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怕──”湘怡嗫嚅的说:“并不容易。您没看到他刚才那副脸孔,我觉得──我几乎不认得他了。”
“一切会好转的,湘怡,”杜沂很有信心的说:“他的本性并不坏,他只是受了坏朋友的引诱。”
“从上如登,从下如崩。”湘怡低低的说了两句,抱着孩子走开。站在卧室的窗前,她知道,今天会有一个漫长的、期待的一天,还会有一个漫长的、期待的一夜,她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身后有个声音惊动了她。
“湘怡!”
她回头,是刚刚从外面回来的嘉龄,一条浅色的发带系住她的头发,她看来永远那样年轻和富有活力,像一朵小小的迎春花。
“湘怡,你猜我从那儿回来?”嘉龄扬着睫毛问,那对眼睛生动明亮,流转着一份属于青春的醉意。“我刚刚去飞机场,送走了胡如苇。”
“胡如苇?”她有些迷糊。
“是的,他说不惊动你们了,他去美国读硕士学位,要我代他问候你们。”
“你──终于放走了他!”湘怡叹息的说:“那是个好人。”
“我承认他很好,我也很喜欢他,只是不爱他,而爱情是勉强不来的,对不对?湘怡?”嘉龄坐了下来,用手托着下巴,有几秒钟的凝神沉思。“不过,胡如苇确实不错,几年来,我起码拒绝了他十次的求婚。今天在飞机场,他还忽然对我说──”她感动的住了口。
“说什么?”
“他说:‘嘉龄,你说你愿意嫁我吧,只要你说一句,我就把飞机票撕掉,留下来不走了!现在还来得及,嘉龄,你说吧!”
“你没答应?”嘉龄摇摇头,也有一份难言的惆怅。
“没有。他使我感动,但仍然没有让我爱上他,不过我哭了,我说希望有一天,我会爱上他,他也会从国外回来。于是,他上了飞机,飞机飞走了!”她耸耸肩,惘然若失的加了一句:“就是这样,这就完了。”
是的,完了,结束了。一段不成型的爱情。湘怡目送嘉龄走出去,知道她虽不爱胡如苇,也不无怅然的情绪。被爱比爱别人幸福,但愿爱人的人都能被对方所爱!望着窗外的云天,她不知道被她所爱的人怎能留恋几张扑克牌更胜过于满腹柔情的她?民国四十七年夏天,嘉文和湘怡的第二个女儿念念出世了。
这个新生命没有带来喜悦与欢笑,也没有带来任何兴奋的色彩,而降生在一团愁云惨雾之中。四十七年年初,杜沂在一次冗长的业务会议中晕倒,医生诊断为脑充血,住院两个月,几乎造成半身不遂。
出院后,就遵医嘱办理了退休,退出了工作二十几年的银行界。这件事对杜宅当然也是个不大不小的打击,两个月的住院和医疗费用,几乎让杜家的经济面临破产,自从嘉文染上赌博的习性以来,先后输掉的数字已不可计算,杜家早就成了外强中干的局面,杜沂这一病更使经济崩溃。幸好领到一笔为数可观的退休金,总算把局面又维持了下去。不过,嘉文的嗜赌如命,却越来越厉害,离开银行的工作之后,他就一直游手好闲,其中也有几次,在杜沂的苦劝,和湘怡的恳求之下,他赌咒发誓要痛改前非,但都不到三天,就又故态复萌。
除了赌博之外,他更学到许多坏习惯,变得流气、暴戾、和不近人情。小念念出世得很不是时候,刚在家庭拮据,和杜沂病后,似乎没有谁高兴她的来临。
嘉文对孩子向来没有兴趣,从念念出世到满月,他简直没有好好看过她一眼,一次,湘怡把孩子抱到他面前,恳求的说:“你不看看你的小女儿吗?”
嘉文匆匆的对孩子扫了一眼,不耐的说:“有什么好看?哭兮兮的小塌鼻子,将来就是竞选中国小姐,也拿不到第一名。”湘怡抱着孩子,伤心了好久,几年以来,嘉文失去了太多的东西,甚至于失去了他一向的仁慈。
秋天来临的时候,嘉文已经很少有在家的日子了,他经常一出去就是两三天,等回来的时候,一定是一副憔悴、苍白、肮脏、而饥饿的样子。回家的目的,也不外乎拿钱,有一千拿一千,有一百拿一百。
杜沂沉痛的看着儿子的堕落和沉沦,所有的教训、劝诱都失效之后,他只感到灰心和疲倦。他老了,而且病弱,他无力再管束这不成器的儿子。那个在台大外文系读书的高材生,那个为师长所爱为朋友所敬的孩子已经消失了,死去了,不再回来了。这天,全家正围着桌子吃晚饭,门铃响了。
嘉龄扬了扬头,冷冷的耸耸肩说:“准是哥哥!”湘怡不自觉的放下了筷子,嘉文已经有三天没有回来了。阿珠去开了大门,门外,没有期待中的嘉文的声音,也没有嘉文那沉重而疲倦的脚步。
一会儿,阿珠进来了,说:“外面有一个人,说是要找老爷。”“什么样的人?”杜沂问。“不认得,样子很凶,”阿珠摇了摇头:“不像个好人!”
“一定是嘉文出了事!”湘怡惊跳起来说。“来报信的!”“去请他进来!”杜沂皱皱眉说。“他不肯,他说要老爷出去。”
杜沂推开饭碗站起身来,湘怡身不由主的跟着他,走过了花园,到了大门口。门外,一个歪戴着鸭舌帽,满身油渍和汗渍的男人正站在那儿,一对鸷猛而狞恶的眼睛,不怀好意的打量着院内的花草和树木。
杜沂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问:“你找谁?”“您是杜先生吧?”那人推了推鸭舌帽,露出两道浓眉,斜睨着杜沂说。“是的,你有什么事?”
“杜嘉文先生叫我到这里来收一笔帐。”“什么?一笔帐?”“是的,杜嘉文先生说向您收,我希望能马上带回去,这是杜嘉文先生的借据!”
那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脏兮兮的纸条来,递给杜沂,上面确实是嘉文的亲笔,还印着指押,写的是:“兹向赵××先生借款新台币壹万三仟元正,将于今年九月十五日前清还,否则甘受法律制裁。杜嘉文民国四十七年七月三日身分证字号××××”
“你看,写的是九月十五日以前还清,现在已经十月三号了,再不还,我们只有法律解决了。”那人说着,又推了推帽子,隐隐的带着几分威胁的味道。
杜沂觉得一股气向上冲,禁不住愤愤的说:“嘉文呢?嘉文在那里?”那人抬了抬眉毛。“我可不知道,昨天他找了我,给我地址叫我来这里找你收款。”
“他欠你的钱,你怎么不会去向他收?”杜沂质问的说。“我不管!谁叫你借钱给他?”“好,你不管!”那人夺过了借据,歪着头冷笑了一声:“我是好意先来收收看,收不着我们也有办法,借了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没看到欠了债还这样凶的!不还就不还,难道我们还怕你赖!”
说着,他转过身子,流里流气的扛了扛肩膀,就准备离开。“喂喂,你等一下!”湘怡忍不住喊,一面抬起头来,恳求的看着杜沂说:“爸爸!”
“你再放纵他,他一定会倾家荡产,”杜沂对湘怡说,一面和自己的感情挣扎:“让他们去告他!让他去坐牢,他不受点罪永远不会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