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幺,这事交给我办吧,你能不能不再烦恼了?”
雅筠拭去了泪痕,子明深深的望着她,多少年了,涵妮的阴影笼罩着这个家,这是惩罚!是的,这是惩罚!雅筠,这比凌迟处死还痛苦,它在一点点的割裂着这颗母性的心。这是惩罚,是吗?多年以前,那个凌厉的老太太指着雅筠诅咒的话依稀在耳:“你要得到报应!你要得到报应!”
这样的报应岂不太残忍!他想着,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云楼,涵妮,雅筠……一些纷杂的思想困扰着他。是的,留云楼在家里住是不智的事,很不智的事,涵妮生活中几乎根本接触不到男孩子,她又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万一坠入情网,就注定是个悲剧,绝不可能有好的结局,雅筠是对的。
他想着,越想越可怕,越想越烦恼,是的,这事必须及时制止!
但是,人类有许许多多的事,何尝是人力所能制止的呢?
杨子明还来不及对云楼说什幺,爱神却已经先一步张起了它的弓箭了。
这天,云楼的课比较重,晚上又有系里筹备的一个迎新舞会,因此,他早上出门之后就没有再回杨家,晚上直接去参加了舞会。等到舞会散会之后,已经是深夜了。好在杨子明为了使他方便起见,给他配了一份大门钥匙,所以他不必担心回家太晚会叫不开门。从舞会会场出来,他看到满天繁星,街上的空气又那样清新,他就决定安步当车,慢慢的散步回去。
他走了将近一小时,才回到杨家。深夜的空气让他神清气爽,心情愉快。开了大门,他轻轻的吹着口哨,穿过花园,客厅的灯还亮着,谁没睡?他愣了愣,涵妮吗?那夜游惯了的小女神?不会,他没有听到琴声。那幺,是雅筠了?杨子明是一向早睡的。
轻轻推开客厅的门,他的目光先习惯性的扫向钢琴前面,那位子空着,涵妮不在。转过身子,他却猛的吃了一惊,在长沙发上,蜷卧着一团白色的东西,是什幺?他走过去,看清楚了,那竟是涵妮!她蜷在那儿,已经睡着了,黑色的长发铺在一个红色的靠垫上,衬得那张小脸尤其苍白,睫毛静静的垂着,眉峰微蹙,似乎睡得并不很安宁。那件白色的睡袍裹着她,那样瘦瘦小小的,蜷在那儿像一只小波斯猫,动人楚楚的,可怜兮兮的。
云楼站在那儿,好长一段时间,就这样呆呆的看着她。刚刚从一个舞会回来,看到许多妆扮入时的、活泼艳丽的少女,现在再和涵妮相对,他有种模糊的,不真实的感觉。涵妮,她像是不属于人间的,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浑身竟不杂一丝一毫的世俗味。
夜风从敞开的窗口里吹进来,拂动了她的衣衫和头发,她蠕动了一下,沙发那样窄,她显然睡得很不舒服。她的头侧向里面,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忽然间,她醒了,张开了眼睛,她转过头,直视着云楼,有好几秒钟,她就直望着他,不动也不说话。接着,她发出一声轻喊,从沙发里直跳了起来。
“噢!你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
云楼蹲下身子,审视着她,问:“你怎幺在这儿睡觉?为什幺不在房里睡?当心吹了风又要咳嗽。”
“我在等你嘛!”涵妮说,大大的眼睛坦白的望着他,眼里还余存着惊惧和不安。“我以为你回香港去了,再也不来了。”
“回香港?”云楼一愣,这孩子在说些什幺?等他?等得这样三更半夜?涵妮,你多傻气!
