午休,门庭若市的宰相府午时不办公,门口冷清清的。走进书房,石中钰正咬着笔杆,望着初生的杨柳发愣。
「杨柳春不发,恐是玉关情?」剑麟笑笑的走进来,石中钰哗的脸红,「喂!你们这些人都不用拜帖的啊?!」
「无官无职,拜什么帖?」剑麟坐下来,「有什么好茶送上来!」
「哪有什么好茶招待你这额驸大人?!公主府会欠好茶?」她没好气的大叫,「十九!」
倒霉的武林高手跳下来,「就告诉宰相多回了,我有名有姓…我姓段,段均是也!什么十九…」
「我哪有空记你们名字?!」石中钰一拍案,「十九就是十九!叫阿大不拘什么茶送过来,看严点!别让什么阿猫阿狗的又摸进来…」
「宰相大人,妳说得好容易?!天天打发这些三脚猫就累死我了,怎么最近这么多人来踩点子…」
「看严点!」她气呼呼的拿袖子搧风,「连宰相府都得当心说话了!妈的,天天有大群大群的探子来偷听,要不是十九还有点用,真是叫人不用活了…木兰怎么样?」她神情焦急,「为什么不准百官探视?我的妈,刑部大牢也没这么看守严,我走近三丈外就被赶,到底是养病还是坐牢?」
「坐牢。」剑麟也不跟她客气,「我们算是被软禁了。」
「木兰搞啥?」石中钰抱怨起来,「伤个风伤了一个冬天?听说连站都站不起来?看了医生了没?到底那群太医是催命的还是看病的?」
「太医有我医术好吗?」自从成了木兰的侍读,他钻研医术已有小成,有时太医还得跟他请教。
「那你还把她医得站不起来?」石中钰瞪他,「够了没?我快被累死了!皇上什么奏折都不看,通通推来这边,喝酒抱女人倒是很有兴致,他喝他的酒,为什么百官要陪宴,我还得指定出席?天老爷,居然叫我爱卿!?真是鸡皮疙瘩掉满地…赶紧把木兰医好,多少帮帮我吧~我的白头发越长越多,真是…啊~」她尖叫着把笔摔到墙上去。
剑麟笑了起来,怀念起以前围着议事的时候。「宁耐点。这几年兴帝还需要妳助力,妳和莫言都是无碍的…」
「过几年呢?」石中钰不耐烦,「这老小子和我杠上了。不看奏折,花钱如流水,还硬要把什么太上教尊为国教。够了没啊?国教?还跟我吵封港锁国的事情…我气得不得了,居然百官没半个挺我欸!算了算了,到这种地步,我想辞官都辞不成…」她抱着脑袋苦恼,「不知道几时有祸事,只期望别满门抄斩就行了…」
「不让妳辞官吗?」剑麟倒有点讶异,兴帝几乎什么事情都跟太上教人商量,百官一人不信,一言不靠,当初也因为如此,觉得石中钰和段莫言急流勇退,还能全身。不让段莫言辞官还能理解,兴帝为什么不让石中钰辞官?
「不但不准我辞官,也不让我跟莫言成亲。连莫言要回京议事都不准。」石中钰苦恼不已。她已经好久没看到段莫言了。
上回段莫言还是偷偷来看她的,路途遥远,二十天的路程呢!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十天就到了,全身大汗淋漓,握着她的手笑。
「阿钰。」脸上还挂着雪。「没别的登徒子来跳妳窗户吧?」
「除了你这笨蛋,」给他肩窝一拳,「谁敢跳宰相窗户?」
想到这里,她眼眶都红了。
「妳凡事小心。」无可安慰,他很知道天涯相远的滋味,「现在只能待时。兴帝心胸狭窄,妳也不要硬犯书呆子脾气。真的不行…」他沉默了一会儿,「大伙儿走吧。」
「走去哪?」石中钰虽然向往,望望身家,「不成的。」
「所以说,等到真的不行的时候。」他安慰石中钰,「羽林卫追击海寇,成绩如何?」
「成绩斐然。」她终于开颜,「若不是…」虽然十九戒备着,她还是压低声音,「若不是有人通风报信,早掀了他们老巢。沿海守备一再说是西岛纵容海贼出入领海,据李队长回报,似乎不是如此…」她附耳低语了一番。
「赵州二王爷?!」剑麟不敢相信。
「嘘…」石中钰嘘了半天,「小声点!这些皇亲贵族各有图谋,连外戚都互相连纵,」她无力的撑着头,「国事糜烂自此…」长叹一声,「我突然觉得新帝的确是个好皇帝。」
「我不想听他的名字。」剑麟脸色一沉。
石中钰严肃的看了他一会儿,「这会儿皇上都赐婚给你们了,你也是木兰堂堂正正的额驸,居然还吃一个死人的醋?」
他烦躁起来,「妳别管。」
「我才不想管!」她气呼呼的大喊,「阿大!死哪去了?茶呢?!」倒霉的管家捧着刁嘴的主子要的茶,苦着脸过来。是谁要他尊茶经煮茶的?
喝了茶还不消气,她指着剑麟的鼻子大骂,「幸好追我的是段莫言不是你这只猪!」
「段莫言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心里的苦?!」他也大声起来。
「你知道段莫言怎么求亲的?」她冷哼一声,「他说我嫁八百次他也娶我!女人要的是什么?也不过就是这样。你会因为木兰断手断脚不要她?但是你就介意她是不是完璧!臭男人!」
他一时语塞,抱住头。
「…若不是万般珍爱…」他苦恼的说,「我又何必介意?我在努力…我很努力…」
这男人的脑子大概是石头刻的。骂完了心胸舒畅,石中钰大力的拍拍他的肩膀,「好啦,知道啦,你那石头脑没救了。喝茶啦喝茶啦…拿两斤春茶回去,告诉木兰,赶紧好起来。等我辞官辞成了,咱们边关探莫言去。都成夫妻了,时间会解决一切啦…」
她搧搧袖子,想着边关的风,微微的笑了起来。
第六章
这狗皇帝还要她等多久?石中钰一面忍着气,一面还得装出一派温文儒雅跟百官周旋。
不管在木兰等人面前怎样撒泼,她对百官还是小心翼翼。官场无情,谁都能抓点因由给她好看。这些年她这摽梅女子能安坐宰相之位,也不是没点手段的。
应酬得心头火直上,脸上还是笑咪咪的,只差没在心底把皇帝十八代祖宗全骂遍。正骂到开国皇帝,要正午了,兴帝才接见了她。
踏入御书房,她几乎马上转身跑出来。兴帝衣衫不整的抱着宫女,手还放肆的探进宫女的前襟。
妈的!我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啊!谁尊重我一下行不行?段莫言那么天不怕地不怕,也只敢逗逗她,不敢对她动手动脚!
「钰卿。」兴帝懒洋洋的,对她的尴尬和视而不见显得很有兴味。他的容貌较之新帝更为俊朗飘逸,身量宏伟,充满成熟男子的魅力。任是谁见了他,都会心悦诚服,果是帝王之姿。但是石中钰却对他眼中那种邪魅厌恶到了极点,连低沉悦耳的声音都会让她毛骨悚然。
「参见圣上。」她决定当作没看到,「圣上宣微臣见驾,不知何故?」
「无故不能宣妳来?爱卿?嗯?」他手下用力点,宫女发出辗转娇吟。
没听到,没看到,我什么都不知道…「皇上,微臣惶恐。」她盈盈拜下,心里开始骂他的子子孙孙。
「朕看妳是很惶恐。」他松开了宫女,挥挥手,「平身,爱卿。」
他好整以暇的看着穿著官服的丽人。第一天在金殿看见她就注意上了。这就是名满天下的良相石中钰?只见她风姿绰约,一张素颜脂粉未施,莹白得似珍珠般。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带着冠帽,露出一截雪白的粉颈,更显诱人。
时今女子惯常袒胸露背,看得多了,不禁有些生厌。饶是这样脂粉未施,丽质天生,裹得一丝不透,反而让人对官服底下的娇躯起了莫大的兴趣。
金殿之菊?他第一回听到这样的绰号,觉得好笑。现在倒觉得她的确淡雅如菊。
「爱卿,我已经让宫女走了,妳还这么惶恐?」他趋前要帮她擦汗,石中钰倒退一步,已经自己擦拭了。「不敢有劳皇上。」
他笑了笑,几乎是恶意的,「爱卿,何以三番两次,定要辞官?」
「启禀皇上,微臣已过摽梅,订亲已久。所谓男有分,女有归。也当是于归之期。且天下太平,能人才士辈出,微臣上承皇恩,不敢以草芥之才有误,忝为宰相极臣,心甚惶恐…」如果你让我辞官,看要多少好听话,说给你听便是。
「好了好了,别掉文了。」他微笑止住石中钰,「简单说,妳想嫁人了?」
「皇上圣明。」
「要嫁可以…」他沉吟一下,「要辞官也行。只是朕看宰相当久了,恐怕不知男女之事,这样能嫁么?」
关你屁事?石中钰在心里大骂,「微臣谢圣上关心。」脸上还是一派恭谨。
「既然妳都谢了,朕说不得也得『关心』一下…」他一把拽住石中钰的手。
「皇上请自重。」她吓白了脸,咬牙想挣脱。
「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他淫邪的笑笑,「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圣贤书是这样解的?石中钰气得发昏,「你以为我是木兰那笨蛋?!」她用力一甩,转身要出去,兴帝一把抱住她,一面吻她脖子,一面将手扯着她前襟。
孰可忍孰不可忍?!她一个拐子让兴帝闷哼一声,转身敏捷的照他鼻子打了一拳鼻血长流,顺脚给了一个窝心腿。
「老娘不发威,你当我病猫?」反正抄家灭族定了,干脆多踹两脚,「狗皇帝,张开你的狗眼给我看清楚,老娘替东霖卖命,不是给你当婊子的!要婊子窑子逛去!不是当你家宰相就还得兼官妓,妈的!」她狼狈的要出去,兴帝抽出匕首,「慢着!」
打不过女人就出家伙?!石中钰更火了,跟他厮缠了一下,刚夺下他的匕首,兴帝大喊,「弒君!石中钰弒君!快拿下她!」
来不及分辩,石中钰已经被打入大牢。
***
听闻这个消息,木兰捧着茶的手一松,琉璃盏碎了一地。
「什么?」她面白如纸。
「石中钰…因为谋逆,已经押入宫中大牢。…」详述完经过,剑麟咬牙,忿忿的一拍案。
她默默的坐了一会儿,惨白的脸蛋有着阵阵侵袭的红晕,嘴唇像是滴得出血。
「我的战甲呢?」终于开口,她站起来,不见丝毫懈怠的病态。
「木兰!」
「还有我的刀。备马!」
暌违了一个冬天,她瘦了许多。战甲需要束紧一些,披上披风,她又是那个千军万马威风凛凛的女将军。
「剑麟,你留下。」她没有回头。
「不。」剑麟断然拒绝。
「是。」她决然的转过身,「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加急文书给莫言和李队长,准备应变。如果…如果我也陷身在魑魅群…」她指指皇宫的方向,「你和莫言商量个办法救我们。」
「妳去也没用的!」剑麟急了,「何苦投身虎窟?」
「我能放下石中钰吗?」她怒气勃发,「我已经救不到璇了…难道要看她死在我面前连试也不试?此身无须殉国,你该让我做当作之事!」
听她提起新帝,心里微微刺痛,「…我留下。」
瞅着他半晌,木兰投进他的怀里,用力抱住他,像是要留下他的气息。瞬间松手,大踏步的走出去。
守公主府的守卫客气却不留情的拦住她,「公主,您病体未愈,还请回吧。」
骑在马上的木兰冷冷的在他们身上转了转,「滚开。」
守卫仍固执的欲拉她的马缰,只觉银影一闪,手背火辣辣的一道,已经见血。
她收鞭按刀,「本宫乃中兴东霖,浴血护国,先帝御赐监国公主,羽林卫凰翼将军木兰。乃东霖开国以来嫡传长公主。本宫何罪?谁敢拦本宫!」她冷噫一声,守卫尽变颜退却,有人退得太急,反而跌了过去。
冷冷的扫了胆寒的守卫,她纵马疾行,直驱皇宫。
「长公主木兰,求见圣上。」她站在宫门朗声。虽然只有孤身一人,却让守卫吓得跌跌撞撞,连忙通报进去。
「皇上今天身体不适…」内侍出来吞吞吐吐的传达旨意,木兰并不多言,策马进宫门,守卫面面相觑,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敢围着假意吶喊,却没有半个上前。
一路喧嚣到紫微殿,她纵内力,朗朗的说,「长公主凰翼将军,求见圣上!」
木兰向来韬光隐晦,从不卖弄武功。这声隐含着内力的求见,声音不甚大,半个宫廷都听见了,紫微殿的灰尘簌簌而落。
殿门呀然的开了,内侍恭谨的出来,「宣长公主木兰晋见。」
沉重的军靴落在光洁的石头地板上,发出清冷而坚定的声音,兴帝躺在若隐若现的床帐之后,时有呻吟,或有娇声,朦胧可见男女纠缠。
如此不适?!她嘴角有个轻蔑的笑。
「微臣木兰,参见圣上。」对站在帐前带着兜帽的太上教徒正眼也不看一眼。
那教徒正是刚被封为国师的清玄长老。他轻咳一声,「公主,您策马入宫,于礼不合。」
「微臣木兰,参见圣上。」仍是牢盯着帐内的皇帝。
国师略感不悦,「公主,您带刀入殿,太不应该,照律…」
「微臣木兰,」她冷冰冰的朝国师脸上转了一圈,国师只觉得冷汗全渗了出来,底下的话吞吐而讷讷。「参见圣上。」语气里饱含的怒气,终于让兴帝不敢忽视。
「皇姊,妳就这样闯进来?怎么不先回答国师的问题?」兴帝语气虽厌烦,却有掩不住的恐惧。
「回圣上,先帝御赐微臣阶前走马,御前带刀,并无不合礼处。」
「现下朕是一国之主!令妳去刀剑!」兴帝大叫。
木兰解下佩刀,往地上一扔,「回圣上,刀剑已去。敢问圣上,石宰相因何下狱?」
「谋逆!意图弒君!」兴帝忿忿,「她居然伤朕!」
「敢问凶器为何?」木兰昂首。
「就是那把该死的监国匕首!」
她深吸一口气,「敢问石宰相怎会知道监国匕首何在?监国匕首已由微臣缴回,应由圣上收藏,何以石宰相知晓监国匕首藏处,还能以此弒君?」
「妳这是质问朕?!」兴帝猛然掀开宫帐,怒气汹汹。
「是非取直。是,微臣是质问圣上!」木兰犀利的目光笔直的望向他,兴帝不自然的转过头。
「圣上,」她语气已然和缓,「石宰相性情刚烈,原本就不是八面玲珑之人。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东霖也不可一日无石宰相。石宰相威名已播海外,堪称南风良相无双。今之下狱,久平之东霖又起波涛,岂是百姓之福,圣上之福?圣上,您初临帝位,骤杀功臣,或真有罪,也待刑部定夺,怎可私禁于皇宫大牢?」
「或真有罪?」兴帝冷笑,「难道朕还诬赖她不成?妳看看朕脸上的伤!」
那是匕首伤的吗?冷冷的看了眼红肿的鼻子,「当中或有误会。或者石宰相晕眩,误伤圣上也未可知。」
兴帝原本就没打算做绝了。真杀了石中钰,他眼下帝位还不稳。不杀她,又恨得牙痒痒的。今天木兰都给了台阶下…他拿不定主意,不停的瞄着国师。
「圣上,」国师淡淡的,他早恨石中钰对他不敬,三番两次查禁他的欢喜祠,落到他手里,哪有这么轻易的?「弒君者死。若不死,此例一开,刺客汹涌而至,圣上性命堪忧。」
你就是恨她扫你淫祠!木兰咬牙,「圣上,石宰相功在朝廷…」
「圣上,人人挟功自重,眼中安有圣上?」国师也扬起声音,「东霖不能没有圣上!石宰相一时胡涂,虽死得可惜,东霖地博物广,浩浩天朝之气,自有良相护国,怎可说东霖不能无石宰相?」
「说得好!」兴帝原本事事倚赖长老谋事,见长老说得有理,「就依国师之言。看在她功在东霖的份上,死她一个就是了,家族得以豁免。皇姊,不用再多说了。」
「圣上!」木兰大急,「请圣上三思…」
「放心,朕会给她一个全尸的。」他冷笑,摸摸疼痛的鼻子,居然打断他的鼻梁,「不但给她全尸,说不定还让她因祸得福,成了神仙呢。国师,准备让石宰相『辟榖』。」
「臣遵旨!」国师得意的对木兰奸险的一笑。
她惊呆了过去。他准备要…慢慢将石中钰饿死?!
