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唱得婉转低回,歌声中似乎大有深意,那瞅着他的眼神无限哀怜。云楼挣扎着,涵妮!他想呼唤,却喊不出丝毫的声音,胸部像有重物压着。涵妮!他想对她奔过去,却无法移动自己的身子。涵妮!涵妮!涵妮!他在心底辗转的呼喊,紧紧的盯着她。她继续唱着,那眉目间的神情逐渐有了变化,他仔细一看,原来不是涵妮,却是小眉,她带着一脸的寥落和孤傲,在反复唱着:“我是一片流云,终日飘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驻,何处是我归程?”
她唱得那样萧索,那样充满了内心深处的凄惶,使云楼浑身每根纤维都被她绞痛了。他对她伸出手去;小眉,他喊着,腾云驾雾似的向她走去,但她立即幻变成一朵彩色的云,飘走了,飘走了,眼看就失去她的踪迹,他急了,大声喊:“小眉!”
他喊得那幺响,把他自己喊醒了,睁开眼睛来,在他怔忡的眼光里,他看到的是一屋子的阳光,天已经大亮了。
从床上坐起来,他用双手抱住膝,好半天不知身之所在。
然后,他下了床,迷离恍惚的去梳洗过了。今天有一整天的课,他整理了上课要用的画板画笔,精神一直在恍惚不安的情况中。离开了小屋,他慢吞吞的走去搭公共汽车,脑子里全是夜里梦中的影像,涵妮的歌,小眉的歌,涵妮的凄楚,小眉的寥落……他的心脏酸楚的收缩着,痉挛着,满胸怀充塞着难言的苦涩。
一整天的课程都不知道怎样度过的,他的头昏昏然,沉沉然。下午上完了课,他去了广告公司,仍然是心神恍惚的。
公司中几个同事在大谈“泡舞厅”的经验,一个同事高谈阔论的说:“别看轻了那些女孩子,她们好多都出身在上等的家庭里,只为了一些不得已的因素才走入欢场中。许多人都认为她们的私生活一定很随便,其实,洁身自好的大有人在!”云楼呆了呆,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小眉,洁身自好!她何尝洁身自好呢?中央酒店的一幕又出现在他眼前了,他感到一阵烦躁。收好了设计的资料,他走出了广告公司,望着街车纵横的街道,哪儿去呢?
到沅陵街吃了一碗牛肉面,算是晚餐。他该回去工作了,可是,他不想回去。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逛着,他逗留在每一个橱窗外面,看到的却都不是橱窗里的东西,而是一张脸,小眉的脸!他闭眼睛,他摔头,他挣扎,但他躲不开小眉的脸,他忽然有个强烈的欲望,想抓过小眉来,好好的责备她一顿,你为什幺不自爱?你为什幺自甘堕落?可是,他有什幺资格责备她呢?他有什幺资格?
走过一条街,又走过一条街,他走了好久好久,然后,他忽然站住了,惊愕的发现自己正走向青云。不,不,你决不能去青云,他对自己说。你再去,就太没有骨气了!你是个男子汉,你提得起,放得下,向后转吧,回家去!但是,他停在那儿,没有移动,向后转吗?他的脚仿佛有一千斤重,重得提不起来,他无法向后转,他浑身每个细胞都在背叛他,拒绝向后转的命令,他心底有个小声音低低的说:“也罢!就再去听她唱一次吧!最后一次!”
于是,他又糊里糊涂的买了票,糊里糊涂的走进青云了。
这是九点钟的一场,他进场得比较早,还没有轮到小眉唱。用手支着颐,他闷闷的看着台上,一面在跟自己生着气。为什幺要进来呢?难道经过了昨晚的局面,还不能忘怀小眉吗?孟云楼,你没出息!
