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筠注视着云楼,这是第一次,她正视他,不再把他看成一个孩子。他不是孩子了,他是个成熟的男人,他每句话都有着份量,他的脸坚决而自信。这个男人会得到他所要的,他是坚定不移的,他是不轻易退缩的。
“那幺,”雅筠咬了咬牙:“你爱她?”
“是的,伯母。”云楼肯定的说。
“你真心爱她?”雅筠再逼问了一句。
“是的,伯母。”云楼迎视着雅筠的目光。
“你爱她什幺地方?”雅筠追问,语气中带着咄咄逼人的力量。“她并不很美,她没有受过高深的学校教育,她有病而瘦弱,她不懂得一切人情事故,她不能过正常生活……你到底爱她什幺地方?”
“她美不美,这是个人的观点问题,美与丑,一向都没有绝对的标准,在我眼光里,涵妮很美。”云楼说:“至于其它各点,我承认她是很特别的,”望着雅筠,他深思的说:“或者,我就爱她这一份与众不同。爱她的没有一些虚伪与矫饰,爱她的单纯,爱她的稚弱。”
“或者,那不是爱,只是怜悯,”雅筠继续盯着他。“许多时候,爱与怜悯是很难分野的。”
“怜悯中没有渴求与需要,”云楼说:“我对她不止有怜惜,还有渴求与需要。”
“好吧!”雅筠深吸了口气:“你的意思是说你爱定了她,决不放弃,是吗?”
“是的,伯母。”云楼坚决而有力的回答。
“你准备爱她多久呢?”
“伯母!”云楼抗议的喊:“您似乎不必一定要侮辱我,恕我直说,您反对我和涵妮恋爱,除了涵妮的病之外,还有其它的原因吗?”他的句子清晰而有力的吐了出来,他的目光也直视着雅筠,那神情是坚强、鲁莽,而略带敌意的。
雅筠再一次被他的话逼愣了,有别的原因吗?或者也有一些,她自己从没有分析过。经云楼这样一问,她倒顿时有种特别的感觉。看着云楼,这是个可爱的男孩子,这在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发现了,如果有别的原因,就是她太喜欢他了。她曾觉得他对涵妮不利,事实上,涵妮又焉能带给他幸福与快乐?这样的恋爱,是对双方面的戕害,但是,在恋爱中的孩子是不会承认这个的,他们把所有的反对者都当作敌人。而且,压力越高,反抗的力量越强,她明白自己是完全无能为力了。
“你不用怀疑我,”她伤感的说:“我说过,假若涵妮是个健康而正常的孩子,我是巴不得你能喜欢她的。”凝视着云楼,她失去了那份咄咄逼人的气势,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软弱的、无力的感觉。“好了,云楼,我对你没什幺话好说了,既然你认为你对涵妮的感情终身不会改变,那幺,你准备娶她吗?”
“当我有能力结婚的时候,我会娶她的。”云楼说。
“可是,她不能结婚,我告诉过你的。”
“但是,您也说过,她的病有希望治好,是不?”云楼直视着雅筠。
“你要等到那一天吗?”雅筠问:“等到她能结婚的时候再娶她?”
“我要等。”
“好,”雅筠点了一下头。“如果她一辈子不能结婚呢?”
“我等一辈子!”
“云楼,”雅筠的目光非常深沉,语音郑重。“年轻人,你对你自己说的话要负责任,你知道吗?你刚刚所说的几个字是不应该轻易出口的,你可能要用一生的生命来对你这几个字负责,你知道吗?”
“我会对我的话负责,你放心。”云楼说,坦率的瞪着雅筠,带着几分恼怒。雅筠慢慢的摇了摇头,还没什幺呢?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一切听天由命吧!转过身子,她打开了房门,准备出去。临行,她忽然又转回身子来,喊了一声:“云楼!”
云楼望着她,她站在那儿,眼中含满了泪。
“保护她,”她恳求似的说:“好好爱她,不要伤害她,她像一粒小水珠一样容易破碎。”
“伯母,”云楼脸上的怒意迅速的融解了,他看到的是一个被哀愁折磨得即将崩溃的母亲。“我会的,我跟您一样渴求她健康快乐。您如果知道我对她的感情,您就能明白,她的生命也关乎着我的生命。”
雅筠点了点头,她的目光透过了云楼,落在窗外一个虚空的地方。窗外有雾,她在雾里看不到光明,看得到的只是阴影与不幸。
“唉!”她长叹了一声。“也罢,随你们去吧。但是,写信告诉你父亲,我不相信他会同意这件事。”
雅筠走了。云楼斜倚着窗子,站在那儿,看着阳光逐渐明朗起来,荷花池的栏杆映着阳光,红得耀眼。写信告诉你父亲!父亲会同意这事吗?他同样的不相信!但是,管他呢!
目前什幺都不必管,来日方长,且等以后再说吧!
阳光射进了窗子,室内慢慢的热了起来,他深呼吸了一下,到这时才觉得疲倦。走到床前,他和衣倒了下去,伸展着四肢,他对自己说,我只是稍微躺一躺。他有种经过了一番大战似的感觉,说不出来的松散,说不出来的乏力。杨伯母,你为什幺反对我?他模糊的想着,我有什幺不好?何以我一定会给涵妮带来不幸?何以?何以?涵妮,涵妮……所有脑中的句子都化成了涵妮,无数个涵妮,他阖上眼睛,睡着了。
他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做着恶梦,一忽儿是涵妮昏倒在地上,一忽儿是雅筠指责着说他是凶手,一忽儿又是父亲严厉的脸,责备他在台湾不务正业……他翻腾着,喘息着,不安的蠕动着身子,嘴里不住的,模糊的轻唤:“涵妮,涵妮。”
一只清凉的小手按在他的额上,有人用条小手帕拭去了他额上的汗珠,手帕上带着淡淡的幽香,他陡的清醒了过来,睁大了眼睛,他一眼看到了涵妮!她坐在床前的一张椅子里,膝上放着一本他前几天才买回来的“纳兰词”,显然她已经在这儿坐了好一会儿了。她正俯身向他,小心翼翼的为他拭去汗珠。
“涵妮!”他喊着,坐起身来。“你怎幺在这儿?”
“我来看你,你睡着了,我就坐在这儿等你。”涵妮说,脸上带着个温温柔柔,恬恬静静的笑。“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你一直说梦话,出了好多汗。”
“天气太热了。”云楼说,坐正了身子。一把抓住了涵妮的小手,他仔细的审视她。“你好了吗?怎幺就爬起来了?你应该多睡一下。”
她怯怯的望着他,羞涩的笑了笑。
“我怕你走了。”她说。
“走了?走到哪儿?”
“回香港了。”
“傻东西!”他尽量装出呵责的口吻来。“你居然不信任我,嗯?”
她从睫毛底下悄悄的望着他,脸上带着更多的不安和羞涩,她低低的说:“不是不信任你,我是不信任我自己。”
“不信任你自己?怎幺讲?”
“我以为……我以为……”她吞吞吐吐的说着,脸红了。
“我以为那只是我的一个梦,昨天晚上的事都是一个梦,我不大敢相信那是真的。”
云楼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他凝视着她,凝视得好长久好长久。然后,他轻轻的凑过去,轻轻的吻了她的唇,再轻轻的把她拥在胸前。他的嘴贴在她的耳际,低声的、叹息的说:“你这个古怪的小东西,你把我每根肠子都弄碎了。你为什幺爱我呢?我有那一点值得你这幺喜欢,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