「圣上!」
国师抚髯轻喟,「公主请不必多言。石宰相定是受人唆使。此人罪大恶极,属下自当擒凶以慰宰相。绝不轻饶!」他眼睛炯炯的看着木兰,「即使王子犯法,也应与庶民同罪。」
「对,朕也不会饶了那个人!」兴帝附和,但是,那个人是谁?
木兰悲愤,低头不语。「尚请圣上三思,臣告退。」
***
「辟榖?」剑麟大惊,「辟榖之人,有活达三年才死的!」
辟榖是道教长生之术。咸信断榖气可杀三尸虫,兼之服气调息,或可长生,不再饮食,只服药饵与水。石中钰当然不懂服气调息,若是只饮水和饵食(蜂蜜、茯苓、大枣、核桃、胡麻等九蒸九晾后搓成丸状),会慢慢衰弱而死。
木兰沉重的点点头,她低头静思,「布置未成…然也顾不得了。所幸兴帝有意折磨她,大约还可撑些时候。」她抬头,「剑麟,我们夫妻缘份到此为止。你给我一纸休书,就此拜别。」
「别想。」剑麟干脆的回答,「大不了落草为寇。兴帝还不敢动唐家,我很放心。」轻轻的握住她的手。
木兰感慨万千,「…你这额驸,当的多没意思。说是皇上赐婚,却因我病,所以禁止宴客婚礼。名为额驸,不进宗庙,不入史录。到现在连你父母都不知道我们成亲了,就只有一道宣旨。何苦跟我涉险?」
「妳到哪,我就到哪。」剑麟不肯放手,「妳要天下,我打下整片天下给妳。」
木兰望着这个深情男子,轻偎在他怀里,仍有一丝寂寞,「我要天下干什么?好让后代杀来杀去?我不要天下。」
「我已飞鸽传书。」他轻轻摩挲木兰的柔软的发丝,「羽林卫明日当有消息回传。」
「最迟三日。」木兰面有愁容,「我担心莫言。」
「妳担心的不是莫言。」没有谁比他了解木兰,「妳担心的是他会让东霖烽火连天。」
***
三日。段莫言站在已经上了封条的宰相府,试着调匀气息。
事实上,他还没看到剑麟的飞鸽传书,就已经启程赶往丽京。
石中钰中午打入大牢,谣言已经沿着驿道延烧,夜里就传遍边关,而剑麟第二天才知晓。
他向来喜动脑而懒于四肢,能让他施展轻功快马连驰三日,也只有石中钰才能够了。
飞身进宰相府,凌厉的掌风劈过来,他不耐烦的挡了几招,「够了没有?段均?」
十九睁大眼睛,认出是主子的老公,「段…段将军?你知道我的名字?你怎么赶回来了?」二十天的路程欸!
「瞎了你的狗眼!连自家世叔都不认得?」段莫言大骂,「我还抱过你这个浑小子呢!是不是段剑门人啊?什么豆腐渣脑子?!我等你想起来这么久,什么时候了,你还给我愣头愣脑?」
段均张大着嘴,「掌…掌门世叔?!你不是叫做段灼?好好的怎么改名字?」
「我不是字莫言?」他一巴掌打过去,「你世婶呢?现在怎么样了?」
抚着脑袋瓜子发愣,「世叔呀,主子…不是不是,世婶她被关在宫里大牢,皇帝要她慢慢饿死哩…」他急着将木兰给的讯息讲了一遍,幸好段莫言聪明机灵,要不颠三倒四的,谁听得懂?「世叔,你见过公主没有?」
「见过还问你个鸟?」他瞪了一眼,到底这个小鬼像谁?段家怎么出了这么个不长进的东西?「府里还有多少人?」
「都在。」他老实回答,「连我十九个。公主给了我们盘缠,叫我们快走,偏偏谁也不肯走。」那个恐怖嘴刁又大嗓子的主子…谁也舍不得。
「都不会武,留着等死?公主几时来的?」他左右望望,「阿大,阿大!」
「今儿夜里…」
老管家肿着一双眼睛,「姑爷…」他哭得一脸眼泪鼻涕,「主子她…主子她…」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马虎的拍拍老管家的肩膀,「你年纪这么大了,怎么不走?不怕被牵连?」
「姑爷呀~」阿大哭得悉哩哗啦,「主子对我恩重如山,是她把我从死人堆里拖出来医治的,我怎么可以怕死就跑了呀?主子几时死,我就几时随她去,她嘴那么刁,地府里没人服侍她怎成呀?」
「唉…」他欣慰的拍拍他,「放心,只要她还有口气,你想怎服侍都成!你若跑了我也烦恼,阿钰只喝你煮的茶…」
他环顾哭成一团的家人奴婢,「段均,你带着他们往丽京分舵。叫他们好好的准备条船,一个不许漏的都上船去。」他安抚激昂的奴仆,「我会带着阿钰来的,你们安心去等着吧。」
「我…」段均忸怩着不动,「我不敢去。」他闯了祸才浪游在外,哪敢往死里奔。
啪的一声段莫言巴了他的脑袋瓜,「那点子祸算什么?不过烧了主屋罢了!」他丢了令牌,「我就看谁敢动我的人!叫他们有事都得我回来!去收拾收拾!阿钰的东西只要还没抄走的,全带齐了!」
「世叔呀…」段均害怕的拉住他,一手抚着脑袋瓜,「你要自己去劫囚?不好吧?还是跟公主他们商议商议…」
「劫囚是死罪呢。」他微微笑,轻松的像是去菜市场,不是去皇宫,「自己老婆自己救,等他们人马来了,阿钰还得吃多少苦呀?」话还没讲完,他就纵上屋顶,「赶紧回去…准备好伤药先…」
几个纵落,就不见了踪影。
***
「你来作什么?」阴暗的大牢,石中钰面着墙躺着,冷冷的问,「你怎么进来的?」
「作什么?来接我老婆回家呀。」段莫言拖着满面是血的狱卒,眼光柔和,「这皇宫禁得住我?迷药、使毒、暗器…妳知道我讨厌费事,这宫里大半的守卫都让我摆平了,明天灵棚搭起来可长哩…」他踢了狱卒一脚,「快开门!」
「不许开门!」她厉声,「你滚吧,段莫言。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只是我年纪大了,不得不找个人嫁。呸,你以为我会喜欢你这种不正经的人?别做梦了。」她往里面缩一点,「快走快走!我现在好得很,正在练辟榖呢,不日就要飞升,不要妨害我。」
「阿钰?妳怎么了?」原以为皇帝不过饿她几天,难道…「快开门!」他对着狱卒吼,越紧张就越开不了门。
段莫言烦躁起来,想要抢过钥匙,狱卒惨叫一声,原来钥匙铐在手腕上,链子又短。他也不啰唆,擦的一声砍断狱卒的手,狱卒痛嚎着在地上打滚,段莫言一脚下去,没了声息。
「别开门!」石中钰的嘶哑带点哭声,他更紧张极了,忙开了门冲进来,「阿钰!怎么了?妳的手…妳的脚…狗皇帝对妳怎么了?」他慌得摸了一遍,发现她四肢都在,稍微放下心。
「不要看我!」她终于哭了起来,硬把脸转旁边,「不要看我!」满头散乱的头发遮着自己的脸。
「是眼睛?鼻子?还是嘴?」他急得大叫,「阿钰,让我看看…让我看看…」硬把她的脸扳过来。
微弱的灯光下,她美丽的素颜半边脸颊都沾了血污,莫言轻轻的擦拭…她的左脸颊,被烙了一个草体的「罪」。
她用力的将脸转开,眼泪不断落下来。「不要看我…」泣不成声。
「很美啊…」他松了口气,轻轻吻着她的头发。
「很美?很美?!你这个骗子!」她激动的抚着自己脸上的伤疤,「我的脸…我的脸…」肩膀不断的抖动。
「是很美啊!我一直觉得妳的脸太白了,这样很美啊!」他一把搂住她,「断手也好,断脚也好,没有眼睛鼻子嘴巴也没关系,只要妳活着,就很美很美啊!我干嘛骗妳,真的嘛!」
「你骗我!」她遮住自己的脸,泪水从指缝不断的流下来,「日子久了,你就会厌弃这样的丑妻,时时想着我是不是被污辱了…就像剑麟…他那么爱木兰,还不是心里老介意?你走…让我静静的死在这里…你走…」
莫言蓦然站起来,真的转身出去。中钰强忍着,全身蜷成一团,才能压抑哭泣和剧烈的心痛。
走吧走吧…你好好活着就好…让我静静的死在这里…
只是一会儿,在她的折磨像是一辈子,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又回来,她咬牙不发出一点声音。
「阿钰,」他的声音温柔的像是恳求一样,「看我。看我这里。」
原不欲回头,听得轻微的吱吱声,那种打从心底冷起来的声音…
她猛回头,看见他拿着烙铁。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她冲上前扳住他已经压在脸上的手,「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这样…啊啊…莫言莫言…」空气里充满肌肉烧焦的味道,她搥打着他的胸膛,「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你在做什么?」她哭了又哭,哭了又哭。
「我们…一样了,对不对?」他拥住半晕的中钰,「妳觉得,我很丑吗?」
她摇头,拼命摇头,「你笨死了,你笨死了!…呜呜…」
这个笨人…这个自毁容貌的笨人!这个…这个…这个爱她逾命的笨人…
亲亲她的额头,「就是因为我笨死了,所以才需要妳在我身边啊…我美丽又聪明的娘子…我们回家吧…」
他的眼底出现邪气,「这么漂亮的化妆,怎么可以只有我们享用呢?对不对?阿钰娘子?」
是夜,段莫言劫走了死囚石中钰。并且杀死了大半的皇宫守卫,紫微殿更是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兴帝一条命。
昏厥的兴帝受了沉重内伤,脸上还烙了一个「罪」。
***
「劫走了?」木兰讶然。
宫中死伤惨重,她的心底却没有悲感。她静静的倚在窗前,遥望着天空。兴帝轻易的将熟睡的猛虎吵醒,只毁了半边脸颊真是万幸。
没有牵连百姓烽火,也是万幸。
然后呢?
失去猛虎的边关,东霖等于门户大开,近十年辛劳布棋,终成残局。残局也好。
当圣旨降临时,她很平静。挑拨君臣,教唆弒君,侮辱宫闱…还有没有?
「…念功在朝廷,着东霖木兰去其皇姓,摘其封号,与额驸贬为庶人!」
庶人?!
