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摇头,明知道奶奶的去只是迟早的问题,她仍然满怀酸楚。在这一刻,她才更深的体会到,自己有多深的爱着奶奶,事实上,在她见奶奶的第一面时,她就已经爱上这个满怀创伤,却仍坚强屹立的老人。她爱她,她真的爱她……把衣服堆在床上,她默默的拭去颊边的泪水。
楼下还有很多客人,李医生夫妇、宜娟的父母、和一些尔旋父执辈的朋友们,正在客厅里谈着话,谈一些久远以前的过去,一些老太太的善举,一些历史的陈迹。尔旋、尔凯、兰姑、纪妈、宜娟……都在客厅里招呼着。雅晴重新从衣橱里取出衣服,没有人注意她的离开,大家并不太热心于从美国归来的小妹妹。明天,尔旋可以很自然的告诉那些亲友们,小妹又回到美国念硕士去了。不久,大家就会把桑桑完全淡忘了。这社会就是这样的,人人都忙,人人都有自己的喜剧和悲剧,再也没时间去注意别人家的事情。小桑子,她也只是沧海一粟而已。她再擦擦眼睛回想起来,奶奶是多么坚强!小桑子、宝贝儿、桑丫头……她却明知道眼前是个冒牌货!为了让尔凯尔旋兰姑纪妈高兴,她把所有的悲哀都隐藏在内心深处,将计就计的跟着大家演戏,甚至,她并没有因为雅晴不是桑桑而少爱她一点。当她生病时,她照样不眠不休的守候在她身边。奶奶!奶奶!奶奶!她心里在低唤着,下意识的看看窗外的天空,湖对面的树林后面,正有一缕炊烟在袅袅升起。她望向天上的白云,奶奶,你在天有灵,会不会想到,现在最强烈的想念着你的人,是那个在你生命最后的六个月中,闯进来的陌生女孩。有人敲门,她来不及回答,门开了。尔旋走了进来。他一面进门,一面说:“我注意到你悄悄上楼来了……”
他忽然住了口,呆呆的望着床上的衣服和皮箱。“你要做什么?”他问。
“戏演完了,曲终人散,我也该走了。”她凄苦的说,仍然在想着奶奶,想着那最后的一个耶诞夜,大家跳“狄斯可”,奶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是他们取悦了奶奶,还是奶奶取悦了他们?尔旋大踏步的走了过来,把箱子用力阖上。
“你发疯吗?”他急促的说:“这儿就是你的家,你还要走到哪里去?”“不。”她着他:“我必须回到陆家去。”
“你还是要回来的,是不是?”他盯着她。“我们何必多此一举?本省人说,结婚要在热孝里,否则要等三年。大哥已经在和宜娟的父母商量这件事了。我们也速战速决吧,怎样?”
“不管怎样,我要先回到陆家。”
他走近她,注意到她的泪痕了。
“你又哭过了。”他怜惜的说,伸手抚摸她的面颊。“今天,你比我们谁都哭得多。”“我很爱哭。”她说,把头埋进了他的肩膀里,泪水又来了。“噢,尔旋,你们不知道奶奶有多伟大,你们不知道!”她热烈的喊着。“傻瓜!”尔旋的鼻子也酸了,声音也哑了。“我们不知道吗?我们总比你知道得更多!否则,也不会安排你来我家了。”他忽然推开她,正色看她:“雅晴,你有没有想过,冥冥中的命运到底在安排些什么?我们的相遇相恋,完全因奶奶而起,严格说起来,她老人家在不知不觉中,给我们牵了红线了。”
“在有知有觉中,”雅晴低哼着:“她又何尝不在牵红线呢?”她的声音轻得只有自己才听得见。
“你在说什么?”他问。
“没有说什么,”她慌忙说:“我只是想奶奶,我好想好想她,想起以后再也听不见她叫宝贝儿、桑丫头、小桑子……我就觉得心都扭起来了。”
“雅晴!”他又怜又爱又感动的低唤了一声。
然后,在那相同的悲切里,在那彼此的需要里,在那相惜相怜的情绪里,他们又拥吻在一起了。一个细腻的、温柔的、深情的吻,是彼此的安慰,是彼此的奉献,是彼此的怜惜,也是彼此的热爱……。而雅晴,她更深切的在献出自己的心灵──为了奶奶。她深信,奶奶在云端里俯视着他们,奶奶在揉眼睛,奶奶在笑了。她几乎看到奶奶的笑容,漾在眉端眼角的每条皱纹中……房门蓦然被冲开,宜娟喜悦的呼叫声同时传来:
“桑桑!你愿不愿意当我的伴娘……”
她骤然停口,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看着室内。雅晴慌忙和尔旋分开,也睁大眼睛望着宜娟,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解释。然后,宜娟的身子往后退,嘴里喃喃的说着:“我早就觉得不对劲,我……真没想到你们这么……这么病态,你们……你们应该都关到疯人院去!”
