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必须复活几个月,因为,这是奶奶在她充满悲剧性的一生里,最后的一个愿望了!我不管你们兄弟两个意见统一还是不统一,不管兰姑怎样举棋不定,让我告诉你们,我当定了桑桑!你们同意,我要冒充桑桑,你们不同意,我也要冒充桑桑!如果我露了马脚,奶奶就完了,所以,我绝不能露马脚,换言之,这件事只许成功,而不许失败!我是个渺小平凡的女孩,从没经过人生任何大风大浪,也从没面临过任何挑战。如今,我面前忽然从天而降的落下了一项挑战,你们以为,我会轻易把这项挑战放弃吗?即使我没有勇气接受挑战,你们以为我会让一位饱经患难的老太太含恨而死吗?那么,你们就太小看我了!”她吸了口气,望着桑尔凯,再望向桑尔旋。“过来!你们两个,我只剩下十天的时间,你们还不赶快告诉我该注意些什么事吗?”
桑尔凯眩惑的瞪着她,那冷峻的面庞忽然就变得充满生气了,眼珠在镜片后闪闪发丕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桑尔旋用牙齿狠咬了一下下嘴唇,眼眶里居然不争气的蒙上了一层雾气,他笑了起来,那种折服的笑,那种欣慰的笑,那种充满了惊佩和感动的笑……这笑容第一次唤起了雅晴内心深处的悸动,在这一瞬间,父亲的再婚,曼如的阴影,服装的纠纷……都变得那么渺小遥远而微不足道了。她觉得自己的眼眶也湿湿的,自己的鼻子也酸酸的。而兰姑呢?她采取了最积极的行动,她直奔过来,把雅晴一把就拥进了怀里,她有个温暖宽阔柔软舒适的怀抱。她抱紧她,重重的吻着雅晴鬓边那软软的小绒毛,哽塞的说:
“欢迎归来!桑桑。你瞧,你离开三年,家里并没有改变什么,你最爱的石榴花仍然年年开花,你亲手种的那排茑萝已爬上花棚了,你喜欢的小花猫已经当了三次妈妈了,狗儿小白变成大白了。你的老祖宗念过几万万声你的名字了,老纪妈还是爱吃甜食,越吃越胖了……还有,你的大哥有了未婚妻,快要结婚了。”“是吗?”她惊奇的望向桑尔凯,是真正的惊奇:“我这个大嫂是我以前认识的人吗?”
“不是。她叫曹宜娟,我给你的信里不是提过吗?”
“哦。她也知道我吗?”
“只知道你在美国念硕士。所以她是家里除了奶奶外,惟一认为你是货真价实的人。”
“我的二哥呢?”她悄眼看尔旋,声音含糊:“大概早就有了二嫂吧?”“不。他还在东挑西选,等待奇迹出现,给他一个天下少有,地上无双的奇女子呢!”