两人相对而笑。自此海阔天空,无拘无束。
木兰却落下泪。心底空荡荡的。
第七章
「跟我进去。」站在唐府大门,剑麟哀求木兰,「不管怎么说,都是妳的翁姑,总该拜见一下。」
她坚决的摇头,「你我名分未定。虽有宣旨,不过是王公公来府口宣,兴帝为人阴狠无才,睚眦必报。我若入唐家,唐家永无宁日。再者…」她知道唐大人身为御史,对她向来不假辞色,身为政敌多年,更不会接受她这个削为庶民的儿媳妇,她摇摇头,「父母深恩难报,为人子女远行自当告别。你自去团圆,三日后,我在风雨楼等你。」
怔怔的看着她的丽颜,她仍是男装,神情有着轻愁。却比女装更适合她。「君子一言…」他害怕木兰思虑过甚,就此离去。
「快马一鞭。」她微微笑,鼓励的按按他的手。
望着他走进唐家大门,木兰策马缓行。丽京在她和石中钰的治理之下,繁华盛极,治安极好。九州之上,天子脚下,不出丽京,她自然是无碍的。
走进风雨楼,迎面的店小二认不出这位端雅公子哥就是名震天下的木兰公主,殷勤的迎上雅座。
常听剑麟说的说书人何在?她眼睛梭巡着空空的桌子,「小二哥,」趁着送饮食过来的店小二,「怎不见说书人?」
店小二连忙嘘了半天,「公子爷,您老小点声。」他声音压得低低的,「咱家说书先生犯事了!连听说书的客倌都挨了板子,您可别往祸里碰。」
「这又是怎么说的?」她愕然。
「据说…说书先生犯了龙颜,已经砍头了…」他更小声。
「东霖朝向来不避讥讽时弊。」她怒不可遏。
「客倌哪,您哪里知道?」小二端详她一会儿,「您大约是准备今秋大比的举子吧?怪道什么都不知道。改朝换代,哪有什么都相同的?」他惧祸,左右看看,「您也就好好读书,看能不能顶石宰相位置,想想升官发财吧。」借故忙就走了。
「升官发财?!」一旁坐着的青年先生一拍案,「国乱出贼子,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栋梁已倾,栋梁已倾…」端是涕泪纵横。
仔细望了望这位青年先生,只见他虽醉却有种蛮然的感觉。她心底掠过「文死谏、武死战」的不祥感。
礼部姚大人?!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木兰漫吟,引起姚大人的注意,他原兴奋的跳起来,仔细对着木兰看看,又颓唐坐下,「仁兄,」他招招手,「我还以为看到石宰相呢。可有幸同酌?」
没认出我?也对,近年她与百官相见匆匆,几乎都是石中钰打发他们的。
「你问小二哥是没用的,」姚大人还是秉着御史的臭脾气,「说书先生嘲笑今上装神避祸,让木兰公主收拾旧河山,再回来坐享其成,已经斩立决了。就在外面的马路上!昨夜段将军劫走石宰相,文武两栋梁已然崩塌。监国已被削为庶民,国事败坏若此!」
左右的客人听他们讲足以弥祸的事情,都悄悄的结帐逃走了,偌大的风雨楼,只剩下他们两个。
这些木兰都知道了,但是朝野如此反应,她倒也有点措手不及。「…东霖百官达人甚多,断不因此三人有祸则国事败坏,兄台也过忧了。」
姚大人拍得整案齐跳,「若无此三人,东霖亡国久矣!」他想到当御史时再三谏表不禁懊悔痛哭,「…我只道监国狼子野心,哪知道她苦心孤诣。我只道欣见皇储来归,哪承想居然引狼入室!…」
木兰微微一笑,突然觉得心底的最后一点芥蒂都没有了。所谓盖棺论定,她总算知道这些年的苦心不是白白给了遂紫江。
「…兄台,您以为文死谏武死战,然否?」
「此乃大丈夫本色!」他骄傲的挺挺胸。
「非也,乃懦战之人!」见他瞪大眼睛,木兰不停口,「重死轻生,将置家国父君何在?!拼得一死,完了自己身后名,百姓何辜?社稷谁人看顾?若无可谏余地,何不致力政事?若是君上无道,诬陷下狱,死前却留下几年芬芳。岂不强过身后名?石宰相之冤,天下共知,沿路喊冤求情百姓蜿蜒,莫不是石宰相戮力匪懈,心念社稷之功。求名当求身后名。这名是实是虚,万望姚大人思量。」她盈身下拜。
愣愣的扶起她,「妳…妳…监国…」姚大人眼中含泪,「属下…属下…」
木兰摇摇手,「姚大人,死谏就免了。…」她眼尖,一把推开他,「当心!躲到桌子下面!」亮晃晃的刀砍在桌上。
只见几个带兜帽的人围住她,阴恻恻的声音从半蒙面的兜帽里传出来,「可是谪为庶人的东霖木兰?」
「正是。」她气定神闲,心底却暗暗警惕。当中几个人的衣服微微鼓起,看起来有绝佳内力。
「主教有令,杀无赦!」
瞥一眼躲在桌子底下的姚大人,她飞身出了风雨楼。
***
的确太托大了!
她掩住腹部不断滴血的伤口,点了几处穴道止血。原想丽京这些年整治,兴帝帝位不稳,不敢对她妄自动手,却忘了太上教与她仇深似海,巴不得把她粉身碎骨。
多年的整治,一夕就可变天。
她苦笑,嘴巴突然被掩住,正要下毒手,却闻得淡淡的香气。女子?
定睛一看,她已身在织坊的狭窄巷道中。
「五儿,」眼前憔悴的青装女子吩咐着,「赶紧拿棉屑擦拭地上血迹。阿九,把那只大黑狗砍两刀,然后让牠往城外跑。织娘,帮我把公主扶进去。小心血别滴下来。」
不知安危,她还是头上一昏,晕了过去。
再醒转,腹部伤口仍然疼痛,却密密的裹好了伤。青装女子见她醒转,捧着男子衣物跪下来,「监国,您的衣服已经染了血,这粗布衣裳请将就着穿。」
她心知是被这群织坊女子救了,挣扎要拜,「木兰感谢各位搭救之恩…」
织坊女子慌得跪成一地,「公主折煞我等!监国之恩大如再造,今生有幸略报一二,怎堪公主答谢?」几个女孩子已经哭起来。
青装女子服侍木兰更衣,嘴里劝着,「监国,现在不是拘礼的时候。太上教那群贼子正在各织坊大搜特搜,此处亦不安全。您也无须报愧。若不是您大设织坊,我们这些流离女子真的得饿死丽京。」她憔悴的面容有着苦涩,「妾身闺名秀娘。战祸家破,流落到丽京依亲未果。若不是有官造织坊,家母与弟妹饿死久矣…」几个女子尽饮泣。
木兰抬头看看织坊昏暗的灯光,几个女子脸几乎贴到织机上,可见视力衰退到什么程度。还有个半瞎的姑娘摸着绣花棚子,一针一线绣着艳红的嫁裳。
是德政还是虐政?她滴下眼泪,「累妳们困住多少青春…」
秀娘正色,「监国此话不当。男耕女织,各有所司。耕者日夜操劳,筋骨敝败,织者夙夜匪懈,渐伤眼力。然一家温饱,合家团圆。各有所职…监国啊…」她恳切的膝行再拜,「我等都是平民女子,唯织是知。监国却有治国长才,安邦之能。切切保重凤身,我等些微心意即已得偿。」
阿九仓皇的冲进来,「秀姐,秀姐!」她贴着耳边细诉,秀娘神情大变。
「快!监国,这儿!」她低低嘱咐其它女孩儿,「快跟我来。」
织坊巷道宛如蛛网,外人乍入不知东南西北。只见她敏捷的拉着木兰东拐西弯,喧哗的追兵渐渐听不见声响。
「这儿去便是北城门。」秀娘推了推她,「监国,切勿回望。秀娘拜别。」
她的思绪乱成一团,她这样骤然一去,织坊女子必定有祸。
「监国!」秀娘厉声,「惜数十数百之命,安忘全东霖百姓生死不顾耶?」
她咬牙转身,「若他日相遇,木兰当报此恩!」
「监国啊…妳若记得不让东霖女子再遭丧夫失子之痛,即报此恩…」秀娘闪进巷道中。
她走向北城门,守城的官兵错愕的看着她,马上收敛,「哪里人氏?做什么出城?」
「丽京。往陈州访友。」
守门将点头,「上面要我们追缉谋逆。书生公子还是快走吧。出了城万万小心,若是遇到了『东霖木兰』和『唐剑麟』,」他指指墙上几无相似的画像,「记得回报哪。」
木兰凝视了他一会儿,「谢谢。」
「别谢了,快走吧。」守将沉不住气。
她匆匆逃离,知道剑麟安全,心下稍微安慰些。
能去什么地方呢?夜宿客栈,她仔细思量,恐怕只能往静海寻羽林卫军,寻机出海到西岛暂避。
西岛虽然是敌国,战后签署过和约,通商已久,这些年也算和睦相处。西岛岛主不是笨人,若是投靠他,他定会欢迎自己的。
只是,真的要骨肉相残吗?
木兰觉得茫然。自幼受圣德太子教诲,她一直将自己视为辅国之才。圣德太子还在的时候,她一心想当哥哥的辅弼。哥哥过世了,父皇轻视这个女儿身的东宫,又恼她屡次劝谏逆颜,索性将她丢去管羽林卫,她也自认自己应为将才,将来为国马革裹尸。
父皇驾崩,遍寻皇储不果,她茫然不知所措,只好另立堂弟为主,压根也没想过自己可以入主紫微殿。
或许,喜读史记的她,一直都恐惧为王为君这种必定的骨肉相残。兴帝再颟顸,究竟是她世上的唯一亲人。
亲人…若是几个姊妹没死,大约她还有亲人在。只是…她们还活着吗?
兴帝下得了手,她不行。
抚着伤口,剑麟若看到这伤,又要骂我了。
想到他,心里泛起一阵阵的暖意和酸楚。虽为夫妻,她却敏锐的感觉得到他的那一丝丝的介意。
若是不经意提到璇,剑麟就会沉了脸,半天不与她说话。饶是她小心翼翼不去提及,剑麟反而会提起来,言下总是愤然不已。
他爱我再深,也总是介意我非完璧。木兰唇角拉起一丝苦笑。这种爱…到底本质是什么?
或许这些年日夜相处,剑麟无暇遇见他心仪的女子。此时专心一致,不过是无暇之故。她长于皇宫,自然知道君王朝三暮四,几年宠幸,等有更年轻貌美的妃子入宫,恩爱尽赴流水。
男子都是这样的吧?
她望着菱镜里的自己,虽过摽梅,她仍风姿绰约,别有一番英气。但是,女子的青春逝去如斯,三五年后,丽色不再,剑麟会做如何想?
之所以坚拒逃避,就怕有情反被无情误。没想到终究失心于他,反而要让他的疑心昼夜折磨。
那不如一开始就无情无欲,当真与东霖同喜同悲,再无其它想望。
若是如此离散,也是好事。她温婉的笑笑,如此一来,她终记着剑麟万般柔情,而不去记他对她有疑。
这样好,这样好。她却无法解释自己的落泪。或许失去监国之责,她的眼泪也失去了堤防。
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却见轻烟在黑暗中缓缓的冒出来。这烟,带着微微的香气。
迷香?
她屏住气息,将铺卧弄成有人睡的样子,飞身上了梁。
片刻几个带兜帽的人悄无声音的进来,几把刀剑纷纷砍向床铺,还没来得及发现被里无人前,就已经纷纷中了暗器倒下。
暗器不过是把绣花针,不过插中了迷穴,比什么喂了毒的暗器都厉害。
她放倒了几个人,选了跟自己身量差不多的兜帽穿在身上,虽是十五,月亮蒙着浓重的云层,星光黯淡,她若要闯过这关,还有把握。
悄悄的退出来,守在外面的太上教徒问,「得手了?」
她回答,「有诈,退。」
太上教让木兰神鬼莫测的用兵吓破胆,没注意到早被偷桃换李,便纷纷的退出客栈外。木兰不惯兜帽,不承想让树枝勾到,正要戴上的时候,竟在此时云破天开,十五的月亮晃晃的照在她雪净的脸上。
众教徒呆了呆,「东霖木兰?!」
天亡我也!
虽然她的武功甚佳,却也不敌这么一涌而上。若是单独五个人涌上来,她非败不可,偏偏人人忌惮,十来个高手齐上,趁乱她还能巧用计谋,只见她纵轻功,在刀光剑影里穿梭,众教徒的呼喝从助威变成:
「哎唷!刀疤李,你刀砍我的手?我就知道你还记恨!」
「妈啊~飞镖王五,你飞镖不射那婊子,射自己人?」
「干!我的屁股~」
「直娘贼?你爷爷的桃你也敢偷?」
木兰没打着,倒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打得不亦乐乎。
领头长老惊觉讨不了好,呼喝,「摆阵!」
这也叫「阵」?木兰皱起眉毛,不过就是车轮战么?说什么阵?只是时间一长,她也力气渐渐不支。虽然应变机灵,还是让金标射了几个浅浅的伤口,足堪慰藉的是,她闪过了金标,人海战术的教徒没躲过,几个人被金标插得哭爹喊娘。
前无救,后无援,这下子非丧命于此了!
突见一声「咻~」,爆裂闪光得人人睁不开眼,木兰虽讶异这火光弹来得巧合,还是击倒眼前的敌人滚出阵外。
眼睛仍冒金星,她只能凭本能硬闯,撞进个坚实的胸膛,心里暗暗叫苦,我命休矣!
「谁让妳不跟我去见翁姑?」像是熟悉了一辈子的声音,「这可不就是报应?」
剑麟?
「别惊讶,公主。」他气定神闲的拿出另一枚火光弹,「眼睛闭起来。」
一阵惊人闪光弄得众教徒眼花,等金星乱冒过去,只见空荡荡的一片草地。
「人呢?」长老怒吼。
***
被他抱在怀里,只见树间月影不断跳荡。
刚刚一场恶斗的确让她疲乏了,她也就静静的窝在剑麟的怀里,任他带自己去天涯海角。
骤然重逢,她的心里有点昏悠。这个面对百万敌军面不改色的女将军,心里却动荡不安到了极点。所有的决心和淡然全拋到九霄云外,见到他的时候,心口蓬的一声冒出烟火似的狂喜,填满了空虚的心胸,所有的怨与恐惧,化为乌有。
百炼钢转瞬变成绕指柔。她那颗冷静又善计算的心哪…一见到他,马上变成一滩春水。
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她冷冷的理智提醒自己,若是习惯了接受了这百般柔情,情冷意绝之日,她难道不恐自己支离粉碎?几乎焚烧起来的感情将理智粗鲁的推到一边,人生苦短。幸福一日算一日。
遇到他,总是感情占上风。
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沦陷,无力反抗。
直到一棵巨大的乔木之上,他敏捷的爬上树颠,一个废弃的大巢铺着舒服的干草,连日无雨又春阳,将干草晒出干爽的味道。
「这是羊鹰的废巢。」剑麟笑着,「今晚将就一夜,让那群蠢人树下奔波,我们等天亮再走。」
静静的瞅着她片刻,「看,我又找到妳了。」一把搂紧她躺在干草上。「呀!」他望着自己手上的血,「妳又受伤了?!」
看吧,他真的会生气。
瞪了她一会儿,恶狠狠的,「以后不准妳走出我视线三步以外!」他轻轻舔着木兰颈子上的血痕。
「剑…剑麟…」她呼吸突然不畅,「你在干嘛?」
「我?我在帮妳疗伤呀…」他拉开木兰的衣服,轻轻舔着香肩上细细的伤。
木兰脸如涂朱,眼睛水汪汪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剑麟的大手在她身上游移,不过两天不见,相思居然这么猛烈…「剑麟…」
他动情的将木兰扑倒,正准备不利于孺子…突然猛烈的摇晃,废巢承受不了他们的热情,险些垮了下来。
两个人抱紧发愣。过了一会儿,一起爆笑出来,笑了好久,才交抱着凝视。
「怎么找得到我?」木兰轻轻的问。
「这是很简单的…」剑麟很得意,「我就说过,太上教的服饰不好。」
发现木兰被追杀,宫里又传下追缉他们的海捕公文,他悄无声响的潜入太上教总舵,选了个跟他身量相当的长老打杀了,穿著长老的兜帽衣饰堂而皇之的走进长老房间。
「人人就穿著兜帽来来去去,认项链不认人,真是蠢到不行。」剑麟笑道。
在长老房里,他光明正大的听取报告,确认了木兰被探查出踪迹,就循着太上教徒的路线而来。
「只是来得有点迟,让妳又受伤了。」他在木兰额上轻吻一下。
不迟,永远都不迟。只要你来了。
「现下呢?有什么打算?」她突然觉得疲惫,再也不想用尽心力了。
「当然去找羽林卫啰。现下他们已经挟着战船,叛出东霖了。」
「我不是说这个。」木兰严肃的看着他,「我们怎样逃过层层的追兵?」
「这个吗?」他胸有成竹,「当然是乔装骗过那群蠢人。我已经看过了所有太上教徒对我们的描述了,要逃过易如反掌。」
天亮追兵果然尽散,潜行到乡镇,木兰开始有点伤神。
「你确定易如反掌?」木兰放下手,对着乱七八糟的云鬓金钗无奈着。
剑麟已经换好了书生的衣服,马上从威风凛凛的将军变成儒雅佳公子,转头看到木兰的挫折,他几乎笑出眼泪。
「…我倒没想到我的娘子连头都不会梳。」他接过梳子。
「何止不会梳头,」木兰有点赌气,「我还不会洒扫、不会厨煮,连女红都马马虎虎。」
「我当然知道,」他安慰着她,一面帮她挽起浓密的长发,「妳只会治国平天下。」帮她打理起坠马髻,斜斜的插了几根金钗玉簪,对着镜子,她几乎不认识自己。
久无奔波,原本让太阳晒成棕色的脸庞白了回来,就和她胸口一般雪肤。乌发如云,无须桂花油自然光泽亮丽,慵懒的坠马髻上有着金步摇,行动便轻轻的晃着。眉不描自翠,唇不点自朱,时装喜爱低胸长裙,披以纱帛,她从未袒胸露背,一见自己胸口都让人看到,不禁羞得靥生娇晕,更胜胭脂三分。
见他拿起朱砂,连忙躲着,「不了不了,这样很好,我不要上胭脂。」
「不是胭脂,」他笑了,「我替我的娘子上个朱砂痣。」轻轻的点在眼下,剑麟颇有画才,原本英姿焕发的女将因为这点泪痣,马上变了个楚楚娇弱,我见犹怜的模样。
他跪下来撩她的裙子,木兰惊得一跳,「你做什么?」
见她如此紧张,「兰,我不是要剁妳的脚。」他不禁莞尔,「只是要帮妳换鞋子。妳总不好女装之下穿男靴吧。」
「我自己来。」她窘得手足无措。
「不,我来。」他轻轻的替她脱了靴,正要替她换细帛袜,见她脚趾晶莹雪白,心下一荡,作势要咬,木兰慌得哎呀一声,险些连人带椅翻过去。
「你闹我!」她生气起来,「走开,我自己穿。」
「怎么可以?不可剥夺我闺房之乐。」他满面笑意,欣见木兰娇羞模样。偏偏拖拖拉拉,弄得她又气又笑,还在她小腿轻轻咬了一口,才帮她穿好鞋子。
如此佳人,却在盔甲里埋没。他望着穿著齐整女装的木兰,心里充满了怜爱。
「妳只会治国,我打个天下给妳。我知道妳不要骨肉厮杀…那也无妨。海外诸国甚多,我们往海外去。」将她拉到怀里,「妳再也不用风霜雨露,阵前厮杀。妳只要安安稳稳的坐在内堂,只要是妳要的,我都会找来给妳。」
什么都不用做?
