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去了碧潭,但是,这个问题并没有解决,阴影留在两个人的心里。问题?他们的问题又何止这一件?三天后的一个晚上,姸青无意间在梦轩的西装口袋里发现了一件东西,一件她生平没有看过的东西──一张控告姸青妨害家庭的状子!
她正站在卧室的壁橱前面,预备把梦轩丢在床上的西装上衣挂进橱里,这张状子使她震动得那么厉害,以致西服从她手上滑落到地下。她两腿立即软了,再也站不住,顺势就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捧着那两张薄薄的纸,她一连看了四五次,才弄清楚那上面的意思。美婵控告她!妨害家庭?她浑身颤栗,四肢冰冷。自从和梦轩同居以来,她从没有想到过自己是触犯法律的,那么,连法律对她也是不容的了?她是一个罪犯,对的,她再也无从回避这个宣判了:她是一个罪犯!
用手蒙住脸,她呆呆的坐在那儿。脑子里车轮似的转着许多幻象;法院、法官、陪审员、观众、美婵、律师……许许多多的人,众手所指,异口同声,目标都对着她,许姸青!
你妨害了别人的家庭!你抢夺了别人的丈夫!你是个罪犯!罪犯!!罪犯!!!多少人在她耳边吼着;罪犯!罪犯!!罪犯!!!
她猝然的放下手,从床沿上直跳了起来,不!不!我不是!她要对谁解释?她四面环顾,房间里空无一人,窗帘静静的垂着。她额上冷汗涔涔,那张状子已经滑到地毯上。
好半天,她似乎平静了一些,俯身拾起了那张状子,她再看了一遍。不错,律师出面的诉状,打字打得非常清楚,美婵要控告她!美婵有权控告,不必到法院去,不必听法官的宣判,姸青心里明白,她内心已经被锁上了手铐脚镣──她有罪。她对美婵有罪,她对那两个无辜的孩子有罪,她逃不掉那场审判!不论是在法院中或是冥冥的天庭里,她逃不掉。
但是,这张状子怎么会在梦轩的口袋里?他说服了她?让她不要告?还是──?姸青想不透。美婵是怎样一个女人?她居然会去找律师,或者有人帮助她?对了,她的姐夫,陶思贤。陶思贤?姸青恍恍惚惚的,彷佛有些明白了。梦轩弄到这张状子,一定付出了相当的代价!这两张纸绝不会平白的落进他的手中。噢,梦轩,梦轩,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收起了那两张纸,姸青竭力稳定住自己的情绪,走进了书房里。梦轩正坐在书桌前面,桌上放着一叠空白的稿纸。但是,他并不在写作,稿纸只是一种掩饰,他在沉思,沉思某个十分使他困扰的问题。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聚集了无数的烟蒂,他手指间的香烟仍然燃着,一缕烟雾缭绕在空中。看到了姸青,他把自己的思想拉回到眼前,勉强的振作了一下,说:“又在忙着做点心?”
“不。”姸青轻声说,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用手托着腮,愣愣的看着梦轩。“怎么了?”梦轩尽力想提起自己的兴致来,微笑的说:“你的脸色不好,又不舒服了吗?”
“不,”姸青仍然轻轻的说,一瞬也不瞬的看着梦轩,半晌,才说:“你在做什么?”
“我?在──构思一篇小说。”
“是吗?”姸青的脸上没有笑容,眉目间有种凝肃和端庄。
“你没有,你在想心事,有什么事让你烦恼吗?你说过,我们之间不该有秘密的!”
“秘密?”梦轩不安的抽了一口烟,从烟雾后面看着她,那烟雾遮不住他眉端的重重忧虑。“我没有任何秘密,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是……”梦轩犹豫的看了看姸青,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终于,下决心似的说:“是这样,姸青,我想结束我那个贸易公司,我对经商本来就没有兴趣,如果结束了公司,我就可以专心从事写作。我们离开台北,到台中或者台南去生活,也免得受伯南那些人的骚扰。”
“哦!”姸青“淡淡”的应了一句,却“深深”的注视着他。“这和你的人生哲学不同嘛,想逃避?”
“逃避?”梦轩猛抽着烟,心中的痛苦说不出口。公司不是他一个人的,虽然他拥有绝大多数的股份,但是张经理等人也有股份。他一而再,再而三的付款给陶思贤,使公司的流动资金周转不灵,张经理已经提出抗议。而陶思贤的建筑公司成立了,他不会对梦轩放手,他的敲诈一次比一次厉害,美婵又完全站在陶思贤那边。再下去,公司会拖垮。而且,自从他和姸青同居以后,他拒绝了许多应该赴的应酬,中信局几次招标都失去了,张经理已明白表示,近几个月的业务一泻千丈。一个事业,建立起来非常困难,失败却可以在旦夕之间。公司里的职员,对他也议论纷纷,风言风语,说得十分难听。陶思贤、范伯南,再加上人言可畏!公司的危机和美婵的眼泪,家庭的责任和姸青的爱情……多少的矛盾!多少的冲突!逃避?是的,他想逃避了。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已壮志全消。只希望有一块小小的安乐土,能容纳他和姸青平平静静的活下去。“逃避?”他忧郁的说,握住姸青放在桌面上的手,那只手那样纤细柔弱,需要一个强者好好的保护啊。“我是想逃避了,这世界上不会有人同情我们,我想带着你走,到一个远远的地方去,让你远离一切的伤害。”
“美婵和孩子们呢?”
“或者,也带他们走。”梦轩咬着烟蒂:“我有一种直觉,你和美婵会彼此喜欢的,你们从没有见过面,说不定你们能够处得很好。”
姸青默默的摇头,低声说:“不会,你又在说梦话了,她恨我,我知道。”
“美婵是不会恨任何人的,你不了解她。”
“是吗?”姸青紧盯着梦轩,脸色悲哀而严肃。“那么,告诉我,这是什么?”她取出了那张状子,送到梦轩的面前。
梦轩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那两张纸,他的脸变了颜色,嚷着说:“姸青!”姸青闭上了眼睛,用手支住额,费力的把即将迸出眼眶的泪水逼回去。梦轩握住她的手臂,把她揽进怀里,感到五内俱焚,衷心如捣。姸青的头紧倚在他的胸前,用震颤的、不稳定的声音问:“你为什么要瞒我?梦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根本不容许我存在,是不是?”
“不,不,姸青,”梦轩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这个不是美婵的意思,这完全是陶思贤捣的鬼!你不要管这件事,好吗?答应我不难过、不伤心,你看,我已经处理掉了,我拿到了这张状子!姸青!你绝不能为这个又伤心!姸青!”
他的解释使情况更坏,因为刚好符合了姸青的猜想,抬起头来,她定定的望着他。他是怎样拿到这张状子的?这是不是第一份?难道──?她愕然的张开了嘴,脑中的思想连贯起来了,瞪大眼睛,她愣愣的说:“我明白了,这就是你要结束公司的原因。你一共付给他多少钱?”
“姸青?”梦轩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她的思想转得这么快,又这样正确的猜透了事情的真相,一时间,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不会是第一次,我知道,梦轩。你一共收买过多少张?原来我们的安宁就靠你这样买来的!”她语气急促,声音里带着泪:“多么贵重的日子,每一天相聚你付出多少代价?梦轩?足以拖垮你的公司,是不是?噢,梦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