说完,她掉转身子,就疯狂的往楼下奔去。雅晴愣了愣,才回过神来,她喊着说:“尔旋,你还不去拉住她!她以为我们是精神病了!以为我们兄妹在……”
迟了。他们已经听到,宜娟在神经质的大叫着:
“尔凯!我受不了你家的事!你去看看你弟弟和你妹妹,他们……他们……他们在亲热……”
要命!宜娟啊!你真是个鲁莽的小三八!雅晴推推尔旋,尔旋立即做了个最后的决定,他返身拉着雅晴的手,就直奔到走廊外的楼梯口去,站在楼梯口,他对楼下的人郑重宣布:
“让我向各位介绍一下,这不是桑桑,我的妹妹桑桑已经在三年前去世了,这位是陆雅晴,因为她有些像桑桑,我们请她来哄了奶奶大半年……”
楼下一片哗然。在喧哗、惊奇、与纷纷私语中,只有李大夫恍然大悟的拊着手掌,笑了起来:
“怪不得!”他大声说。
“什么怪不得?”他太太在问。
“我一直觉得她不像桑桑,可是不敢说呀。这年头流行整容,鼻子垫高一点儿,下巴弄尖一点儿,化妆再改变一点儿……人就换了样子。可是,上次她生病了,老太太把我找来,我给她打针,发现她有块很明显的胎记不见了。我心里就纳闷,这年头,怎么整容整到这个位置来了?……如果胎记在脸上,除去还有道理,在……”
“咳咳咳,”李太太慌忙咳嗽,拍着李医生的肩:“你也老了,看把人家孩子脸都说红了!还不住口呢!”
纪妈用手蒙着嘴,第一个忍不住笑了出来。跟着,更多的人笑了出来。连尔凯也笑了出来,兰姑也笑了出来。丧礼后的悲剧气氛已荡然无存,室内洋溢着惊奇与喜悦。雅晴的脸一直红到脖子上。心想:好哇!你们兄弟们千算万算,要我背家谱看照片看幻灯片,复习再复习。你们却不知道桑桑屁股上有块胎记!在大家含笑的、好奇的、惊异的注视与打量中,她觉得自己快变成一件展览品了。大羞之下,她转身就跑,尔旋回头要追,追以前,居然没忘记对大家再交代了一句:“还有,我和这位陆小姐已经订婚了,欢迎各位来喝喜酒!”大家哄然了。又笑又鼓掌又叫好。这不是办丧事的日子。这简直是宣布喜事的日子。或者,奶奶的意思就是如此吧!雅晴想着,心里又温暖又酸楚,却已不再悲哀。她确信,奶奶不会希望大家悲哀的,假若她能看到这种热闹的场面,相信她也会加入一角。噢!她确实加入了,雅晴想,她何曾离开过呢?她的精神,她的影响力,她的影子,不是一直在桑家每个角落里吗?她冲进了房间,小电视机仍然开着,荧光幕上,有个美丽的女歌星在唱《流水年华》。流水年华,年华似水,总有一天,这歌星也将变老,变得和奶奶一样老,满头白发,满脸皱纹。那时,剩下的只有回忆。那时,你也能像奶奶一样洒脱吗?你也能像奶奶一样坚强吗?你也能像奶奶一样充满了爱心和体贴吗?她看得出神了,想得出神了。然后,由歌星身上,她想到自己:陆雅晴,你有一天也会老,当你年老的时候,别忘了奶奶是怎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