穿上了女装,似乎也因袭了女子的娇弱与惶恐。这样依在良人怀里,由他安排自己的一生不好吗?为什么心里有种伥然若失的感觉?
望着他深情而愉悦的表情,木兰茫然了一会儿,温顺的偎在他胸前。
我爱他吗?我爱的,我爱的!只要能够天天见到他…什么代价都可以!
剑麟是对的。她轻轻的嗯了一声。
不过这样真的能逃过太上教的追杀吗?木兰心底不无疑问。但是太上教公然半途拦人,将他们俩仔细比对半天,拿不定主意。
「是不是这对?」教徒乙不耐烦,「对个人也得对半天?」
「他们…」
教徒乙将教徒甲推开,看看画中人和这对文雅夫妻,「你瞎了眼睛啦?里面是两个男的,这对是夫妻欸!」
「东霖木兰是女的!」教徒甲不服气。
「那个男人婆扮成女人能看吗?」教徒乙戳着同伴的额头,「你没看到这位夫人这么漂亮有女人味,眼睛底下还有泪痣,你瞧见东霖木兰有泪痣么?猪脑袋!」
「那唐剑麟…」
「唐剑麟是武官!」教徒乙更不耐烦了,「这个穷酸书生哪点看起来会武?」
「那是我弄错了…」
「走走走!」教徒乙挥手,「别妨碍大爷我找逃犯。」
木兰走得很远了,不敢置信的问,「他们故意放我们走?」
「当然不是,」剑麟拥着木兰,「太上教巴不得剥我俩的皮。」
这种查捕的品质…木兰的脸都黑了。「太上教若都是这种人…我当初何必花那么多心血剿灭?!」
这种蠢教徒就会让太上教不剿自灭了!
剑麟轻笑一声,护着木兰轻易过关,上了羽林卫准备已久的船,从此又开始了另一段传奇。
第八章
当监国公主登船远扬之后,东霖百姓恐惧的战祸并没有马上降临。
是的,太上教成了国教,但是,又怎样呢?只是多了几间奇怪的庙得拜,或者庙里多了尊听也没听过的菩萨。锁国封港只对沿海都市有影响,百姓还是过着和以往没什么两样的日子。
凑巧这年大熟,丰收年里,大家都吃得饱,横征暴敛也比较能忍受。
但是沿海的居民就苦了。
商港提供了许多工作,一但废港,倒了好几百家作贸易的的商号,连出海捕鱼都要被酷吏再三刁难,生活已经够苦辛了,失去目标的海盗,索性上岸抢起老百姓来了。官吏收税动作快,追缉海盗却比蜗牛比慢,沿岸的居民只能忍受这种劫掠,苦不堪言。
只是在秋天来临之前,这些海盗就渐渐销声匿迹。
有渔船海外捕鱼亲眼看到,纷纷传说,打着凤凰展翅的旗帜,昂扬的战船追着望风而逃的海盗,穿著战甲的羽林卫军,用精湛的战术,坚固的船只,专事掠夺海盗与海盗的根据地,使得海盗只要听到「凰翼水师」的名号,就吓得屁滚尿流,只恨船桨不够快,没能跟孔明借东风。
那面昂扬的「凤凰展翅」,渐渐成了沿海居民虔诚的企盼。他们心知肚明那是谁,一面祈愿凤凰平安,一面将这种朴素的愿望,化成「拜朱雀」的风俗上面。
三束馨香,虔诚的默祝,为了躲避朝廷的耳目,百姓只能这样恭谨的祈求上苍,让那位心系家国的监国公主能够平平安安,护佑乡民。
听闻这样的消息,木兰唇间擒着苦笑。她对这样的溢美无力反驳,虽然「凰翼水师」她根本无尺寸之功。
一下海为寇,她就被羽林卫欣喜若狂的迎到准备已久的「凰岛」--被放逐到沿岸追海寇的时候,李承序照着剑麟暗地里的吩咐,已经私下占领了这片有整个陈州大的岛屿,驱赶了原本占据于此的海盗,伺机而动很久了。
他们欢欣的将心目中天神般的将军迎到圆木搭造的暂时行宫,并且紧急的到东霖寻找最好的工匠,打造凰翼宫起来。
「就算是一个小小的岛吧,也要让将军像是个真正的公主!」羽林卫这样坚持着。
她的确比在东霖的时候,还像一个「公主」。
部属们把这几年的热情一起释放出来,「凰翼水师」打的是她的武名、她的旗帜;每每打劫了海盗船,就会将最珍奇最名贵的珠宝玉石献给她挑选;他们甚至造了织坊,招募了一流的织娘和绣工,就为了要供应她四时的衣裳;军眷们争相成为公主的侍女,并且视为无上的荣耀。
她为这样的待遇不安,部属们却热情的要求她尽数收下,并且遗憾无法给她更多。
剑麟更把他数十年来的遗憾一股脑的「补偿」起来。他亲自挑选侍女衣物,每天眼睛一睁开就是先帮她梳头。临睡前会耐心的用最好的香酥油,试着要让她手上的茧软化,还她一双青葱玉指。他宠木兰简直是宠上天了,有时甚至不顾她的抗议,将她抱进抱出,只是为了听到她一声咳嗽。
他知道木兰不忍百姓受苦,专门挑难以下手的海盗劫掠。怕她受风霜苦楚,不让她上船厮杀,宁可自己挂着木兰的旗帜拼命,却将所有的荣耀都归于木兰。
有时木兰想跟着上船,他会心疼的握着她渐渐软细的手说,「妳在家治国就好了。这种武事,我来就可以了。」
这么小的一个岛,能够做什么呢?岛小人简,她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可以治理的井井有条,闲得发慌。
她只能打扮得美美的,端坐在内堂…绣花。
时时会怔怔的望着手上的绣花绷子,我这是在做什么?绣花?
但是一看到剑麟走进来,脸孔溢满的爱慕和激赏,她又这样日复一日的忍耐下去。
这种平静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呢?她总责备自己不知足。剑麟并不是把她绑在内堂不准她出门,甚至也让她骑马散心。天知道他花了多少力气,找到玄风马悄悄的运来凰岛。
「记得戴手套。」他会再三叮嘱,「别让手弄粗了。」
别让手弄粗…她苦笑。她怕把手弄粗吗?不过,她的确乖乖的将手放进手套里,不管是练功还是骑马。
剑麟很忙,她知道。他正兴致勃勃的收服着海外的海盗,将这群乖戾的绿林汉子训练成听号令能征战的士兵。他大约不想困守凰岛吧?木兰猜测,他应该正在寻找新的目标,好实现要给她一个天下的诺言。
但是她从来不想要天下的。
如果没有遇到自己,剑麟应该是一流的辅佐之才。除了野心,他什么也不缺。任何有三分才能愿信任的君主,都能够因此良相轻易的称霸天下。但是他居然爱了自己,追随了自己。这究竟是天下之福,还是君主之憾?她实在不知道。
策着马,她疾驰起来。林间闪烁着清晨的露水,低拂枝掠过她的肩膀,映着阳光的露水纷纷落下,林间千重泉。只有这样的时刻,她脸上会露出笑意,鲜少照到太阳的脸蛋出现了健康的光彩。
纵马过溪,玄风划出一道显眼的弧线,轻巧的跃过,接连着跳过横在林道的枯木和小壑,笔直的奔下山。
在小山冈上站定,玄风踢踏着,还不满意这样的奔驰。
「宁耐点,」她安慰着爱马,「呵,他们出港了。」昂扬的战船打着她的旗帜,缓缓的出港。这次的目标是遥远的花刺子模。远在北方的花刺子模献了千斛黄金珍珠,央求威名远播的凰翼水师前去解救苦于海盗的北方国度。
不愿臣服的海盗只能越逃越远,没胆子跟西岛劫掠,只好一再往北。
此行起码也三个月才能回来。剑麟看到崖边一抹月白的倩影,他咧着嘴,拔出剑,指着天,向她宣示必然的胜利。
其它的部属也跟着拔出武器,威喝着他们的诺言。
这群信赖我的人…我怎能让他们失望?她挥挥手。
剑麟不在,虽然非常思念,她却觉得自在多了。每天都骑着马到训练营去,指点新兵入伍,研拟训练计画,日子过起来极快,不似在中堂的度日如年。
每天小岛的居民都可以看到公主笠帽薄纱的四下巡视。她那匹雄壮的玄风马成了孩子们欣羡的对象,为了育种,她亲自挑选了片草原,开始培育军马。凰岛山川短促雨水丰沛,极适合稻种,她不辞千金请了江南有名的育种老农来岛定居,沿岸贫苦的农民也不畏风波奸险,前来凰岛。
看着育苗青青,百姓安居乐业,她的心里充满了满足。又因东霖封港,意外的,凰岛成了走私者的集散地,木兰不禁走私,只是严厉管理,也因此,她的消息比以往灵通许多。
「直娘贼!」几个走私的大头目在她的凰翼宫喝酒,江湖人不惯礼仪,在她面前仍然大骂,「东霖那个狗皇帝,居然禁港禁得那么彻底!如果大家都禁了,倒也就罢了,偏生大官贵族走私无罪,百姓走私一概斩首!辣块妈妈!沿海疠疫,谁不等我这船药材救命?官船比海盗船还狠,南洋的海盗还让我过去,官船硬是赏了我几颗大炮,要不是李队长帮忙,海里好捞我钱大嘴的尸首了!这一延误,不知道多死了多少百姓!」
「钱大爷,」木兰笑笑,「你也发财了,何必为这事忿忿不平?」示意侍女为他倒酒。
「公主呀,」他叫屈不已,「天地良心,我钱大嘴这船药材赚了几文?刀头舔血哪样不是暴利?我别的不敢讲,当然要几百倍的赚,可怜我几十船才有几船赚得成,当然黑了心的赚。但这涉及良心的钱,我可不敢多赚哪!」
若不是削得不算狠,凰翼宫也不会请他当上宾了。木兰笑了笑,「钱大爷,我不过白说一句,你就发急了。来来,算我口快,木兰敬你一杯。」
「哎哎,公主,这是怎么说的…」钱大嘴红了脸,连连摇手,「我敬公主,我敬公主…」
走私商人天不怕地不怕,不知道为什么,见了这位退位的监国,心里真是崇爱端肃到了极点。明明是个绮罗裹着的玉钗和气美人儿,行动言语就是拘住人,连句调笑都不敢有。
「公主大人,倒是有件事儿…」他咽了酒,「你要我们大伙儿查的三位公主下落…」
木兰脸色惨白,强自镇定,「钱大爷,有消息了?」
她之前绘了三个妹妹的画像,军队的刻工又刻版印刷了好几百张四海求人,当初知晓钱大嘴走私深入南风大陆和海外,也托了他。
「我那兄弟大脚到了北鹰买牲口,结果见着了西极和亲过去的阏氏,倒像是朝君公主的放大版!怪的是,连名字都叫朝君!回来讲了讲,原本我也觉得不大可能…」他欲言又止。
「你讲,不打紧的。」木兰强打起精神。
「我兄弟说,西极阏氏的左耳上头,带了个碧玉珠和公主的耳环是相似的。这碧玉珠呀,外行人容易看得跟普通玉石一般,卖不了几个钱,但是只有带在人身上,才会有光晕嗳嗳…」
木兰颤着摸自己的耳朵,终于有了妹妹的消息!
阏氏…是吗?
