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小俞在大家的起哄之下,真的滚了,他用手抱着头,从客厅中一路滚到客厅门口,大家笑得弯腰驼背,气喘不已,何飞飞倒在沙发上喊:“哎唷!真骨稽!真骨稽得要死掉了。”
小俞从地上跳起来,对何飞飞弯弯腰说:“小姐,希望有一天你真的抽筋抽死掉才好呢!”
“谢谢你的祝福。”何飞飞也弯弯腰说。
大家又笑了起来。我看看何飞飞,不知道怎么,对于她和小俞的玩笑感到有点不舒服。回过头去,我的眼光无意的接触到一个人,一个陌生的人,他站在那儿,高高的个子,略嫌瘦削的脸庞,有对很深沉的眼睛。他正在微笑,望着这乱成一团的人群微笑,他的笑容里有种感动的、热情的、和欣羡的味道。于是,我说:“祖望,我们忽略了你带来的客人了。”
大家都止住了笑闹,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望着那个陌生人,室内有一瞬间的寂静,那个陌生人彷佛成为了一个要人一般,变成大家注意的目标。但是,他站在那儿,有种从容不迫的安详,有份控制全局的力量,他还带着他那个微笑,对大家轻轻的点了点头,说:“我的名字叫柯梦南,是南柯一梦其中的三个字。”
“南柯一梦?”何飞飞歪了歪头,望着他说:“你一定有个很诗意的,很有学问的爸爸。”
“正相反,”他笑着,笑得很含蓄。“我的父亲是个医生。”
“他一定把人生‘透视’过了,也‘解剖’过了,才会给你取这样的名字。”我冲口而出的说。
“是吗?”他凝视了我一下,有股深思的神情:“不过,我并不认为如此,他是个好医生,透视和解剖的都是人体,不是人生。”他又微笑了,不知怎么,我觉得他的笑容里有一丝悲哀的味道。
“天啦,蓝采,”何飞飞打断了我:“你们总不至于要讨论人生吧,那可太杀风景了。我们来玩吧,”她站起来,伸手给柯梦南:“欢迎你加入,柯一梦。”
“不,是柯梦南。”柯梦南更正着。
“柯梦南?”何飞飞耸了耸肩:“好,就算是柯梦南吧,我们也一样欢迎,”她回头望着大家说:“不是吗?”
当然啦。我们是唯恐没有人参加呢!就这样,柯梦南加入了我们。
柯梦南是祖望的同学,同校而不同系,祖望学的是文学,柯梦南学的是音乐,两个人所学不同,性格也不同,真不知道怎么会成为好朋友的。柯梦南刚到我们这个圈圈里来的时候,和我们并不见得很合得来。他不太爱讲话,总是微笑的坐在一边,静静的望着别人笑和闹,彷佛他只是一个观众,一个与大家无关的人物。何飞飞曾经扮着鬼脸对我说:“柯梦南这人可以去演侦探片,你看他那副莫测高深的样子,好像他超人一等似的。”
柯梦南确实有点与众不同,他不像别的男孩子那样衣着随便,拖拖拉拉,他总是穿得整整洁洁的。他也不会在大庭广众里旁若无人的高谈阔论。总之,他和我们之间有段距离,我们都知道他家的经济情况非常好,他又是独子,所以,他的生活态度就过分“上流”了。人的习惯是很难打破的,他无法很快的被我们同化,我们也无法很快的喜欢他,直到有一天,一切都改观了。
第二章
那是个月夜,夏天的晚上,城市里燠热得像个大蒸笼。于是,我们一齐跑到碧潭去划船。柯梦南也去了。水面上凉爽极了,月亮又好,有如诗如画的情调。我们包了一条大船,四条小船,一共大约有十五、六个人,在水面组成了一支庞大的队伍。
我们让大船在前面走,四条小船用绳子连在一块儿,只有两边两条船的人负责划,缓缓的跟在后面。月明星稀,桨声打击着水面,声音规律的响着。我们没有喝酒,但是都有了醉意。那模糊的山影,那闪着月光、星光的潭水,那份说不出来的静谧和安详的气氛,我们不知不觉的安静了,不笑了,也不闹了。
就在这时,柯梦南忽然轻轻的吹起口哨来,他的口哨吹得非常好,悠长、绵邈、而高低起伏,他吹的是一个陌生的调子,我们都没听过,但是非常悦耳。那晚的月光、山影、树影、船声、桨声,都已经具有魔幻的色彩,他的口哨就更具有催眠般的力量。那么悠雅抑扬,那么宁静潇洒,那么无拘无束。他吹了很久,最后一声长而高亢的音调之后,他停止了。一切都静静的,包括山、树、月光、和我们。没有人说什么,我们自然而然的接受了他的口哨,也自然而然的接受了他的停止。船走进了一片山的暗影中,船头摇桨的老头子扶着桨睡着了。
不知道静了多久,祖望打破了岑寂,他安安静静的说:“柯梦南,唱支歌吧!”
柯梦南没有答复,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于是,祖望又说:“唱一支吧!为了我们。”
他轻轻的哼了起来,哼了几声,他又停了。船篷上悬着一盏灯,是个玻璃罩子,里面燃着一支小小的蜡烛。他抬起头来,凝视着那盏小灯。灯光微弱的射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炯炯的发着光,脸上带着种生动的、易感的神情,灯影在他的脸上摇晃,造成一份朦胧的感觉。我们大家都不由自主的望着他,并非期盼他的歌,只是下意识的。他的面容看起来非常动人,充满了感情,充满了灵性,充满了某种不寻常的温柔。
接着,他就引吭高歌了起来,在这以前,我们从不知道他有这么好的歌喉,那支歌我们都没有听过,动人极了,有撼人心魂的力量,一开始就把我们都震慑住了。歌词是这样的:“有人告诉我,这世界属于我,在浩瀚的人海中,我却失落了我。有人告诉我,欢乐属于我,走遍了天涯海角,所有的笑痕里都没有我。有人告诉我,阳光普照着我,我寻找了又寻找,阳光下也没有我。我在何处?何处有我?谁能告诉我?我在何处?如何寻觅?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
他的歌声里带着那么强烈的感情和冲激的力量,我们都听呆了。最后那一连三声“谁能告诉我?”一声比一声的力量强,一声比一声的声调高亢,那样豪迈,又那样苍凉的在水面荡开来,又在山谷间回荡。我们屏住气息,谁也说不出话来,彷佛他的歌是什么魔法,把我们都禁住了,好半天,无事忙才迸出一声大叫:“好歌!”
于是,我们都鼓起掌来,叫着,喊着,有一种大发现般的兴奋,有一份莫名其妙的激动,整个人群都陷在骚动中,小船上的人往大船上爬,大船上的人跑前跑后,把柯梦南包围在人群中间。这一场骚动足足持续了十分钟,大家才逐渐安静了。柯梦南摆脱了我们的围绕,一个人走到船头去坐了下来,船已经飘出了山的阴影,而暴露在月光下,他整个人都浴在月光之中,面容有激动后的平静,几乎是一种肃穆的表情。那时,他在我们的眼光中,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神了。
何飞飞挤到前面去,满脸感动的问:“谁教你唱这支歌?”
“没有人教我。”柯梦南轻轻的说。
“谁作的词?”紫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