可是,小眉出场了!所有反抗的意识,都离开他的身子飞走了。小眉!她今天穿着一件纯白的晚礼服,没有戴任何的装饰品,头发也没有梳上去,而是自然的披垂着。轻盈袅娜的走向台前,她对台下微微弯腰,态度大方而高贵,像个飘在云层中的仙子!她今晚竟一反往常,根本没经过舞台化妆,只淡淡的施了一些脂粉,显得有些憔悴,有些消瘦,却比往日更觉动人。站在台前,她握着麦克风,眼波盈盈的望着台下,轻声的说:“我是唐小眉。今晚,是我在青云献唱的最后一晚,我愿为各位来宾唱两支我心爱的歌,算是和各位告别,并谢谢各位对我的爱护。”
云楼的血液猛的加速了运行,心脏也狂跳了两下。最后一晚,为什幺?
小眉开始唱了,是那支“我是一片流云”。正像云楼梦中所见的,她带着满脸的寥落和孤高。她那神态,她那歌声,她那气质,如此深重的撼动了云楼,他觉得胸腔里立即被某种强烈的、迫切的、渴求的感情所涨满了。小眉萧索的唱着:“……飘过海角天涯,看尽人世浮华,多少贪欲痴妄,多少虚虚假假!飘过山海江河,看尽人世坎坷,多少凄凉寂寞,多少无可奈何!……”
哦,小眉!云楼在心底呼唤着,这是你的自喻幺?他觉得眼眶润湿了。哦,小眉!我不该对你挑剔的,我也没有权责备你!置身于欢场中,你有多少的无可奈何呵!他咬住了嘴唇,热烈的看着小眉。我错了。他想着,我不该写那张纸条给你,我不该侮辱你!那张纸条是残忍而愚蠢的!
小眉唱完了第一支歌,场中竟掌声雷动。云楼惊奇的听着那些掌声,人类是多幺奇怪呵,永远惋惜着即将失去的东西!小眉又接唱第二支了,是那支“心儿冷静”,唱完,她退了下去。而场中却极度热烈,掌声一直不断,于是,小眉又出来了,她的眼眶中有着泪。噙着泪,她唱了第三支歌,唱的是“珍重再见”。然后,她进去了,尽管掌声依然热烈,她却不再出来。
云楼低低的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他走出了歌厅的边门。在这一刻,他心里已没有争执和矛盾了,他一直走向了后台的化妆室门口,站在那儿,他没有让人传讯,也没有写纸条进去,只是站在那儿静静的等待着。
然后,小眉出来了,她已经换上了一件朴素的、蓝色的旗袍,头发用一个大发夹束在脑后,露出整个匀净而白皙的脸庞,她瘦了,几乎没有施脂粉的脸庞显得有三分憔悴,却有七分落寞。跨出了化妆室的门,她一看到云楼就呆住了,血色离开了她的嘴唇,她乌黑的眼珠睁得大大的,瞪视着云楼。
云楼的心跳得狂猛而迅速,他觉得有许多话想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想表达他心中激动的感情,他想祈求原谅,但他只是愣愣的看着她,半天也没有开口。于是,他发现她的脸色变了,变得生硬而冷漠,她的眼光敌意的停在他的脸上。
“哦,是你,”她嘲弄的说:“你来干什幺?”
“等你!”云楼低声的,声调有些苦涩。
“等我?”她冷笑了,那笑容使她的脸充满了揶揄和冷酷。
“等我干嘛?”
“小眉,”他低唤了一声,她的神态使他的心绞痛了,使他的意志退缩了,使他的热情冰冷了。“我能不能和你谈一谈?”
“谈一谈?”小眉嗤之以鼻。“我为什幺要和你谈?你这个上流社会的君子!你不知道我只是个欢场中的歌女吗?和我谈一谈?你不怕辱没了你高贵的身分?”云楼像挨了当头一棒,顿时觉得浑身痛楚。尽管有千言万语,这时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了。凝视着小眉,他沉重的呼吸着,胸部剧烈的起伏。小眉却不再顾及他了,坚决的一摔头,她向楼梯口走去,云楼一怔,大声喊:“小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