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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页

 

  “是我杀她的!”我说:“怎么讲都是我杀她的!我曾经阻止柯梦南去追她,假若柯梦南追到了她,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你怎么知道呢?蓝采?”怀冰说:“说不定追到之后,悲剧发生得更大,你怎么知道呢?蓝采,别自责了,说起来,我也要负责任,假若我不发起这一趟旅行,噢,蓝采!”她掩住脸,泣不成声。“假如我们能预卜未来的不幸就好了!假如我们能阻止人生的悲剧……噢,蓝采,我们是人,不是神哪!”

  我们相对痛哭,哭得无法说话,妈妈也在一边陪着我们流泪。哭了好久好久之后,我问:“何飞飞呢?葬了吗?”

  “没有,明天开吊,开吊之后就下葬。”

  “明天?”我咬咬嘴唇:“我要去!”

  “你别去吧!”怀冰说:“你还在生病!你会受不了的,别去了,蓝采!”

  “我要去!我一定要去!”我坚定的说。“明天几点钟?”

  “早上九点。”

  我沉吟了一会儿,轻轻的问:“她的父母说过什么?”

  “两位老人家,噢!”怀冰又哭了。“他们不会说话了,他们呆了,傻了,何飞飞是他们的独生女儿,好不容易巴望着读大学毕业……噢!蓝采!”

  我们又痛哭不止,手握着手,我们哭得肝肠寸断。啊,何飞飞!何飞飞!何飞飞!我们的何飞飞!

  人怎么会死呢?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个活生生的、能哭、能笑、能说、能闹的人,怎么会在一刹那间就从世间消失?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当我站在何飞飞的灵前,注视着她那巨幅的遗容,我这种感觉就更重了。她那张照片还是那么“骨稽”,笑得好美好美,露着一口整齐的白牙齿,眉飞色舞的。她是那样富有活力,是那样一个生命力强而旺的人,她怎会死去?她怎能死去?

  我们整个圈圈里的人都到了,默默的站在何飞飞的灵柩之前,这是我们最凄惨的一次聚会,没有一点笑声,没有一点喧闹,大家都哭得眼睛红红的,而仍然抑制不住唏嘘和呜咽。柯梦南呆呆的站在那儿,像一座塑像,他苍白憔悴得找不出丝毫往日的风采。我和他几乎没有交谈,除了当我刚走进灵房,他曾迎过来,低低的喊了一声:“蓝采!”

  我望着他,徒劳的嚅动着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也立即转开了头,因为眼泪已经充塞在他的眼眶里了。我们没有再说什么,就一直走到何飞飞的遗容前面,我行不完礼,已经泣不成声。怀冰走上来,把我扶了下去,我嘴里还喃喃的、不停的自语着说:“这是假的,这是梦,我马上会醒过来的!”

  但是我没醒过来,我一直在梦中,在这个醒不了的恶梦之中!

  何飞飞的父母亲都没有在灵前答礼,想必他们都已经太哀痛了,哀痛得无法出来面对我们了。在灵前答礼的是他们的亲属。直到吊祭将完毕的时候,何飞飞的母亲才走出来。她没有泪,没有表情,像个丧失了思想能力和一切意志的人,苍老、疲倦,而麻木。她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本子,一直走向我们,用平平板板的声音说:“你们之中,谁是柯梦南?”

  柯梦南一惊,本能的迎了上去,说:“是我,伯母。”

  何老太太抬起干枯而无神的眼睛来,打量着柯梦南,然后,她安安静静的说:“你杀了我的女儿了!柯梦南。”她把怀里的本子递到柯梦南手里,再说:“这是她生前的日记,我留着它也没有用了,几年来,这些本子里都几乎只有你一个人的名字,我把它送给你,拿去吧!”她摇摇头,深深的望着柯梦南,重复的说:“你杀了她了,我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你杀了她了!”

  柯梦南捧着那些本子,定定的站在那儿,没有一个字可以形容他那时脸上的表情,他的面色死灰,嘴唇苍白,眼光惊痛而绝望。那位哀伤过度的老太太不再说话,也不再看我们,就掉转头走到后面去了。柯梦南仍然站在那儿,头上冒着汗珠,嘴唇颤抖,面色如死。

  谷风走上前去,轻轻的拍抚着他的背脊,安慰的说:“别在意,柯梦南,老太太是太伤心了!”

  柯梦南一语不发的掉过头来,捧着那些日记本向门口走去,他经过我的身边,站住了,他用哀痛欲绝的眼光望着我,低低的说:“我们做了些什么?蓝采?”

  我咬住了嘴唇,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柯梦南已经走到门口了,我下意识的追到了门口,抓住门框,我惶然无主的问:“你──要到哪里去?”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他的眼光突然变得那么陌生了。

  “我──要去看一个人。”

  “谁?”

  “我父亲。”他唇角牵动着,忽然凄苦的微笑了起来:“我该去看看他了。”他转身要走,我忍不住的喊:“柯梦南!”

  他再度站住,我们相对注视,好半天,他才轻轻的说:“蓝采,你知道,从今之后,对于我──”他停顿了一下,眼光茫然凄恻。“──生活里是无梦也无歌了,你懂吗?蓝采?”

  我凝视着他,感到五脏六腑都被捣碎了。我懂吗?我当然懂。从今后,生活里是无梦也无歌了,岂止是他?我更是无梦也无歌了。

  我没有再说话,只对他点了点头。

  他走了,捧着那叠日记本,捧着一颗少女的心。

  他走了。

  何飞飞在当天下午,被葬在碧潭之侧。

  这就是我们的故事。

  我常回忆起何飞飞的话:“瞧,整个就像演戏,谁知道若干年后,咱们这场戏会演成个什么局面?”

  演成个什么局面?我们是一群多么笨拙的演员!还能演得更糟吗?还能演得更惨吗?到此为止,这场戏也该闭幕了。

  那年冬天,水孩儿出国去结婚了,接着,美玲、小魏、老蔡……也纷纷出国。至于柯梦南,他是第二年的初春走的。

  柯梦南离台的前夕,我和他曾经漫步在冷清清的街道上,做过一次长谈。自从何飞飞死后,我很少和他见面,这是葬礼之后我们的第一次倾谈,也是最后一次。我们走了很多很多的路,一直走到夜深。那又是个“恻恻轻寒翦翦风”的季节,天上还飘着些毛毛雨,夜风带着瑟瑟的凉意。我们肩并着肩,慢慢的踱着步子,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步行于细雨霏微之中。

  从化装舞会那夜开始,我就不知有多少次这样依偎着他,在街道上漫步谈天,诉说着我们的过去未来。但是,这一次和以前却是大大的不同了。我们都不再是以前的我们了,宇宙经过了一次爆炸后再重新组合,一切都已不复旧时形状。我们谈着,走着,都那么冷静,那么客观,又那么淡然,就像两个多年相处的老友,闲来无事,在谈他们的狗和高尔夫球似的。

  “这次去义大利,是学声乐?还是作曲?”我问。

  “主要是声乐,但是也要兼修作曲和管弦乐。”他说。

  “要学几年?”

  “学到学成为止。”

  “我相信你会成功的。”

  他没有答话,他的眼睛望着雨雾迷蒙的前方,嘴边浮起一个飘忽的微笑,这微笑刺痛了我,我发现我说的话毫无意义。我们沉默了很久,轻风翦翦,凉意深深,而细雨朦胧。好一会儿,他说:“蓝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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