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想什么?”伯南斜睨了她一眼。
“唔──唔,没什么。”她羞涩的说,垂下了头。在车子里的,是她的肉体,回答伯南的,也是她的肉体,至于她的灵魂,正遨游于十八世纪埃及的什么废墟里。
“知道今天请客的是谁吗?”伯南冷冷的问,手扶在方向盘上。
“哦,是──是?”姸青徒劳的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古埃及废墟里的人物似乎是不请客的。
“是程步云夫妇,那个退休的老外交官。”伯南说,皱了皱眉。“我记得我告诉过你。”
“是的,我──我忘了。”姸青轻轻的咬了咬嘴唇。
“你记住的事情实在不多!”伯南揿了一下喇叭,闪过一辆三轮车:“我很幸运,娶了一个终日在梦游的妻子!”
姸青再咬了咬嘴唇,这次咬得比较重,眼睛里有点什么潮湿的东西。雨水像小溪流似的沿着窗玻璃流下去,她把披肩围紧了脖子,彷佛那冰凉的雨水一直流进了她的衣领里。
坐在餐桌上,姸青神思恍惚的听着那些宾客们的谈话,始终没有插过一句嘴。吃的是西餐,夫妇都被分开来坐,她左手是一位老先生,大概是主人以前的同事,对她备献殷勤,花白的盾毛下有对细长的眼睛,经常有意无意的盯在她袒露的胸前。不住的把番茄酱、辣酱油、胡椒粉全搬到她的面前来,使她手足失措而又不知如何是好。再加上他那颤抖的膝,常会不经意似的碰上了她的,引起她一阵寒战似的惊跳。她右手是一个年纪在三十五至四十五之间的男人,虽然服装整齐,却不像什么外交官,没有那份礼貌的殷勤,也没有加入那些高谈阔论,脸上一直带着个沉默的微笑。每当姸青因为膝部作战而惊跳的时候,他就弯下腰去为她拾起滑落到地下的餐巾──哦,那条倒楣的餐巾!
那顿饭是一个漫长的刑罚,姸青始终如坐针毡。缎子的衣服是那样滑,她奇怪是谁发明了餐巾这种累赘物。一次又一次,餐巾从她膝上滑落到地下,尽管拾起来的那位先生每次都给她一个温和的笑容,她却不能不窘迫得满脸通红。当餐巾第四次落到地下时,她接触到坐在她对面的伯南的眼光,带着严厉的警告的神色。她总是给他丢人的,甚至握不牢一条餐巾!她涨红了脸,从身边那位男士的手里接过餐巾来,他望着她,对她温柔的笑了笑,轻声说:“很不科学,是不是?我是说餐巾。”
她有些惊慌,怕透了和陌生人攀谈,但他的神色宁静安然,这稳定了她不安的情绪。怯怯的,她非常不合适的答了一句:“我最怕人请我吃饭,我总是弄不惯这些东西,包括刀叉在内。”
那男人笑了,他有着宽宽的额角和浓浓的眉毛,一对略显深沉的眸子里掩藏着智慧,而且是善解人意的。拿起刀子,他切碎了一块牛排,微笑着说:“中国人吃东西是艺术,刀子是厨房里的玩意儿,外国人到底历史短些,还在当桌宰割的阶段。”
她答不上话来,只能对他靦腆的微笑,在应酬方面,她永远是那样迟钝和木讷。他并没有在意这些,掉过眼光,他回答了女主人的一句什么问话,不再注意她了。这使她舒服了很多,她是那样害怕成为别人注意的目标!但是,身边那只颤抖的膝又靠了过来,她再一次惊跳,那老先生立即把身子倾向她这边,故作关怀的问:“要什么吗?范太太?辣酱油?”
“哦,哦,不,不,谢谢。”姸青口吃的回答,差点儿碰翻了面前的酒杯。
“范太太还是第一次来我们家吧?”男主人的目光对她投了过来,那是个能干而且温和的长者,程步云在外交界是有名的老前辈。
“噢,”姸青失措的回答:“是的,我想是的。”她自己也觉得回答得颇不高明。
“伯南,”程步云转向了伯南:“你应该带你太太多出来跑跑,你们结婚几年了?”
“五年。”伯南笑着回答。
“五年?”程步云的眉毛抬高了:“这就是你不对了,伯南,怎么结婚五年了,我才第一次见到尊夫人呢?你不该把她藏在家里哦!”望着姸青,他上下打量着她,对她举起了酒杯:“来来,范太太,我该早就请你来玩的,现在,罚我一杯酒吧,我再敬你一杯!”他爽快的干了一杯酒,又斟满杯子,对姸青举了起来。
“哦,不,不行,”姸青还没喝酒,脸上已一片红晕,慌忙的说:“我──我不会喝酒。”
“那不成,”主人笑着说:“你非干了这一杯不可,梦轩,你帮我给范太太斟满酒杯。”
姸青右手那位拾餐巾的男士遵命拿起了酒瓶,斟满了姸青的酒杯,姸青急急的用手按住杯口,以致酒倒在她的手背上,左手的老先生立即用餐巾来擦拭,而男主人高举的酒杯还没有放下。一时,情况显得非常尴尬。伯南忍无可忍,冷冷的说:“姸青,你就干了那杯吧!”
“可是──可是──我真的不会喝酒!”姸青紧张的说,恳求似的望着伯南。“我们全体一起敬吧!”不知道那一个客人恶作剧,全席的人都对姸青举起了杯子,姸青惶惶然的四面环顾,一时恨不得有地洞可以让她钻进去,急得满面绯红。生平她不敢沾酒,她知道一杯酒下肚,足以让她当众失态,何况他们喝的是威士忌。但是大家都那样盯着她,带着好玩的、捉弄的神态,如果固执不喝,她如何下台?在这一刻,她那样希望伯南能帮她说一句什么,可是,伯南只恶狠狠的瞪着她,用颇不友善的声音说:“姸青,干了吧!别那么不大方!”
姸青又咬住了嘴唇,颤颤抖抖的举起了酒杯,但,身边有只手接去了她的杯子,用不轻不重的声音说:“别勉强女士们喝酒,换一杯果汁吧,这杯酒,让我代范太太喝了!”
仰着头,他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对姸青微微一笑。姸青可怜兮兮的看着他,说不出心里有多么感激。大家不再闹酒了,注意力也从姸青身上移到别处,他们谈起最近官场的一件趣闻,先生太太们都发表着议论,谈得好不热闹。姸青悄悄的把目光移向她身边那位男人的桌前,这时,才在那桌上竖立的座位名牌上,看到他的名字:“夏梦轩”。
散席后,大家聚在主人那豪华的客厅里,仍然高谈阔论不止,姸青瑟缩的坐在靠窗的一个角落里,只想躲开那群人,躲得远远的,甚至躲到宇宙的外面去。有个人影停在她的身边,一杯茶送到了面前,她抬起眼睛来,是夏梦轩。
“喝杯茶吧!”他微笑的说,嘴边有点鼓励的味道。
她接过茶杯来,给了他一个虚弱的笑。
“我们常常要应付一些自己并不喜欢的环境,”他轻声的说,背靠着窗子,握着茶杯的手稳定的晃动,那橙色的液体在杯里旋转着,冒出的热气弥漫在他的眼睛前面。“别为喝酒的事情难堪,他们都没有恶意。”
“我知道,”她仓卒的说,想给自己的躲避找一个理由。
“我只是不习惯,我好像完全不属于这里,我很怕──见到陌生的人,这使我紧张不安,许多时候,我都宁愿孤独,我想,我生来就不太合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