「大脚又去了南洋吗?」她强自镇定。
「是呀,公主。」
「那,等他回来,请他到宫里来好吗?」她吩咐左右,「呈上黄金给钱大爷喝酒…」
「别、别、别!」钱大嘴一跳,「够了够了公主,妳这么着,我反而不敢来了。我欠妳多少人情债还不完,妳这么着,是存心坑我是吧?慢说大脚,我们这群被逼成走私贩子的正经商人谁不愿多为妳效力?」他站起来准备告辞,「公主大人,我倒是进一言您听听。现今不比以往,天下太平。我看西岛忍耐力恐怕到了极限了,西极也忿忿不平,就为了这封港的事儿。」
他短促的笑笑,「我们这群贼人是豁命了,身家伙计,家小加一加谁不是上百人口?不走这邪路行吗?连您这么尊贵,也下海为寇了。说书老常说,『成王败寇』,谁是一辈子土匪呢?谁也难说。我们这票走私贩子都服您,哪儿消息不灵敏?您哪,还是好好的探听注意消息,谁知道呢?变不变天,老天爷的旨意,我们也只能顺天啦。」
这么个粗鲁汉子,却有这样精细的心思!木兰默然片刻,「钱大爷说得是。若有什么消息,还请多费心。」
「费什么心!不过白说几句话。」他摆摆手,「您留步,留步。别折了小人的寿。钱大嘴告辞啦。」
她暗自忖度,思潮汹涌。恨不得插翅马上去探虚实,又恐听到坏消息。私自徘徊,思前想后,只觉心痛如绞,竟怔怔起来。
「公主,」仕女轻唤,将她拉回现实,「您不是要去校练场?」
她回神过来,剑麟就要回来了,且等他回来再打算吧。「帮我备马。」
纵是满腹心事,见了校练场的汉子呼喝,深藏在锦缎里的一颗武心不禁跃跃欲试。
「将军!」小将看到她,笑颜逐开,「还以为您今天没空来了呢!」
「今天做什么来?」她微笑,「若是没事,我怎会不来?」
「今天考校各岛岛主武艺。」他笑着指指正较量的众海盗头子,「您来迟了,现下高下已分,虎岛岛主刚夺魁了。」
虎岛岛主上前,突然嗤笑一声。
「我还以为东霖木兰怎样的英明神武,居然是个娘们的将军。」他轻慢的看着木兰,「唐剑麟呢?我今天是来找他较量的。海战我打不过他,他可还欠我一次比试!」
制止羽林卫的愤慨,木兰笑笑,「找我夫君?还是跟我先较量过再说。」
属下想劝阻,却让她一笑止住,她拿下笠帽薄纱,宽了纱帛,虎岛岛主不禁叫了一声好,「好相貌!听说东霖木兰年华已过,哪知道这么好模样!只是妳无盔无甲,本岛主赢了妳,又怜香惜玉的舍不得了。」
「那敢情好。」木兰不把他的轻侮放在心上,「木兰以拳脚请教,不用刀剑?」
「正合我意!」他豪笑,宽了衣服,露出健壮雄武的胸膛,武人魁梧的体魄远远高过木兰两个头,威猛却英俊的脸上尽是海盗的残忍,两眼炯炯的望着这个娇柔的大美人儿,「东霖木兰,拳脚无情,可别摸个小手就喊轻薄。」
她微笑,邀掌出招,对了一掌,轻叹,「好内力!可惜心有杂骛,根基不够深。」
岛主心下微微一惊,不及细想,「打妳这小娘绰绰有余!」左龙右虎之势,又扑了过来。
只见木兰一身嫩绿,肤白赛雪,跟晒得铜人似的虎岛岛主斗在一起,虎岛岛主拳脚虎虎有风,有裂金石之声,看得圈外人心荡神驰,担心不已,那身嫩绿却进退从容,轻松化解,嘴里还点拨着,「这劲用老了,若快一些,脑袋早着了。」「底桩不够,武骨奇才也当用心打基础功,现在补救也还来得及。」「当心!一味蛮攻不知防守,你这手还要不要?」
端的让岛主羞愤难当,原看她娇弱袅娜,想要逗一逗她,没想到反而让人逗了回去。
一声暴吼,他将救命绝招「石破天惊」推了出去,招数已死,心里追悔莫及,这下子这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恐怕没命了!忙要收掌,只听她轻笑一声,「莫收掌!」轻灵灵的拔身跳起,只觉得自己天灵盖被按了按,大惊要回救的时候,木兰已在他身后笑吟吟的站定。
「虎岛岛主,你服不服?」
摸摸自己的头,虎岛岛主露出淘气少年般的笑,「服。怎么不服?」
他的眼神炽热,「东霖木兰,我叫李松涛。记住我的名字,也叫你老公看牢妳。」
她淡淡一笑,「李岛主,我记着了。」她披上纱帛,回头一笑,「你不是败在我手里,而是败在岛主的骄傲,你可了解?」
「我轻敌,而且让妳看破我的弱点动摇。」他蛮不在乎,眼睛像是野兽一样闪闪发光,「下次不会了。」
「生死一线,岂有下次?」木兰微笑拿过笠帽,「记住了。」
「妳都这么正经八百的吗?」他走上前,递出自己满是热汗的布巾。
木兰没有接,「我性子本是如此。」
「唐剑麟呢?他没让妳烧起来?」他一咧嘴,等着看她的失控。若是给个巴掌就更好了。
「大胆!」小将急着怒斥,虎岛来的海盗也剑拔弩张。
木兰只是举了举手,「这话…」她轻轻点点李松涛的胸膛,「你何不去问问唐剑麟?」身形不动,已退了十步,笑笑的戴上笠帽,飞身上马,「有幸各岛主豪杰皆到凰岛,」她拱拱手,「洗尘酒已备妥,各豪杰稍事休息即请赴宴。木兰于凰翼宫恭迎诸位大驾。」
轻轻松松化解一场纷争,这些土豪的汉子不禁喝采起来,纷纷四下连络感情。这段比武让他们好些时候可说了。
小将小跑步的跑过来,「公主…是末将不好,害公主受惊…」额上尽是冷汗。
木兰拍了拍「他」,认出小将是李承序的长女,不禁轻笑,「孩子,妳还没听见你爹和众叔伯的大嗓门呢。他们自己觉得压低了声音,我可连怡春院或招红楼哪家姑娘床上工夫好都知晓了。这点子算什么?」见少女耳红过腮,她忍不住大笑,拍拍她的肩膀,纵马而去。
李松涛没注意众人的奚落和惊叹,心底只回响着木兰豪爽的娇笑声。
***
纵马回宫,她整整仪容,缓步进了内堂,听得脑后声响,回掌相迎,那熟悉的声音轻笑,「这么久没见,谋杀亲夫来了?」
她眼睛大睁,望着轻笑的剑麟,不禁扑到他怀里,「你…我怎么没听说进港了?」
「谁耐烦等进港?我搭快船先回来的。」紧紧的拥住她,嗅着她发间的芳香,这么长久的别离,真把他想坏了,「…怎么没带簪子?」他惊讶的看着空无一物的发髻,「这些侍女越发不尽责了。」
她一摸头发,不甚在意,「大约失落在什么地方了…剑麟,我好想你…」
「不会是送给什么男人了吧?」语气虽然调笑,还是有一丝不确定。
木兰全身一僵,从他怀里挣出,「你说什么?」
剑麟见她变色,虽自悔口快,却也不悦她这样,「我没说什么。夫妻间调笑也不成?」
她又退后一步,眼睛满是恚怒悲伤。
「若无此事,妳又何必这样小题大做?」伸臂拉她,木兰忿忿一振,退坐下来。
「木兰!」他急着蹲在她膝前,摇着她,「我说错一句,妳也不要不睬我。…」见她怒颜不减,「木兰!」剑麟懊悔的埋在她的裙裾里。
见他如此,木兰反而心酸落泪,「…我向来守不住这些身外物…」
「我知道,我知道…」见她落泪,比在他身上砍一百刀还痛,抱着她哄,「我只是嘴快…」
她颊上带泪,宛如雨后芙蓉,娇弱不可方物,他哪忍得住三月相思,一把把她抱到床上,胡乱的挥下床帐。
侍女敲着门,「公主,备宴已妥,宾客都来了…」
「不要进来!」剑麟怒吼,「叫他们通通去死!」一面侵袭着木兰娇嫩的嘴。
侍女大惊,伸伸舌头,悄悄的逃走。谁知道额驸会突然跑回来呢?
「唔…剑、剑麟…」木兰呼吸不畅的说,「今天赐宴各岛主,我得去看看…唔…」
「叫他们去死。」现在管什么岛主,他想念木兰已经想到快疯了!一面解着她的肚兜,一面亲吻着她娇细的颈项。
「剑、剑麟…」她的脸孔红艳如桃花,「我…我刚从校练场回来,还没沐浴…」喘着气抱着自己的夫君。
「沐浴什么?妳这样很香!」像是只有这样无间隔的亲昵,才能够诉尽这几个月的相思,她是我的。她娇媚的脸庞,甜蜜的嘴,香艳的身体,每个部份都是我的…
她的一切都属于我!
只有他才能让这尊贵的凤凰燃烧起来,失去那种淡然自制的模样,在他身下婉转娇吟,全身火热得像是要燃烧一般…
除了…
他一甩头,试着甩去杂念。扳住她的脸,「不准妳咬我衣袖!」
木兰羞得转脸要咬住被褥,「不准!」他勉强着身下娇羞的人儿,「妳心里是不是只有我?」
她羞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半天才像蚊子叫一样,「…是…」
「叫出来。」他轻轻在她耳边轻诉,「不要咬着衣袖忍耐,叫出来。」
「不!」太羞人了!
他一用力,「叫出来!」
这样欺负她做什么?她窘得不得了,渐渐意识昏迷了过去…等听到自己叫声的时候,她迷蒙的意识叫苦。
这个…这个…这个可恶的人!
她却战栗欢愉的攀紧了这个「可恶的人」,发出剑麟觉得最动听的声音…
***
「你太可恶了!」木兰气得拼命打他。
「哦?」握住她柔软的手,皱眉上面又隐隐有了硬皮,没关系,这点子硬皮没什么,「我怎么可恶法?」
木兰甩掉他的手,慌着穿衣裳。
「慌什么?他们也不会跑。」
她瞪了咧着嘴笑的丈夫一眼,觉得他像是吃饱困倦的豹子,「我亲邀他们来宫里宴客,居然迟迟不见,人家会怎么想?」
她穿好衣服,「你还赖着?」拿了布巾拧干,胡乱的帮他擦脸,「快穿上衣服,我们得走了。」拿起梳子梳头。
「我不想去。」他手又攀进她的前襟…木兰啪的拍掉他,「好,你可以不去。」省得尴尬。
「不让我去,我偏要去。」他看她努力要绾发,不禁笑了起来,「这么久了,还是不会梳头?」
瞪了他一眼,她认命的放下梳子,随手别了个珍珠钏,一头长发几乎委地,「都落海为寇了,顾不得这些礼仪。走吧。」
欣赏着她那头如瀑的长发,剑麟也笑了笑,「如果可以,我倒是想把妳锁在房里…」附在她耳边轻诉,「…那就可以不梳头了。」
她轻恚的拍他一下,急急的走出去,怕他真的这么做。
走到前厅,木兰那种天生的尊贵端凝就出现了,刚刚在房里婉转娇啼的小妻子,转眼又成了监国公主,稳重端方的与诸豪杰敬酒打招呼。
原本宾主尽欢,李松涛偏偏生事,「唐剑麟,看起来,你让东霖木兰烧得起来。」他眼睛转过靥生红晕的木兰,「但是,我敢跟你打赌,若东霖木兰是我的,我会让她烧得站都站不起来。」
几乎是饥渴的望着长发委地,双眼朦胧的木兰。这个蛮横的强盗头子决心要到这个女人,管她什么尊贵若天人,要她若是得舍全世界,他会毫不犹豫的舍下。
这女人值得!
剑麟的眼睛冷了起来,「东霖木兰是我的内子。」眼神彷佛要吃人,「朋友妻,不可戏。虎岛岛主,你不会不知晓吧?」
「谁跟你是朋友?」李松涛炯炯的冒出野兽的光,「怎么,想打过?我打输东霖木兰,可没打输你。」
「如果愿意赐招,唐剑麟听候指教!」他的眼睛几乎冒出火来。
「打就打!打赢了我带走东霖木兰!」
「如果你打得赢的话!」
一时气氛剑拔弩张,木兰忍无可忍的拍案大怒,「够了没有?!东霖木兰可是东西?任人赌赛?!虎岛岛主,你忒也无礼!」她瞅了一眼剑麟,眼中尽是恼怒。
「为了女子争战,岂是大丈夫本色?」她狠狠地教训这两个准备拼个你死我活的男人,「有本事立功于沙场,争风吃醋,令人难堪至极!」她拂袖而去,李松涛开口了,「公主殿下,是我卤莽了。我跟他说做啥?我是土匪,不懂仁义道德那套。我只问妳,妳愿不愿跟我?」
剑麟要说话,木兰按按他的手,「不愿。」
他轻松的回座,「我想也是。不过,我不会放弃。」
「放不放弃在你,」木兰回怒而笑,「接不接受,在我。」
「好!」他翘起大拇指,「虎岛愿归顺凰岛,这次是心甘情愿,死心塌地的。」李松涛慵懒的笑,「不过,我归顺的是东霖木兰公主,不是你唐剑麟。」他一声虎吼,「听到没有!?有谁敢跟凰岛作对,阳奉阴违的,我『千户屠』是不会放过的!」
众海盗不禁一惊,虎岛李松涛残忍非常,个性喜怒无常,一但犯到他,往往被屠杀殆尽,不留活口。表面上他们打不过凰翼水师,只好归顺,私心底下莫不想尽办法要打败这群自命王师的海盗之盗。偏生这个邪门的「千户屠」居然看上了凰岛公主,这下子恐无翻身余地。
「听到没有!?」他纵内劲,震得人人耳朵隆隆作响,武功弱些的人还昏了过去。
「听到了!」众人竦栗的回答。
宴后,木兰忿忿的数落剑麟,「你明知道凰翼水师势力仍不稳,却硬要跟这帮海盗作对!居然还是为了一个女子?事事你都精明干练,只要牵涉到我,你就变得盲目妄进,这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我爱妳!」剑麟抓着她,「谁来抢妳,我都不会放弃的!」
「我不愿意,谁也抢不走我。」她有些悲哀的轻轻抚着他的脸,「我不是在这里?我不是在你身边?纵使有人抢了我,我的心也只会在你这里,还会去哪里呢?」
「我要妳整个在这里,」他一把抱紧她,紧得木兰几乎无法呼吸,「妳的过去、现在、未来,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
「…我恐无法生育…」她有些悲哀的,「你可知道?大夫合诊,认为我早年受伤至深,着床极难。若为唐家香火…」她凄楚的抬头,「你会纳妾吗?」
「我不要妳当贤良娘子!」他忿忿的摇着木兰,「妳敢帮我纳妾,我马上送给羽林卫未娶妻的士兵!香火算什么?我不要孩子!我更不要孩子来分妳的心思!妳是我的!」
这个霸道的男人…就是这样霸道粗鲁的爱自己,她才愿意缚了自己的双翼,静静的待在这个美丽的笼子里。
「…你若厌了我…」她抽泣起来,「一定要告诉我…我能远离,无法与人分享。你答应我吧…」
「我不答应!」他乖戾的抓住头发,狠狠地吻她,「我这辈子决不放妳走!绝对不!」
一生只有这么一次,她对自己出身皇家这件事情抱憾。我若是寻常女子,该是多么幸福?!
