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那里去呢?人生就是这样盲目的行走,你并不能确知那条路是你该走的,但是,一旦走错了,你这一生都无法弥补。她实在不想走了,她疲倦得要瘫痪,全盘的瘫痪。走到那里去呢?让我休息下来吧!让我休息下来吧!让我休息下来吧!同一时间,梦轩正在各处疯狂的找寻着姸青,她能到那里去呢?她无亲无友,是那样一个瑟缩的小动物,她能到什么地方去呢?他连一丝一毫的线索都没有。最后,才灵机一动,想起去查问计程车行,那司机还记得把姸青送到火车站,这使梦轩的血液都冷了。火车站!难道她已离开了台北!追寻到火车站,他问不出结果来,没有一个卖票员能确定是不是有这样一个女人来买过票。终于,他的查询引起了那个警员的注意,带着几分好奇和关切,他问:“是个穿紫衣服的女人吗?”
“是的!是的!”
“瘦瘦的,有对大眼睛,很忧愁的样子?”
“是的,就是她!”梦轩急急的说:“你看到了?”
“她没有买票,也没上火车,在候车室坐了很久,然后就走了。”
“走到那里去了?”
警员耸了耸肩:“不知道。”
这是最后得到的线索,梦轩驾着汽车,发疯一般的在大街小巷乱撞。姸青,你在那儿?姸青,你在那儿?忽然间,他煞住了车,脑子里闪过一个思想;程步云!为什么没有想到他?他像爱护自己的女儿一般爱护姸青,姸青也崇敬他,而且,他是最同情他们,也最关怀他们的朋友。如果姸青要找一个朋友家去住,唯一可能的人就是程步云!他缓缓的开着车子,路边有一个电话亭,他停下车,拨了一个电话到程步云家里。
电话铃把已经睡熟的程步云惊醒了,睡梦迷糊的下了床,他拿起听筒,对面是梦轩焦灼的声音:“程伯伯?姸青有没有去你那儿?”
“你说什么?”程步云的睡意仍浓:“姸青?”
“是的,她走了,有没有到你那里去?”
“姸青走了?”程步云吃了一惊,瞌睡虫全飞到窗外去了。
“什么?怎么一回事?”
“那么,她没去你那里了?”梦轩绝望的声音:“姸青一声不响的走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想我伤了她的心,我太累了。她不该这样离去,她根本没地方可去!我到处都找不到她!我已经急得要发神经病了!”
“慢一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她吵架了?”
“没有,但是我伤了她的心,我知道。她交代吴妈告诉我,说她不破坏我的幸福家庭!我的幸福根本握在她手里,她连这一点都不体会,她误会我……我……”梦轩深吸了一口气:“我不能再说了,我要去找她!”
“喂,喂,梦轩……”程步云喊着,但是,梦轩已经挂断了电话。程步云望着电话发愣,好半天,才摸着沙发坐了下来。电话早已惊动了程太太,她披上衣服,追到客厅里来,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梦轩的电话,姸青出走了!”程步云说。
“姸青!”程太太惊呼了一声,她是那样的喜欢姸青,那个清清秀秀,不沾一点人间烟火味的小女孩,那样沉静温柔,那样与世无争!在目前的社会里,这种典型的女孩何处可寻?
“一定是梦轩欺侮了她!”她直觉的说。
“梦轩不会欺侮她,”程步云说:“梦轩爱她爱得发疯,怎么还会欺侮她?只是他们目前的情况太难处,两个人的滋味都不好受,姸青并不是个没有自尊心的女孩子,她的感情又过分纤细和脆弱……”
“我早就说过,”程太太不平的嚷着:“梦轩根本不该和她同居,他应该干脆和美婵离婚,跟姸青正式结婚!这样的情况本来就太委屈姸青了……”
“如果和美婵离婚,岂不太委屈美婵了?”程步云打断了妻子的话:“梦轩会弄得这么痛苦,就因为他本性善良,因为他还有良心,许多时候,良心也是人的负担!他无法摔掉美婵,他知道美婵需要他……”
“那么,他当初何必招惹姸青呢?”
“别这么说,太太,”程步云深深的注视着妻子:“记得我们相遇的时候,那种无法抵御的、强烈的彼此吸引吗?我们都懂得爱情,别责备爱情!何况,姸青几乎死在范伯南手上,难道你嫁了一个混蛋,就必须跟这个混蛋生活一辈子吗?姸青是被梦轩从死神手里救回来的,他们彼此需要,姸青离开梦轩也活不了的。而梦轩,既不忍抛弃美婵,他除了和姸青同居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这……”程太太为之结舌,半天才叹了口气说:“老天何苦安排这样的相遇和相恋呢!”
“这就是人生哩,”程步云感慨万千:“欢乐和痛苦经常是并存的,上帝造人,造了欢笑,也造了眼泪呀!”
“唉!”程太太又叹了口气:“他们是不该受苦的,他们都是好人……”
“或者,好人比坏人更容易受苦,因为他们有一颗太容易感动的心!”
“你要抹杀是非了!”
“什么是‘是非’?是非是人定的,在冥冥中,应该有一个更公正的是非标准!给人类做更公正的裁判!人的是非往往是可笑的,他们会判定姸青的‘非’,她是个家庭的破坏者!会判定梦轩的‘非’,他有那么好的妻子还移情别恋!但是,陶思贤和范伯南这种人,倒未见得有什么大的‘非’。以前,我们认为三妻四妾是理所当然的‘是’,现在认为是理所当然的‘非’,以前认为包小脚是理所当然的‘是’,现在也是理所当然的‘非’,是非全是人为的……”
程步云的“是非”之论还没有说完,门铃蓦然间响了起来,他从沙发上跳起身,说:“准是梦轩!”
走到大门口,他打开了大门,出乎意料之外的,门外并不是梦轩,而是满身疲倦,满怀怆恻和无奈的姸青!斜靠在门边的水泥柱子上,她已经累得几乎要倒下去,睁着一对大而无神的、楚楚可怜的眸子,她静静的望着程步云,薄薄的嘴唇带着柔弱的颤栗,她轻轻的说:“程伯伯,我──没有地方可去,我──累了。”
说完,她的身子摇摇欲坠,脸色像一张白纸。程步云立即扶住了她,大声的喊着太太,他们把她扶进了屋里,让她躺倒在沙发上。她的神情惨淡,眼睛无力的合着,手脚冰冷而呼吸柔弱。程步云马上打电话去请他所熟悉的医生,一面倒了一小杯白兰地,灌进她的嘴里,希望酒能够振作她的精神。程太太用冷毛巾压在她的额上,不住的低声呼唤她。酒和冷毛巾似乎发生了作用,她张开了眼睛,孤独、无助、而迷惘的看看程步云夫妇,解释似的说:“我──不能不来,我──太累了,我──要休息一下。”
“是的,是的,我的好孩子!”程太太含着满眶眼泪,一叠连声的说,把她的头揽在她宽阔而温暖的胸前。“我们知道,我们什么都知道,你是太累了,闭上眼睛好好的休息一下吧,这儿和你的家一样。”
梦轩在清晨时分回到了馨园,他已经完全陷在绝望里,整整一夜,他查过了每一家旅舍,跑遍了每一条大街小巷,他找不到姸青。回到馨园,他存着一个万一的想法,希望她会自动回去了。但是,她并没有回去,哭得眼睛肿肿的吴妈却给了他另外一个消息:“程先生打过电话来,要你马上打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