她悄然回眸,在尔旋那含笑的注视下,忽然觉得脸孔在微微发热了。
第三章
桑家坐落在台北的近郊,靠近内湖。房子是倚山面湖而造,已经造了许多年了。这房子还是桑尔凯兄弟的父亲──
桑季康所设计建造的,在当年,这算是相当豪华考究的房子了。由于那时内湖还是片荒凉原始的山区,地价非常便宜,所以,桑家的花园占地就有两百坪左右。花园里保留了当初原有的一些树木,有橄榄树、椰子树、大株的凤凰木,还有株台湾很少见的梧桐树。据说,小桑桑当年最偏爱这株梧桐,每当她弹吉他,她就坐在这株梧桐树下弹。有次,兰姑翻到一阕古人的词,其中有这样几句: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
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当时,兰姑就有种凄凉而不祥的感觉,没料到,后来果然应验了她的预感。桑家的房子是两层楼的建筑,屋子很多很大,老奶奶一直希望能亲眼见到儿孙满堂的日子,所以,他们准备了许多空房间,预备把一间间房子填满。谁知桑季康夫妇遽然遇难,而桑桑又远去了,难怪老奶奶常叹着气说:
“空房子没填满,满房子倒空了。我们桑家,到底是怎么啦?”兰姑听到老奶奶的感伤,就会搂着她说:
“急什么,急什么,等尔凯尔旋结了婚,生下了曾孙曾孙女,等桑桑从国外回来………你还怕我们的房子住不满?只怕会不够住呢!”老奶奶被兰姑勾出的远景而悠然神往了,呆了半晌,她会悄笑着看兰姑,低声的说:
“他们得加紧一点才行呢!我怕我不是彭祖,能活到八百岁!”“说不定您比彭祖还长寿!”兰姑笑着说。
“算了,我才不当老妖怪!”奶奶又笑又摇头。
尔凯尔旋迟迟不婚,桑桑一去无踪影,桑家的空房子仍然空着。在桑家工作了快三十年的老纪妈,依然把每间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纪妈原是军眷,丈夫已经去世,被桑季康夫妇雇用的。她曾看着尔凯尔旋和桑桑的出世,也抱大了他们,现在,她和奶奶、兰姑都成了朋友,分享着她们的喜乐哀愁和一些秘密。如今,她已是桑家的一员,和桑家不可分了。桑家在尔凯尔旋兄弟手上,陆续有些改建,例如,他们加盖了车房,因为兄弟两个各有车子;他们加高了围墙,因着曾被小偷光顾过。他们用镂花的铁门换掉了原来的木门,门边竖上一块牌子“桑园”。桑园,附近邻居都这样称呼桑家的。五年前,桑尔凯不知从那儿弄来十棵小桑树,一溜儿排列的种在南边围墙下,如今,小桑树都已长得又高又大,超出了围墙。兰姑经常摘下满把满把青翠的桑叶,送给附近养蚕的学童们。桑园在内湖区已经耸立了二十几年了。二十几年来,多少辛酸,多少秘密,多少故事,多少兴亡……都在这围墙中默默的滋生演变。工业社会进步神速,各种故事都天天在发生,没有什么人去注意桑家的事情。桑家兄弟都已成为有地位的工商界新秀,兰姑默默的照顾着老的和小的,奶奶老了。老得看不见,听不清了,老得不敢去期望未来,而只能活在记忆里。记忆中许多小事都那么鲜活许多影像都那么清晰。这些影像中最鲜明的该是桑桑的脸,和桑桑的声音了。扬着眉毛,瞪着乌黑乌黑的眼珠,咧着嘴,嘻笑着又叫又嚷:
“奶奶,看我打网球!”
“奶奶,听我弹吉他!”
“奶奶,我穿了件新衣裳,漂亮吗?”
“奶奶,我讲故事给你听!”
“奶奶,我最爱的石榴花又开了!”
“奶奶,你瞧那梧桐树落了一地的叶子!”
“奶奶,我学了一支新歌,梦的衣裳!你是要听我弹呢?还是要听我唱呢?”老奶奶打了个寒噤,梦的衣裳!谁听说过梦还有衣裳?而华丽的衣裳里面,裹着怎样的真实呢?梦的衣裳,用青春织成的衣裳,只属于年轻人的!她觉得冷了。人老了,不论早晚,总是四肢冰冰的。那个弹吉他的小女孩呢?那个爱唱爱笑爱闹的小桑桑呢?石榴花开了谢了,谢了开了,她那小心肝宝贝儿,她那小桑丫头在那里呢?
忽然间,就要过八十岁大寿了。她已经警告过孙儿们,决不要宴会,决不要宾客,决不要铺张,决不要喧嚣和吵嚷,她只要和家人们安安静静的度过去。
“是我的日子,就照我的意思办!”
孩子们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们早就了解奶奶的固执和坚决。他们确实没有惊动任何人。但是,奶奶的第六感在告诉她,这屋子里正酝酿着某种秘密。尔凯尔旋兄弟两个整天忙忙碌碌,兰姑常常不在家,在家时不是和那两兄弟说悄悄话,就是和纪妈说悄悄话。奶奶真气自己的耳朵不争气,年轻时,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现在,听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有次,她忍不住叫兰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