偏偏我是东霖皇家的监国木兰,死生都无法去职。
这是多么抱憾…
第九章
秋序转冬,凰岛原比丽京北向许多,饶是海岛,冬初就开始降雪。今秋大熟,家家户户丰衣足食,春季来依附的百姓都已经有了收成,即使夏秋方至的居民,也都有了冬粮与材薪,安稳的生活下来。
瑞雪纷飞,百姓可安稳过冬,军营里还是一派忙碌景象。打铁匠忙过了春秋的犁具镰刀,正好趁冬季打造刀枪剑戟,小孩妇人忙着削箭身,安箭簇;火枪营正检视刚从西岛走私进来的大炮。校练场无视大雪,仍然操练不懈。
「弟兄辛苦了,」木兰戴着兜帽,骑着玄风,「这么大的雪还操练,等等喝点水酒去寒。」她笑吟吟的,毛皮圈着冻得绯红的脸庞,像是枝头的艳梅。
众兵将欢呼,和她并辔的李松涛弯起嘴角,「妳倒懂得卖好,怪道凰岛这么多男人愿为妳拼命。」
她微微一笑,「凰岛的士兵并不是为我。」虽然李松涛狂妄自大,指明要她,但这段日子来凰岛,他倒是规规矩矩的,从来没有踰越。
他说得令人发笑,「若是别的女人,当然是先压倒再说--还没有我压倒的女人舍得我的。只是妳,东霖木兰,我不要只压倒妳。我要妳脑海里只有我。」
木兰仍是一派自若,「如何想在你,如何做在我。」
他倒也不觉挫折,没事就来凰岛作客。
剑麟原本非常讨厌他,有回两个人背着木兰狠斗了一番,回来看他衣饰骯脏,全身是伤,又好气又好笑,「非打一场不可?」搬了药箱疗伤,望着她柔白的手,「我知道妳丢失的簪子哪去了。」
簪子?她实在想不起来,「什么簪子?」
「我从花刺子模回来那天,妳丢失的簪子!」有些恼她想不起来,「在李松涛那儿。」
呀!她轻叹一声,「你不会以为…」
「当然不会。他是什么东西?」剑麟哼了一声,「那天妳和他在校练场打了一架,他捡走了不还。我瞧见了,向他要,那王八羔子…嘶…轻点轻点…兰!妳故意的!」他哀怨的望着帮他上药的木兰。
「一根簪子你也舍不得?」她真不懂这些男人,「有什么好要的?」
「他日日放在怀里!」剑麟声音大起来,「跟他要,他居然要妳自己跟他说!」
「就为这个动手?」她实在啼笑皆非。
「就为这个。」他闷闷不乐,「贼厮鸟!下次一定要跟他分出胜负…」
这个胜负一直没分出来,她知道剑麟渐渐的有了英雄相惜的感觉,只是嘴硬不说。
剑麟…大概在李松涛的身上看到莫言的影子吧?
莫言啊…中钰啊…你们在哪里?过得可好?
「怔怔的想什么?如果想我,过来便是,何必想呢?」李松涛勒住马,似笑非笑的瞅着她。
「我是想…想跟你要那根簪子。」木兰回神含笑。
「哦?我还妳簪子,妳赏我什么?」他眼中的贪婪怎么也掩不住。
「物归原主,本属该然,为什么要讨赏?」
「我是土匪。土匪是没什么物归原主的想法。」他策马近些,「赏我什么?」
「你留着吧。」她很大方,「簪子赏你好了。只是你要这做什么呢?打赏给你的妻妾?」
「我哪有妻妾?」他不太满意她的大方,「全打发了。我这岛主夫人的位置,就等着专宠妳呢。」
「你不用奢想了。」剑麟冷冷的说,「土匪头。」
「那你不是土匪头?」松涛顶回去,「她能嫁你,为什么不能嫁我?」
看这两个又要杠起来,木兰试着要缓和,「天这么冷…」
「对呀,天这么冷,」剑麟头也不回,「东霖那边有线报,妳要不要先回去听听,我跟这土匪讨教讨教?」
听得线报,她踌躇了一会儿,决定不管这两个斗鸡似的男人,策马回奔。雪已经停了,松软的雪不适合驰马,她实在心忧如焚。
***
「新帝?璇?」她变色,转眼大喜,「是真的?」
线报的人满面疲倦,却也欢欣,「是。敝派掌门与夫人问公主好。新帝在段剑门,安全无恙。」
「段剑门?」她心念一转,不禁狂喜,「莫言是段剑门掌门?」
门人咧嘴,「是呀。掌门人不知道托了多少门路,这才找到您。」他恭敬的把白玉班指给木兰,「到底还凭了这个信物,才能上凰岛。」
白玉班指…艳红嫁裳…她抚着这曾经不离手的白玉班指,思绪飞得很远,飞到四人谈笑议事,曾经以为将是一辈子效忠东霖。
她的眼眶湿了。
「还有口信。」门人神情凝重,「西岛开战。」
木兰大惊,「为什么我不知道?」
「公主,我刚离岸才知道的。」门人凝重的说,「这次兴帝未免过分。西岛派商人来贡,顺便请求开港和谈,偏生兴帝听闻西岛商人妻子美貌,先奸后杀,又掠走了来使的女儿,连带开到丽京的西岛船全吞下了。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现下又做出如此丑事…」
木兰的脸色惨白,「…西岛正好趁此因由打了过来?」
封港将近两年,水师荒废,要怎样抵挡西岛水师?
「天啊!」她霍然站起来,「我马上到东霖去!」
「公主!」门人恳切的说,「您暂缓焦心,且听后续来报。掌门已经下令搜集情报,若有紧急军情,自当…」
「战事急如星火,那堪延迟?」她手指成拳又放,勉强深呼吸了几下,「远道辛苦,且休息片刻。木兰调度既定,便与尊驾回东霖。」
她急急的拉开地图,思前想后,为什么不迟两年呢?凰岛目前士兵只有五千,战船二十艘,加上来归海盗,也不满万人,战船不到百艘。西岛以商立国,战船何止盈千?这水师…是万万打不成的…
除非深诱腹地…陆战尚有把握…想到诸王节度使各有图谋,她的心又凉了一截。当初与南苗尚有邦交,还可借兵。兴帝锁国,与南苗交恶,这如何是好?再说这些年南苗积弱,内战不休,自顾不暇,哪有兵力借我?
若是西极…万万不可与那老狐狸谋皮!
思虑深切,一颗心一会儿似火焚,一会儿如冰窖。
环哪环…你为何身为嫡传帝王,不知守卫家国,反招祸事?她正抱头苦思,剑麟气愤愤的走进来,看见桌上的地图,一把撕个粉碎。
「剑麟!你在做什么?」木兰大喝。
「我在做什么?」他已经听闻了线报,气愤难当,「我不准妳去东霖!只要有新帝,妳想也别想!」
「为什么?」她正烦躁,不禁动火,「我身为东霖皇室…」
「妳早就不是东霖皇家公主了!」他一把拽住木兰的手臂,逼她到窗口,「妳看清楚!这些效忠妳的士兵,是东霖对他们不义,他们舍生忘死来归妳的!妳真忍心要他们为了东霖没命?这就是妳的忠心妳给他们的报偿?!」
木兰没有挣扎,语气冷冷的,「那么,只要没有新帝,他们就可以与我去解东霖之危了?这又是为了什么?」
剑麟一时语塞,他望定木兰,眼中出现恨意,「这么多年了…妳当真对他旧情难忘?」
结痂的伤口,又无情的被撕开来。木兰只觉得自己的心冰冷了。「你从来就只记得这事。」
「是,我永远忘不了!」他心痛又气愤,「若是我与表妹有染,你准我千里去救她?」
「我会。」木兰轻轻挣开他的手,「人命关天,为什么不救?」
「我没有你的好肚量!」剑麟扬高声音,「毕竟妳也不曾遇过我这样的事情…」
「你敢说在我之前,从来不曾抱过其它女人?」木兰厉声。
「即使有,我也不当她们一回事!」
沉默良久,木兰的声音非常疲倦,「…几年夫妻,你还是有疑于我,从未释怀。你为何容得下李松涛,容不下东霖璇?」
「…李松涛不敢加一指于妳身,他虽是土匪,到底敬妳如天人!」剑麟眼眶红了,「…我却知…却知妳对新帝的心意!」
木兰扶额,「…你什么都不知道。」她转头吩咐侍女,「找出我的战甲军装和兵刀。」
「妳不要忘了,」剑麟大怒,「凰翼水师打的是妳的旗号,统帅却是我!我不会给妳一兵一卒的!」
「我没打算动用凰翼水师。」木兰冷静的穿战服军甲,「凰岛初定,西岛对这儿虎视许久,趁此用兵,他们大约也会试着攻下凰岛。自保都不足了,怎么有办法顾到东霖,我并不打算牺牲子弟兵的生命。」她静静的眼睛像是蒙层冰,「这次与西岛决战当用陆师,我准备潜回东霖。」
狂怒嫉妒蒙蔽了剑麟的眼睛与心,「妳若去了东霖,就永远别回来了!」
不啻焦雷在首,木兰从讶异到不信,又转心伤巨恸,「有疑若此,夫复何言?!」她愤而解髻,金步摇落在地上,扯断珠炼,金刀断发,扔向剑麟。
「你我夫妻情份,正如此发,恩断义绝!」她压抑不住全身的颤抖,转身大步而去。
剑麟愣愣的坐下来,却没有去追她。望着蜿蜒在地的长发。
「统帅…」士兵慌张的进来禀报,「公主要只身往东霖…」
「让她走!」剑麟迁怒,「她爱滚哪就滚哪!」
轰走了士兵,他足足从中午坐到天黑,又坏脾气的不准任何人点灯。
但他无法制止月亮,在雪霁的时刻,月色映雪色,内外通明。
他的心也渐渐清明,我做了什么?我将爱之逾命的木兰,驱离我的身边?
他跪下来将断发捡起,握着柔软却失去温度的头发,他的心一阵阵的发冷,巨痛。
轻轻的脚步声踅进来,他盼望的倏然起身,看见是李承序,他又颓然的坐下,不理他眼中谴责的眼光。
「为什么不去追公主?」这老将很不谅解。
「她心里无我,我追她做什?」又是阵阵疼痛。
「公主若无你,为什么要再三告诫我要听从你的命令,不可追随她去?」
她这么交代?剑麟终于落泪下来。「…我去找她。」
「去哪里找?」李承序问,「你又要置凰岛等六岛如何自处?你若心魔未除,到公主身边,只是多害她一条命,又是何必?李松涛已经追去了,想公主安全无虞。但是你呢?」
我呢?我呢?「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紧紧抓着她的头发,他真的乱了,乱了…
***
她静静的立在船首,披风翻飞,寒冷的海风吹袭着颊上的泪。李松涛望着她的背影许久,过来轻轻的帮她披上自己的大氅。
「妳知不知道鲛人有泪?」他不等木兰回答,自顾自的说,「传说大海里有鲛人,人身而鱼尾,漂亮的不象话。掉的眼泪都是珍珠。看妳这满地的冰珠子…」他低头作势望望,「我倒有几分相信。」
木兰没有回答,只是抹去脸上的泪珠。
「哪对夫妻不吵架?」他这粗鲁汉子不会说温情话,已经非常努力,「若是妳对唐剑麟没心了,嫁我如何?我才不管妳心在哪里,妳愿跟我,我马上欢欣的翻跟斗给妳看。妳不信?我马上翻。」他马上俐落的翻了好几个跟斗,「好吧,这可嫁不嫁?」
被他逗笑,又复流泪,「…这些年,他总有心疑我。」
「又哭又笑,小狗撒尿。」他粗鲁的拿出布巾在她脸上抹了抹,「官家少爷,本来想得就比较多。我们这种土匪料子,谁管什么清不清白?如果妳嫁我了又偷人,我会回去反省是不是我晚上让妳不满意了。」
「别胡扯了。」她望向冰冷黝暗的海面。
「好吧,我这么耍了半天的宝,妳也进船舱喝碗热汤,如何?」他劝着,「这么吹着冷风,来不及靠岸就病倒,怎么救东霖呢?」
一听到「东霖」二字,她勉强振作了起来。跟着松涛进了船舱。
一路小心翼翼,不敢靠岸,还是搭竹筏偷渡进东霖。沿岸残破不堪,触目都是焚烧后的烟火,死尸遍野,几乎都是老百姓。
太凄惨了。
段剑门人已经来接,星月赶了五昼夜,才到赵州段剑门的总舵,乍见故人,她激动得无法自已,一手攒着莫言,一手攒着中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苦了…苦了你们…都是我无能…」望着他们脸上的黥面,愧疚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得了,又不是妳烙在我们脸上。」中钰望着她身后,「怎么?妳那个忠心耿耿的额驸呢?」
木兰一窒,没有回答,「…璇呢?」
「妳就知道问他。」中钰抱怨,「妳连问问我们好不好都省了?」
「有情人终成眷属,怎么会不好呢?」木兰勉强笑着。
一进中堂,惊喜的和东霖璇相见,更让她吃惊的是,云游已久的师父居然在此相见!
