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吟很快的站起身子,蓦然回头,于是,她和一个女人面对面的相对了。那女人身材高佻,皮肤是微黑的,微黑而带着健康的红色──相当漂亮的红色。她穿了件极为舒服的、桃红色的丝绒长袍,显然只是一件“家居服”,一件非常考究的家居服。腰上,系着带子,显出了她那美好的身段,她的腰肢简直不盈一握,而胸部却饱满而挺秀。她的头发很黑,蓬松的卷着,自自然然的卷着,稍嫌零乱,却乱得漂亮。她的眉毛也很黑,眼睛深凹,大双眼皮又明显又清楚,她没有浓妆,除了一点淡淡的口红外,她似乎根本没化妆,但是,她很美,不止美,她有种颇为高雅的诱惑力,她看来成熟而老练。她的眼珠不是纯黑的,带着点淡淡的咖啡色。一时间,佩吟有些迷惑,她觉得这女人相当面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当佩吟在打量这女人的时候,这女人也正静静的打量着她。其实,佩吟是没有什么值得研究的,她那么单纯,她想,那女人一眼就可以看穿了她。
“你好,韩小姐,”那女人微笑的说,笑容安详而稳定,这“安详”很刺激她,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越来越不“镇定”了。“我很早就听说了你,到今天才见面,实在有点遗憾。”她用手掠了掠那些在微风中飘荡的大发卷。“我们到客厅里去谈,好吗?”佩吟没说话,只是很被动的,跟着她走进了“客厅”。客厅当然也是够豪华的,地上铺着又厚又软的地毯,居然是大胆的用了桃红色,一套纯白的丝绒沙发,在桃红色的地毯上醒目的放着,玻璃茶几上,有着考究的烟具。一个很流线型的壁炉,里面堆着大块的圆木。壁炉旁边有酒柜,里面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洋酒,那女人缓步走到酒柜边,很客气的问:
“韩小姐,你喝酒吗?”
“不不,不喝。”她仓促的说。
女主人点了点头,拍了拍手,立即走进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女佣。“倒杯茶来,中国茶!”她交代着,又转头看佩吟:“要什么茶?红茶?绿茶?香片?冻顶?”
“香片就好了。”她慌忙说。目眩神迷的看着这位神秘的“女主人”,这才发现,她连“家居服”都和房间的颜色相配。
小女佣倒了茶来,立刻退出了。她望着壁炉,身不由己的,她走到壁炉前面去,因为,她看到壁炉架上,放着一个镜框,镜框中,是一张放大的彩色照片!一男一女相依偎的合照着,女的,当然是那位风情万种的“女主人”。男的──
其实,佩吟不用走过来细看,也已经猜到是谁了,那是赵自耕!潇洒而风流的赵自耕!
“噢,”女主人微笑着:“这张照得并不好,自耕很自私,他总选他自己照得好的照片来放大。我们前年去欧洲旅行的时候,倒有一批很好的照片,如果你有兴趣,我倒可以拿给你看。”“不用了!”她僵硬的说,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她捧起那杯用中国细磁杯子泡的香片茶,打开杯盖,轻轻的啜了一口。她很有兴味的研究那蓝花的细磁茶杯,心想,如果这茶杯底上印着“乾隆年间造”,她也不会惊奇了,在这个时代,在台湾,居然有人家如此讲究的用中国细磁茶杯泡茶!她抬起眼睛来,正视着那个“女主人”,她吸了口气,挺直了背脊,她变得很冷静,很清楚了。她努力让自己和那“女主人”同样的安详,她说:“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琳达!”金盏花27/37
“噢!”那女人怔了怔,她微笑起来,美丽的眼睛里闪着光。“你怎么知道的?”她问。
“你不是纯种的中国人,我猜,你是个混血儿,你的生活以及你的房子,都是半中半西的,你很讲究排场,中式的排场也有,西式的排场也有!”
“哦!”琳达笑了起来,笑得又爽朗又温柔又可爱:“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我想,我们就不必打哑谜了。是的,我是个混血儿,我母亲是马来人,父亲是中英混血,你看,我的血统好复杂。不过,我很庆幸我长得还是很像中国人,因为我很爱中国,也爱中国的男人。”她深深的看着佩吟:“我还有一个中国的名字,你不能不知道,它比琳达好听多了。我姓苏,叫慕莲。羡慕的慕,莲花的莲!”
佩吟真的惊跳了一下,她觉得,她“努力”维持的“安详”在瓦解。她目不转睛的看着琳达。
“怪不得,”她喃喃的说:“我觉得你很面熟,原来,你和苏慕南是……”“苏慕南是我的弟弟!”琳达笑得更甜了。“自耕一向风流成性,我不能不派一个自己人在他身边。几个月以前,慕南已经和我提起过你,说实话,韩小姐,我并没有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自耕喜欢逢场作戏,三分钟的热度,过去了就没事了。我不想让他以为我在侦察他,但是,显然,韩小姐,我低估了你!”佩吟坐在那儿不动,静静的看着琳达。
“自耕一向是个反婚姻论者,”琳达继续说:“他自己学法律,又接了太多件离婚案件。所以,他对我说过,用一张纸把男女两个人拴在一起,实在太荒谬,也太没情调了。他把结婚证书,看成男女两个人间的一张合同,一张没有年限的合同,他说,相爱还要订合同,这是傻瓜做的事!”她摇摇头,仔细的看佩吟:“我真没料到,他居然会向你投降,要去当傻瓜了!”佩吟迎视着琳达的眼光。
“或者,”佩吟幽幽的说:“逢场作戏的时期结束了,当他真正恋爱之后,理论就全体不存在了。爱情,会让人变质,会让人当傻瓜!”
琳达定定的看了她好几分钟。
“我有一些明白,他为什么会为你着迷了。”她终于说,走过来,她在佩吟对面的沙发中坐下来。白色的沙发衬着她桃红色的衣服,她叠着双腿,手里握着一个酒杯,她看起来雍容华责,高雅迷人。她那很长很长的睫毛又浓又密,向上面微卷着。她望着佩吟的眼光深沉而温存,丝毫不杂敌意。“你很爱他吗?──佩吟?”她忽然直呼她的名字,叫得又自然,又亲切。“如果不爱,就不会谈到婚姻了,是不是?”她反问,语气完全不像她那样平和,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显得好嫩,好卑微,好不出色。
“那也不尽然,”琳达深思的说:“很多女人,为了年龄到了而结婚,为了该结婚而结婚,甚至为了金钱而结婚,为了一张长期饭票而结婚……”
“你以为我是这样的女人吗?”她叫了起来,愤怒和激动使她的脸发红,而嫉妒又使她的脸发白了。
“不不,佩吟,”她柔声说:“请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说你,我只是一概而论。好了,”她深深的叹了口气。“现在,我知道你是真正爱他的了,但愿,他也是真正的爱你,而且禁得起时间的考验,因为,你显然和我不同,你是禁不起几次打击的……”“但愿?”佩吟蹙紧了眉头,狐疑的问:“你是什么意思,你认为他并不是真正爱我吗?”
“他当然爱你!”她认真的说:“否则,怎么会愿意娶你呢?不过,问题只在于他能爱多久?是为爱而爱?还是为征服而爱?”“为爱而爱?为征服而爱?”佩吟糊涂了。“我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