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眼睛来,定定的看他。奇怪这么些年来,她从没有注意过身边这个人。奇怪着他讲这话的神情。平静,诚挚。但是,并不激动,也不热烈,没有非达目的不可的坚持,也没有生死相许的誓言,更没有爱得要死要活的那种炙热。这和她了解的感情完全不同,和她经历过的感情也完全不同,这使她困惑了。“你在向我求婚吗?”她坦率的问。
“一个提议而已。”他说:“并不急。你可以慢慢的考虑,随便考虑多久。”“你很容易为你的家找个女主人,是不是?”她说:“为什么选了我?”他笑了。凝视着她。“并不很容易。”他说:“五年前,你没有正眼看过我。你那幻想世界里的人物,我完全不符合。你一直生活在神话里。”
“噢!”她轻呼着,讶异着。五年前,难道五年前他就注意过她。“而我呢?”他淡淡的说:“我的眼光也相当高,很难在现实生活中找到理想的人物。男女之间,要彼此了解,彼此欣赏,还要──缘分。”“这不像心理医生所说的!”
“暂时,请忘记我是心理医生,只看成一个简单的男人!好吧?”“你并不简单。”她深思着:“为什么在美国?为什么在D?C?”“我在那儿有聘约,有工作。”他看了她一眼。“最主要的,我要带你离开台湾,我不想冒险。”
“冒险?”她惊奇的问:“冒什么险?”
“你在这儿有太多回忆,换一个环境,能让你比较清醒,来面对这个真实的世界。你心灵中有个影像,对你、对我都不好,假若你有决心摆脱这个影像,摆脱你脑中那份浪漫色彩浓厚的爱情观,我们离开这儿!一个新的开始!一个家庭主妇,虽然平凡,保证幸福。”
她看他,不说话。如果没有爱情作基础,婚姻怎么会幸福?你是心理医生,你不知道人类内心的问题有多么复杂吗?心中的影像?你指的是谁?文樵?还是高寒?你到底了解我多少?居然敢作如此大胆的“提议”?
他紧握了她一下。“想什么?想我太冒失,太大胆?”
“噢!”“这种提议需要勇气。”他笑笑,放开了她的手,他拍拍她的肩膀。“但是,绝对不是对你的压力,你可以很轻松的说不,放心,说‘不’并不会伤害我!”
“那么,”她舔舔嘴唇:“你的提议并不出于爱情?你并不是爱上了我?”“爱有很多种,人也有很多种,”他看她,认真的。“不要拿你经历过的爱情来衡量爱情。你,倩云,和你的朋友们……多半从小说和电影里去吸收有关爱情的知识,于是,爱情就变成了神话。盼云,我很喜欢你,喜欢得愿意冒个险来娶你,但是,我并没有为你疯狂,失去你,我也不会死掉。”
“冒个险,你一再提这三个字,为什么?”
“因为你的爱情观和我不一样,这样的婚姻本身就很危险,你希望的男人,是可以为你生为你死的那种!”
“你不是?”“不是。”她凝视他,思索着他的话,看着他的表情。神话?爱情是神话吗?她已经遭遇过两次“神话”,带给她的都只有椎心的痛苦。或者,她该只做个平平凡凡的人了;或者,只有平凡的人才有资格享受幸福。她想得出了神,想得有些糊涂了。
“不要太快答复我,”楚鸿志又对她笑笑。“你需要很透彻的考虑,而不是一时的激动。想清楚,你再告诉我,想一年两年都可以,我并不急。”
她惶惑的看他,笑了。
“你是个怪人,”她说:“处理感情的事,你也像在处理文件。”“你举例并不恰当,”楚鸿志笑得含蓄。“文件也有最速件、速件,和普通的待办案件。你不是我的文件。”
她怔着,在这一刹那间,才觉察出一件事,人,确实有很多不同的种类。楚鸿志,实际上是深不可测的!
有了这次提议以后,盼云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楚大夫仍然常常来,她也仍然常常坐在那儿弹古筝。他们都不再提这件事,如同这提议根本没有提出过一样。盼云并非没有考虑过,但是,那椎心的惨痛仍然鲜明,那心底的影像那么深刻,她决不认为,像自己这样一个女人,会成为楚大夫的好妻子。她更不认为,幸福的本意就是坐在壁炉前,为一个自己不爱的丈夫弹古筝。这样,雨季不知不觉的过去了,春天又来了。
春天仍然不是盼云的,抱着尼尼,独坐窗前,她的思绪会跑得好远好远。她还是“沉在河流的底层”,固执的沉在那儿,不想浮起来,不想透口气,也不想去窥探河流上面的世界。然后,有一天晚上,倩云从外面回家。她走进盼云屋里,脱下外套,她很神秘的说:
“告诉你一件怪事。”“哦?”“好多日子以来,我都觉得我们大厦对面,在那个建了一半的大厦工地上,有个人常常在那儿走来走去,望着我们大厦发呆。我以为是工地上的监工,或者是管理员之类,根本没注意他。今晚,我闷着头走路,无意之间,居然和那人撞了一下,我抬头一看,你猜是谁?”
“是谁?”盼云本能的问着,已经开始心慌慌起来了。不要是他!不能是他!“是高寒!”倩云望着那瞪大眼睛的盼云。“你忘了吗?就是钟可慧的男朋友!”“唔。”她哼了一声。“我问他在这儿干什么?他说:‘走路!’你瞧怪不怪!然后,他反问我了一个怪问题,他说:‘那个每天往你家跑的医生是不是在追你呀?’我说:‘关你什么事?’他说:‘关系大了!’你瞧,这人不是有些神经病!”
贺太太端着碗红枣汤走了进来,这些日子,她就全心全意的忙着调理盼云。一会儿红枣汤,一会儿当归鸡,一会儿枸杞子……就希望把盼云喂胖一点儿。她在屋外就听到倩云的说话了,走进屋来,她问:
“高寒是谁?”“医学院的同学!”“哈!”贺太太笑着。“八成看上你了!”
“看上我吗?”倩云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假若是一年以前的高寒,追追我呢,我还有兴趣,现在的高寒,送给我我也不要!”“怎么呢?”盼云蹙了一下眉,追问着。“一年以前,他在学校里的风头可大了!开一次舞会,谁能和高寒跳一支舞,第二天就可以轰动全校!他能笑能闹会弹会唱会作曲,弄了个埃及人合唱团,校里校外都出风头。他自己也神采飞扬,又高又帅又挺拔!可是,自从他和钟可慧交上朋友,他就完了!”“怎么呢?”盼云再问。
“他们这段恋爱怎么谈的,你该比我清楚。反正,可慧出了车祸,大家盛传高寒衣不解带的服侍,为了可慧,在学校里一天到晚旷课,是不是呀?”
第九章
“嗯。”盼云哼了一声。
“从此,这个人就变了。合唱团解散了,他歌也不唱了,学校所有活动,他一概不参加。而且,他越来越嬉皮了,头发不理,胡子不剃,穿得拖拖拉拉,人也变得霉起来了,整天无精打采。前两天碰到高望,他说,他哥哥这学期要当掉了!他爸爸气得快要发疯,因为,他们高家的经济环境并不好,支持两个儿子念大学并不容易!尤其是医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