「师父?!」她惊呼。
「都闹到一家来了,」段莫言笑咪咪的,「来来来,叫声师兄。咦?怎么不叫?我老爹是妳师父,妳不该叫我一声师兄?」
「什么师兄?」老掌门段冲瞪他一眼,「你有木兰三分用功,早就是武林盟主了!」
「我才不想当啥劳子武林盟主。」他回瞪父亲一眼,「若是可以的话,请你回来当掌门如何?我当得烦死了。」
「没出息的东西。」段冲嗤之以鼻。
见他们俩杠不完,中钰拉了木兰和璇一旁说话。
当初太上教伪装贼人夜袭璇王爷府,刚好让路过的段冲救了。他不肯透露自己身分,心灰意冷的拜段冲为师,段冲收了他,也不去揭破他的身分。直到莫言与中钰劫牢回奔,这才发现东霖璇未死。
「想送信给妳,可又不知道妳流落何处。」中钰摇着她的手,「妳也真行,真的下海为寇?」
「现下那狗皇帝死了…」莫言插嘴,不无遗憾,「我还来不及砍他脑袋呢。」
「真的?」中钰和璇都惊讶。
「真的,」木兰沉重的点头,「不知道他怎么被西岛人抓到,枭首以后,头吊在船桅上在遂紫江游行。」
「丽京又被攻破?」璇大惊。
「没有。」她一路听得线报,苦涩的牵牵嘴角,「他又逃了。这次运气不够好,命都没了。」
众人沉默了片刻。
「璇,现下你打算如何?」若是璇不愿为帝,木兰准备自己扛起这个沉重的担子。
「即帝位。」他简明的说,眼神很悠远,「是我笨了。当初应该死活都不让环即位,远远的裂土分封,他若有能,再禅位不迟。他若败坏国土,不过一州一道,国法治他,何等便当?也不至于…不至于我那无欲无求的母亲死于歹徒手底…」他哽咽起来,「我丧母三年,痛心仍无法抑止,何况百姓家破人亡?皆是我之过!这过…用余生偿还也不足…」
「这下子,老爹,你真成了帝师了。」莫言打趣父亲。
「也要有命成帝师。」段冲叹气,「徒儿要打天下,段剑门哪能不帮?但是光段剑门这小帮派,是成不了什么气候的。现下丽京无主,璇儿,你还是先回丽京再说。打仗不成,护送圣驾不成问题。」
木兰放下心,看着莫言的地图,「这一乱,恐怕各州道各有图谋的也会起兵…国力恐怕只剩十之五六…」正议事,外面一片嚷叫,松涛闯了进来,「你们扣下东霖木兰做啥?」他气势汹汹。
「没人扣下我。」她轻叹,「岛主,请坐。」
他魁梧的身材坐在椅子上都嫌小,「看什么看?没看过海盗?」他一一打量,「喂,小鬼,别这么看东霖木兰。她嫁人了,就算要嫁第二次,嫁得也是我,你还得排我后面。」
东霖璇红了脸,中钰噗嗤一声,「好样儿,你知不知道这是你未来的皇帝?」
「我是土匪,没什么皇不皇帝的,」他一派轻松自在,「你们议你们的,我小心肝没事就好。」
不顾璇怒目,木兰犹看着地图,一一详述,「…原本还可指望莫言守边的旧部属,但是封雪江冬来封江,可以行马,北鹰都会在此时南下劫掠,这军马动不得…」
正愁着,松涛轻松的说,「土匪打海盗不更好?」
木兰心里一动,璇没好气的说,「你知道赤罕人是怎么样的?他们惯常烧杀掳掠…」
「着呀,我怎么不知道?我有一半赤罕人血统。」松涛满脸不在乎,「反正他们都是要来抢的,顺便请他们抢抢西岛人有啥子不好?船上打不过,深入地上还打不过的话,东霖不亡就没道理了。陆地上还有比赤罕人更厉害的骑兵?你说个国家我听听。」
木兰怔然,和中钰两人相望,异口同声,「这是好办法!」
「给他封雪江南岸五里!」木兰摊开地图详看。
「反正本来就有长城的打算,冬来难守的封雪江给他算了!」中钰兴奋的凑过来,「也对,反正每年都要编列『抢青损』,大大划算哪~」
「喂!长城起码要二十年欸!」莫言不赞成,「现下战乱,恐怕要三十年了!」
「三十年?若我们整治下来,哪需要三十年?」璇坐不住,踱来踱去,「莫忘我们治水已有功绩,去年今年大熟,就是证据!无须三十年!」
「土匪么…还是用土匪的方法有效。」松涛得意洋洋,不知道这些官家少爷少奶想些什么,这么简单的办法也想半天。
莫言翻翻白眼,「这群蛮子哪愿意让我们这样白用?一定要岁贡黄金的!」
「再怎么算,都比战乱划算。」中钰很严肃,「你知道西岛进战十日,损失多少?我算给你听…」
「好了好了,我的宰相娘子…」莫言举手投降,「妳莫不是当少奶奶当烦了,还想回去当妳的宰相吧?」
她愣了一下,低头不语。
「唉…我就知道…」莫言搔搔头,段冲还来火上加油,「我说么,东霖名相给你当媳妇太糟蹋了。」
「死老头,你就是要让我难堪就是了?」莫言气不打一处上来。
「怎么样?你当我儿子三十多年,还没打赢过我,来呀!」
不顾那对相残的父子,当下商议定了,径回丽京。
***
丽京正群龙无首,兴帝无后,新帝继位。
没人敢在这军临城下的时刻抢这皇帝位置,望见木兰宰相名将皆回归,绝望的丽京百官一片欢呼。
「他们不是说我狼子野心么?」木兰讥诮的的撇撇嘴角。
但是新帝将监国匕首还到木兰手里,她还是感慨了。这么多年,心心念念,就为了这把匕首代表的身分而努力,夙夜匪懈。
多少恩怨尽赴梦魂。只有这把匕首贴身放着,她才觉得自己活着有意义。剑麟…你为何不懂?
若不是深爱你,何以我愿意束缚自己的翅膀,在你羽翼下生活?你几时见过关在金丝笼里的凤凰?
「妳穿盔甲好看多了。」松涛歪着头看,「呿,让妳穿女装简直是糟蹋。」
木兰苦涩的笑了笑,一个粗鲁海盗懂,剑麟…你反而不懂。你只要一个完璧而乖顺的妻子,那就不需是我。
「岛主,」她安详的转身,「到这里就好了。这一路,累你相伴。」
「我不累。」他狡狯的眨眨眼,「我不趁妳跟老公吵架搞定妳,什么时候有机会?」
她苦笑的摇摇头,「我要北去北鹰求援。单于个性喜怒不定,若是我求兵不成…说不定反而被杀。你无须与我涉险…」
「少来,」他一口回绝,「我跟妳跟定了。妳又不熟路径,我可是熟的。妳不让我跟让谁跟?好歹我在北鹰生活到十几岁。」
微微一笑,将满腹辛酸藏起。
「对了,」这粗鲁汉子很大方的把信给她,「你老公有信。要不要回?」
她淡然,「要。」
拿过了信,连封都不拆,嘶的一声成两半,「就这样回给他。」
真是狠。松涛伸伸舌头。不过,若我老婆回了这种信给我,看我不千里跑来打她屁股,然后跪地求饶,跟自己老婆耍什么骨气?
这官家少爷硬是有骨气。
他耸耸肩。
第十章
一路餐风宿露,终于纵马到封雪江国界。只见一片雪茫茫,马蹄在雪地里杂乱的留下蹄印。
「有人。」松涛止住她,纵目极望,她什么也没看到。
「一个女人。」松涛皱起眉,「一个女人在这国界干嘛?」这里已经是赤罕人的势力范围了,莫说赤罕人,若他单身在此,也会起邪念。
等看清了来人面目,木兰惊噫一声,声音发抖,「岛主,你在此暂候。」
「喂!怎么的?虽然是个女人,赤罕女人也不是惹得的!」松涛挡着她的去路。
「你…」见她眼中滚着泪,「这人,我是相识的。让我过去…」
松涛默默的让开,还是离了几步戒备着。好奇的张望过来的女人,见她穿著赤罕人的衣服,容貌甚美,却冷得像冰。
「奇怪,这赤罕女人怎么跟小心肝的相貌有些像?」他暗暗嘀咕着。
***
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木兰居然说动北鹰出兵,旁人再三询问,她和松涛总三缄其口,只说途中偶遇北鹰阏氏,经过一番长谈,终于得到北鹰的出兵,虽然条件异样的严苛。
只有中钰见她独望月夜,又听探子回报阏氏容貌年纪,不禁叹息。这阏氏,分明是公主昭君。姊妹异国而处,各有立场,相逢定是难堪,也不再逼问木兰细节。
焦土政策加上北鹰骑兵,木兰诱敌深入的计策大获全胜。她却没有挟胜追击,反而与西岛订定和平协议,开国复港。
毕竟北鹰骑兵在东霖宛如祸苗,能及早结束战争才是最重要的。
她不再回凰岛,守在东霖。松涛原本不愿回虎岛,木兰对他说,「陪我是很无聊的。你不能关在笼子里,就像我无法回去一样。我不忍心如此。」
松涛深情的望着她很久,「若是妳要我来,妳知道要怎样找我。」
她点头,轻轻拥抱这位千里追寻的有情人,「木兰欠你太多。」
隔着军甲,实在不舒服,他轻叹,「以身相许如何?」
「我已身许东霖。」她苦涩的微笑,「东霖皇室会负我,天下男子会负我,东霖…东霖不会负我。」
「我也不会。」松涛皱起浓眉。
「我相信你此时的确这么想。」她温驯的说,「有话…请转告…唐剑麟。」她知道剑麟就算不在身边,也尽力为她谋事。赵州节度使第一个表态支持新帝,其它节度使纷纷来归,应是他奔走之功。
然而,又如何?
松涛静静的等她说话。
「告诉唐剑麟。夫妻情份虽绝,朋友之义犹在。请他早日娶妻,唐家不能无后。」她落寞的笑笑,「就这样。」
「就这样?」松涛笑笑,「妈的你们这些官家少爷少奶特别多心思。我也懒得对你们说这些屁。说是说的。听不听我不管。」
***
对着剑麟说了口信,「还有,」松涛觉得不太过瘾,「她说已身许东霖。天下男子都会负她,东霖不会。」
他全身一震,「我负她?」
「我不懂你们这些官家少爷少奶。烦死人了。爱就爱,不爱就不爱。」他咧嘴大笑,「我若爱她贼死,管她妈是妓女公主。谁跟我抢人,我跟谁拼命。她愿跟我,偷不偷汉有什么打紧的?我会让她连偷汉子的心思体力都没有。直娘贼!东霖木兰穿军装真是 *** 好看透了!穿女装简直糟蹋她!」
他潇洒的挥挥手,回虎岛去了。
剑麟默默的坐在内堂。房间还维持木兰在的模样。她在这里的时候,从来没有展颜开怀,他偷偷去探她的时候,远远的,着军甲的她,却和莫言携手大笑。
他做了什么?以为将世间所有美好放在她手心,就是爱;以为万般宠溺她,就是爱;以为一切荣耀归诸于她,就是爱。
以为不让她受任何风霜雨露,就是爱。
真的是这样吗?
「东霖木兰穿军装真是她妈的好看透了!穿女装简直糟蹋她!」松涛的话在脑海里回旋。
他站起来,匆匆策马到港口,他急促的对李承序说,「备船!我要到东霖去。凰岛拜托你了。」
李队长意味深长的对他笑,「也该是时候了。」他下令备船,转头对他说,「把我们的公主带回来。」
***
他以为见到新帝,一定会一刀结果了他。
但是他仍然恭敬的执了君臣之礼,恍惚的抬头看着龙座上的少年皇帝。
才两三年光阴…这少年皇帝已经白了鬓发,忧心若此。
他…这个忧心日夜的少年皇帝就是他的心魔?他突然不懂起来。
「剑卿平身。」新帝冷冰冰的声音,「你可是前来寻找皇姊?」
「是。」他焦急的望望左右,「木兰不在这里么?」
「皇姊已经不在东霖了。」少年皇帝带愁的一笑。
「不可能!」他霍然站起来,「她心心念念东霖王朝,怎可能不在此护国?!」
「你说得很对。」新帝心平气和的,「但是,天下初平,开国复港,奖励商行。她自愿领军保护商船去了南洋,这也是为了东霖。」
「你为什么不留下她?!」剑麟怒气勃发,「你就这样让她去经受艰苦风霜!?」
「你以为我没提议过吗?」新帝也大怒,「若是她愿意,我愿虚悬三宫六院,只纳她一个皇后!你觉得她甘愿被困在这个金碧辉煌的东霖王宫吗?!」
她…她不愿意困在东霖王宫?但是,但是…但是她却愿意困在我那小小的竹笼子,收敛羽翼。
怔怔的望着发怒的新帝…眼界突然模糊了。就算和眼前这个少年皇帝有旧情又怎么样?她最后愿意困守的地方是我的臂弯。
为什么我要愚蠢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要她伤心远离我才知道她的心意?虚悬三宫六院哪…木兰。妳将会是烁古震今唯一一个独后,妳生下的任何子嗣都不再有妳最厌恶的帝王之争…妳…为什么不愿意?如果妳心里有过这个少年皇帝?
我爱你。他还记得她穿著一身嫩绿,娇羞的向他说的话,现在却轰然像是春雷一般。
「臣告退。」他茫茫的走出宫阙,新帝没有拦他。
走出紫微殿,他愣愣的望着一园春意盎然。寒冬已去,春回大地。他的春天…却悄悄的离开了他。
「额驸…」一个柔弱的女声唤住他,眨眨眼,回神过来,发现这个宫女有些面善。
「额驸。之前奴婢在公主府当过差。」她紧张的跪下。
「哦?」还有些愣愣的。
「公主曾经要奴婢烧掉…一件单衣。奴婢不敢违旨…却也不敢遵旨…」她掏出一块破旧的宫绢,上面有着已经变成黑褐色的血迹,「所以…烧掉了单衣,却先剪下这块…这块布。」
他瞪着这块布和血迹,「这是…这…」
宫女鼓起勇气,「这是,这是公主的初红。是跟额驸…」
剑麟脑门轰然一声。我为了…为了这种莫须有的罪状,无意恨她这些年?
「她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他喃喃着,「为什么?」
「奴婢大胆。」宫女膝行又拜,「额驸一再见疑公主,想公主是…是…」
「这么明显吗?」他紧紧纂住那块布,「连不相干的外人都看得出来?」那木兰呢?她岂不是心伤终日?
「为什么…既然她知道我这样龌龊,为什么还甘愿跟随我?」他大恸怒吼。
「女子…女子为了情郎…」宫女想起过往曾有的情爱,那遥远的岁月哪…「是什么都愿意受的。」她低头哭了起来。
直到他说出断情之话以前,她都是忍受的。
「我做了什么?苍天啊…我做了什么?」他再也忍受不了,仓皇逃出东霖皇宫。
***
星夜如斯,一如初履凰岛。木兰站在甲板上,抬头看着满天星辰。彼时剑麟怕她受寒,将她裹得只有一张脸露在披风外,抱着她,躺在小山冈的草地望着星辰。
春兰葳蕤,静静的夜里吐露芬芳。
凰岛岁月苦乐参半。但是能和剑麟靠得那么近,心里闷着的苦,也不算什么了。
现在天涯相远,亦是苦乐参半。只是苦…恐怕多一些。
所慰者,相离数千里,渐渐忘却他的不好,只记得他百般温柔娇宠。记得剑麟尚有一个温柔娴雅名满丽京的表妹。那样佳丽,才配他的娇宠。
我?她对着自己凄凉却骄傲的笑笑。我是遨游天际的凤凰,无法被拘在笼子里。这五湖四海才是我的天地…
虽然也眷恋过一个温暖的臂弯。
终是梦一场。她坐下来,继续翘首望月。
「有海盗!有海盗!」望楼声嘶力竭的大叫,「海盗!海盗!」
她悚然一惊,所有温柔遐想皆尽消失,她拔出弯刀,「备炮!瞄准!」
正要冲向炮台,突觉脑后声响,弯刀敏捷的扫过去,来人与她交手,越斗越惊,这蒙面人识得她的每招每式,百招过去,她居然落败?!