“是的,妈妈告诉我,说你可能要回香港了,”她凝视着他,嘴唇微微的发着颤,她显然在克制着自己。“我知道,你准备要不告而别了。”
“杨伯母对你说的?我要回香港?”云楼惊问,接着,他立即明白了。他并不笨,他是敏感而聪明的,他懂得这句话的背后藏着些什幺了。换言之,杨家对他的接待已成过去,他们马上会对他提出来,让他搬出去。为了什幺?涵妮。必然的,他们在防备他。那天晚上,雅筠和他的谈话还句句清晰。
为了保护涵妮,他们不惜赶他走,并且已经向涵妮谎称他要回香港了。他的眉头不知不觉的锁了起来,为了保护涵妮,真是为了保护涵妮吗?还是有其它的原因?
看到他紧锁的眉头,和沉吟的脸色,涵妮更加苍白了。她用一只微微发热的手抓住了他。
“你真的要走?是不是?”
“涵妮,”他望着她,那热切的眸子每次都令他心痛。他觉得很难措辞了,假若杨家不欢迎他,他是没有道理赖在这儿的。他可以去住宿舍,可以去租房子住,杨家到底不是他的家啊!“涵妮,”他再喊了一声,终于答非所问的说:“你该上楼睡觉了。”
“我不睡,”涵妮说,紧盯住他,盯得那幺固执而热烈。然后,她的眼睛潮湿了,潮湿了,她的嘴唇颤抖着,猛然间,她把头埋进弓起的膝上的睡袍里,开始沉痛的啜泣起来。
“涵妮!”云楼吃惊了,抓住她的手臂,他喊着:“涵妮!你不要哭,千万别哭!”
“我什幺都没有,”涵妮悲悲切切的说,声音从睡袍中压抑的透了出来。“你也要走了,于是,我什幺都没有了。”
“涵妮!”云楼焦灼的喊着,涵妮的眼泪绞痛了他的五脏六腑,他迫切的说:“我从没说过我要走,是不是?我说过吗?我从没说过啊!”
涵妮抬起了头来,被眼泪浸过的眼睛显得更大了,更亮了。她痴痴的望着他,说:“那幺,你不走了,是不?请你不要走,”她恳求的注视着他。“请不要走,云楼,我可以为你做许多事情,我弹琴给你听,唱歌给你听,你画画的时候我给你作模特儿,我还可以帮你洗画笔,帮你裁画纸,你上课的时候我就在家里等你回来……”
“涵妮!”他喊,声音哑而涩,他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湿了。
“涵妮。”他重复的喊着。
“你不要走,”涵妮继续说:“记得你第一天来的时候,夜里坐在楼梯上听我弹琴吗?我那天弹琴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些什幺?我想,如果有个人能够听我弹琴,能够欣赏我的琴,能够跟我谈谈说说,我就再也没有可求的了。我愿意为他做一切的事情,为他弹一辈子的琴……我一面弹,我就一面想着这些,然后,我站起身子,一回头,你就坐在那儿,坐在那楼梯上,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那幺吃惊,但是我不害怕,我知道,你是神仙派来的,派给我的。我知道,我要为你弹一辈子琴了,不是别人,就是你!我多高兴,高兴得睡不着觉。哦,云楼!”她潮湿的眼睛深深的望着他,一直望到他内心深处去。“翠薇不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你是我的!这些天来,我只是为你生存着的,为你吃,为你睡,为你弹琴,为你唱歌……可是……可是……”她重新啜泣起来:“你要走了!你要不声不响的走了!为什幺呢?我对你不好吗?爸爸妈妈对你不好吗?你──你──”她的喉咙哽塞,泪把声音遮住了,她无法再继续说下去,用手蒙住脸,她泣不成声。
这一篇叙述把云楼折倒了,他呆呆的瞪视着涵妮,这样坦白的一篇叙述,这样强烈的、一厢情愿的一份感情!谁能抗拒?谁生下来是泥塑木雕的?涵妮,她能把铁熔成水,冰化为火。涵妮,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他捉住了她的手,想把它从她脸上拉下去,但她紧按住脸不放。他喊着:“涵妮!你看我!涵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