弯刀落地,她既疑竟无来援,又恐海盗劫船,正要射出暗器,已经被蒙面人点中穴道,一把抱在怀里。
太太可恨!「你…」正要开骂,却觉得这怀抱如此熟悉…
「唐剑麟!」她怒吼出声,「快放开我!」
拉下蒙面,他坚决的摇头,「此生别想让我再放开。」
「你我断发绝义,再无夫妻之情!」她拼命挣扎,「放开我!」
「谁说的?!」他索性撒赖,「当初妳是许我的!」他掏出怀里的纸包,「这是妳送到边关的头发,里头还混着我的,这辈子我们还是没完没了的…」
望着这束结着红绳的头发,木兰的眼前开始模糊…她甩甩头,「是你叫我不用回来的!我再也不回去!」趁着她怔忪的时候,剑麟已经溜索回船,这才将旗帜升了起来,星月里飘扬着凤凰。
「李松涛那土匪建议我打妳一顿屁股,然后抱着妳的腿求情。」他咕哝着,木兰气得打颤,「放开我!你这小人!」想是让钱大嘴和羽林卫共同摆了一道,她暴跳不已,「放我下来!唐剑麟,你不是有疑我和璇有染?我哪里不跟男子相处?段莫言、璇,还有随我去北鹰的李松涛…你要不要连钱大嘴也疑在里头?!放开我!」
「如果妳偷汉子,」他很凝重的说,「那我会好好检讨是不是让妳夜里不满意。」
木兰张大了嘴,一个耳光刮过去,「你是不是当海盗当太久了?!」她用力挣扎开来,就要跳海,剑麟连忙抱住她大腿,害她下巴磕了甲板,「呜…你…」气得照他的头一阵乱打。
「妳打好了,尽量打。」剑麟忍着痛,「我舍不得打妳屁股,直接抱大腿求妳好了。娘子,求妳回来吧…」
「放开我!放开我!」她推了一掌排云手,剑麟跳起来回她一掌,「娘子,妳原谅我吧…」
李承序等一班羽林卫从来不曾看过木兰如此失控,不禁人人呆笑。钱大嘴脸都黑了,抹脖子使眼色的求他们赶紧把船开走。
船不开走,等监国想起来的时候,他的小命就跟着走了。
***
打了好几个时辰,木兰累得手臂都抬不起来,又怨又怒的瞪了羽林卫一眼,众人缩了缩脖子,当作没看到。
「娘子…」他小心的伺候着木兰的颜色,端了茶来。
「我不要喝!」她怒色又起,看他垂手低头,心下不忍,芳心紊乱成一片,她终于哭了起来,「剑麟哥哥…你怎么就这样看我被欺负…」
「我,我就是剑麟哥哥呀!」剑麟又忧又喜。
「你才不是!」木兰恨恨的瞪着他,「剑麟哥哥会这样欺负我吗?」她又继续哭,「剑麟哥哥…这个死皮赖脸的前夫欺负我…」
「不是前夫!」他有点不悦,又小心翼翼的,「又没有休书。」
「你要休书,我马上写给你!」木兰站起来,用力过猛,打了好几个时辰,觉得头昏目眩,又倒下来,剑麟慌着接住她,「木兰?木兰!妳有没有怎样?」
「放开我啦!」她心里怒气未消,「剑麟哥哥…呜呜…我无缘的丈夫欺侮我呀…」
「我不敢嘛…我再不敢了…」
李承序摇摇头,和羽林卫都离开现场。
他翘首望星,如此佳晴。守得云开,见月明。他微微的笑了起来。
后记
石中钰托着腮,春意正浓,嫩绿的杨柳轻轻的在风中飞扬。
她大大的伸了个懒腰,「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呵欠打到一半,姚大人刚好进来,她连忙把呵欠吞回去,「…姚大人。」
「石宰相!」他神情甚欢欣,「好兴致。公暇吟咏吗?您…」这倒叫他不知怎问候,轻咳一声,「您贵体愈可了吗?」
「承…」要说啥?「承您福」?莫言会跳半天高的,「承您挂心。」吁,这么多年宰相不是白当的。
两个人尴尬的对笑。姚大人笑着,心里有些后悔,怎不听自家夫人多叨叨。但是东霖数朝宰相什么疾病都有,除了…除了坐月子以外。这叫人怎问候呢?
石中钰脸上笑容秀雅,心里也叫苦。没想到我已经为相多年,历经战乱中兴…
还是得为了坐月子请假!
「公子可安好?」姚大人终于找到可以安心问候的话了!他悄悄的揩揩冷汗。
「好,托您的福。」石中钰笑颜逐开,「还感谢尊夫人荐的奶娘。」
气氛马上活络起来,「我…呃…休养的这段时间,让姚大人辛苦了。」
「好说好说。」姚大人轻叹,「若不是亲手经事,真没想到石宰相的工作如此繁重。」不禁佩服起来。他和文渊阁几个大学士加上中书令,忙得人仰马翻,还得效周公三吐哺,这娇弱的宰相倒是手挥目送,潇洒用兵哪。
又寒暄交代了几件事情,姚大人才告辞而去,快快活活的回去当他的御史大人。
「那个讨厌的书呆子御史走了?」莫言从窗户探出头来,就要跳进来。
「我说侍郎大人,」外人不在,她又恢复那种恶狠狠的样子,拿着笔,老大不耐烦,「咱们成亲那么久了,孩子都生了,你好不好别跳窗户好呗?」
「习惯!」他跳进来,一把搂住她,「亲个嘴儿!」马上偷香去。
偷香当然有代价的,一管毛笔马上打在头上,「坐好!百官看见了,成什么体统?」
「哎唷,妳打我…」他委屈的扁嘴,「人家看到好玩儿的事情,巴巴的来找妳,妳就赏我这么个爆栗?」
「什么事儿?哪儿小狗打架?」她沉重的探口气,拿下一本厚厚的奏折。
「比小狗打架好玩儿!」他笑嘻嘻的,「今秋大比,多了好些女举子来考试。」
啐!原来上街看姑娘来了。
「喂!我可没多看人家姑娘!」他伸手赌咒儿,「只是今年的举子,都流行在脸上画字儿。」
「啥?」她搁下奏折,瞪圆了眼睛。
「我也看得奇怪,怎么姑娘家都在脸上画字呢?后来听街坊说,那是印度墨,好些天才会褪的。而且越是多读书的女孩家越爱这套。最多的呢,是『罪』。再来呢,就是『雅』。再不然呢,也就是『典』。总之,笔画越多,越得女孩儿爱,现在人人脸上都有个字…」
她张大嘴巴,摸摸自己的颊,「她们…她们…她们吃饱撑着呀?!」
「谁让我美丽的宰相娘子,秀雅无俦盖丽京呢?」他笑嘻嘻的看着石中钰。
她越想满街自格脸上黥面的女子,不禁捧腹大笑,捶桌顿椅,「这…这比太阳穴贴狗皮膏药装柔弱还好笑…哈哈哈~」
女子爱美,天下皆如此。只是美丑的观念实在转瞬即变,令人眼花撩乱。
「这玩意儿丑死了,还有人学?」她笑嚷,「等等我回信儿给木兰的时候,一定要跟她说…」
「公主来信了?」莫言眼睛一亮,「她不是效法中土孟尝君,跑去解人急难吗?这会儿周游哪去了?」
「我也还没看,我哪知道?」两夫妻凑着头一起看着那封信。
「中钰:
东霖一切安好否?出海一别,又经年余,原本挂念今秋收成,闻西岛商人曰,丰年大熟,心下快慰。
吾与剑麟已离中土,现在傲来神州吴国。此地孀后独撑大局,群雄凌寡,甚不入吾眼。孀后奉吾等为上宾,吾等为吴国练兵拒敌,目前战功尚可。
困居东霖不知天下之大,航游四海方知过往坐井观天。
数日前伴白鲸齐航。宛如小岛,有五船之长。遨兮游哉,心胸为之宽阔。海天共色,鲸白如银,落霞赛金,悠然纵目,非往日案牍困守可寤寐思想…」
「真可恶,」看到这里,中钰握拳挥挥,「把东霖丢给我烦,他们夫妻去玩耍,还写信气我!」
「…身在蓬莱,而心系东霖。钰君书信曾言,璇弟气盛,欲拒北鹰,此事须从长计议!抚之安之,宁耐长城之成。贸易沟通,怀之以柔。宁默然汉化,不可以力敌之。夫战也,劳民伤财,大损国力,虽胜犹败。暴君取之,昏君取之,圣君深知不可取…」
「真啰唆,要她讲?」中钰嘀嘀咕咕的,「等她信来指示,东霖早变北鹰牧马地了!不过这封信倒可以堵一堵小皇帝!」
「…北鹰单于可安好?阏氏如何?每每提笔于阏氏,翘首期盼,总无来信,吾心甚念…」
「念死好了。」中钰不耐烦,「她会回信才有鬼!放心啦,单于哪舍得这么厉害的阏氏。」
「…海外遨游,竟遇两位皇妹。皆有家室。妹夫皆人中之龙。皇家姊妹情薄,虽感伤莫名,仍感欢欣。此生挂念已去,瞬觉心胸大畅…
原本今秋将返凰岛,然吾有不便,夫君日夜征战有功,吴后裂土分封。若非有娠之故,何须多此海外累赘?每见己腹鼓胀如球,不禁骇笑。俱吾离夫出走已多年,夫君至今畏惮,有孕更盛。每每方蹙眉,夫君甚股栗,百婉千回,令人啼笑皆非。
吾乃天下第一悍妻也,不怒自威,莫如此甚…」
「莫言莫言,」她高兴起来总是叠声唤他,「木兰有孕呢!她现在不回来,因为怀孕了!哈哈~也换人受苦了吧?剑麟现下怕她怕个贼死!哈哈~」
见她笑语,莫言的心飞得极远。
飞到他为了躲避接掌门一职,逃到丽京应考,随便蒙了个状元。彼时金鸾殿上,他瞧见端雅秀丽的刑部尚书。
第一眼,就知道她是女孩儿。远远的瞧着她,奇怪满朝文武的眼睛长在哪里,怎么没人发现堂堂的石青天会是女孩家。
一开始,他只是遥远的望着这朵「金殿之菊」欣赏着。越认识,越心动。直到要远调边关为将时,他喝个酩酊大醉,突然想看看金殿之菊的秀雅容颜。
已经升为宰相的她,低着头批阅奏折。原本只想隔窗看看她…不知为什么,他推开窗,跳了进去…
招呼他的是一方端砚。
平时秀雅端凝的「石宰相」,居然有着恐怖的火爆脾气。
但是她永远不知道,她那让怒气染红的双靥,娇样玉颜,让她从静态的「菊」,变成一团最美最生动的火之花。即使有了烙痕,不减其艳。
他从那夜醉到现在,一直醒不过来。
***
她第一眼看到新科状元的时候,倒是吃了一惊。文状元却有着武状元的体魄。远远的听他吟咏,妙语如珠,总让她满怀心事的一身官服外,还有点盼望欢喜。
越认识,越激赏他的雄才与淡泊。
听闻他将转任武职,她没有因由的觉得失落。连批阅奏折的手都慢了…
他却跳了自己窗户进来。她只能用怒气掩羞涩,这人,太无礼!想她堂堂宰相,就算露了女儿身,满朝文武,谁不敬她三分?就只有他敢装酒卖傻,厮缠了半天,让她气得要死。
好容易将他赶了出去。虽然无一指加诸她身…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却在书房里驱之不去,扰了她心神不宁,像是醉了一般。
这颊上的烙印…是他对我发的誓。
她从那夜薄醺,让他这厮缠汉子醉了一世。
***
「阿钰…」
「叫魂啊?」
「没事儿,只是想听妳应么。」
「你真无聊!」
「妳不就爱我这无聊的人么?」
石中钰瞅着他,似笑非笑的,「对。我就是爱你这无聊的人。你干嘛爱个悍妇?木兰说错了,我才是悍妇无双呢。」
「我也不知道。我喝醉了。我是喝了…」他附耳轻轻的细语,中钰红着脸打他一下,「讨厌!」
这恐怕是世界上最甜蜜的讨厌。
作者心语
写完定风波的时候,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向来我对古装都很有兴趣,特别喜爱武侠小说。红楼梦与金庸,一文一武,都是我案头最钟爱的书。
曾经挑战过武侠小说,虽然不甚精细,也还过得去。但是这样庞大题材的家国…我还是第一次处理的。
当初在写的时候,许多读者反应,喜爱段莫言甚于唐剑麟,有些读者还为段莫言自行黥面那段落过泪。老实讲,我也喜爱段莫言多一些,这样个性滑稽,却深情至深的男子,真是女人内心最深沉的渴望。只是,我也悲悯唐剑麟,或者说,我悲悯所有囿于处女情结而自苦的男人们。
处女情结是吊诡的父权社会余毒。为了确保生育的子女皆属父姓,所以特重处女,但是最好笑的是,去了处女之后,妻子所生就能百分之百的个个都是自己的骨肉?也不见得。
原本以为到了二十一世纪,男女平等已过百年,应该没有这种可笑的情结,哪知道却非如此。
有位女性朋友跟男友分手,居然是因为男人遇到了纯洁的「处女」对象。甚至也有男性朋友对我诉说内心的「伤痛」,因为他有疑自己女友已非完璧。
怀着这种荒谬的感慨,我让唐剑麟几乎错失所爱,却因为悲悯,还是还他团圆结局。
再说说木兰吧。我对木兰的感情最深。不知道为什么,罗曼史的女主角总是独生女或幺女。或许这样的女孩子娇憨可人,容易受欢迎。但是我却偏爱长女,总觉得他们肩膀上责任特别重,家庭观念也特别强,外表严肃实质却比谁都依恋家里每个成员。所以写木兰的时候,总是心疼她刻刻不忘家国,牺牲奉献。唐剑麟万般不是,总是疼宠她至深,爱之入骨,半生戎马,也让她恢复一下儿女娇态。
写到这里,还是要感谢其它三位写套书的好友作者。承蒙她们的长才,才能架构起这个庞大的虚构世界,大家的设定集合起来,真的可以出一本「南风大陆设定集」,只是当中我的贡献极微,不禁有些羞愧。
谨将此书献给天下为家为国努力不懈的女子们。希望妳们都能得到那位如意郎君,幸福美满。
毕竟,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如果读者还喜欢我写的古装稿,只要有读者回函,我会考虑看看。
染香群于无蝶居2002/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