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在空寂的房子中意外的响亮,他吃了一惊,四面望望,寥落的苦笑了起来。
杜嘉文挽着唐可欣,缓缓的从街道上走过去。雨已经停了,月亮在云层中掩映。可欣抬头看了看天,有几颗星星透过云层,放射着微茫的光线。云,仍然很厚,但正在逐渐飘散中。
“明天会是个晴天。”可欣说。
“你有课吗?”嘉文问。
“明天?当然。”
“可惜,否则可以出去玩玩。”
“也没什么地方好玩,附近那些所谓名胜地区都玩腻了。除非──”她笑了。“除非什么?”
“学纪远,打猎去!”
嘉文愣了愣,眼睛中顿时闪亮了,挽紧了唐可欣,他叫着说:“可欣!好主意!我们可以组织个狩猎队,让纪远带我们去,说不定可以打回一个大野猪来呢!嘉龄要听到这计划,不跳起来才怪!”
“看你,说到风就是雨的!那有那么简单?”
“真的,我们很可以计划一下,例如趁元旦放假的时候去,三天回来,不是很不错吗?只是──你们女孩子大概爬不动山。”
“算了吧!”可欣笑着说:“你也不见得比女孩子高明多少!”
“你这是什么话?”杜嘉文紧握了可欣一下,痛得可欣跳了起来。“让你知道我的力气,是不是和女孩子一样!”
“喔!”可欣透了口气,从路灯的光线下去望着嘉文,后者那年轻而漂亮的脸庞上焕发着光辉,乌黑的眸子闪烁着,薄薄的嘴唇像女孩子般温柔,嘴角微微向上翘,带着个充满稚气的笑。可欣就欣赏他那股偶发的孩子气,固执起来什么道理都不讲,要怎么就怎么,完全像个纵坏的孩子。她和嘉文是从小一块儿青梅竹马长大的,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必定会嫁给嘉文,她喜欢他。不过,她觉得自己对他的感情里,混合了一种母性的柔情,常不由自主的要去逗逗他,等他急了,又去哄他,惯他,宠他。就在这一刻,看到他嘴边所浮起那个顽皮的笑容,她胸中立即涌起了那份母性的柔情。笑了笑,她揉着自己被弄痛了的手臂,注视着他说:“嘉文,你母亲一定很漂亮,是不是?”
“怎么突然想到我母亲去了?”
“因为你很漂亮。”可欣坦率的说:“我常想,如果你有个亲妹妹,可能比嘉龄更漂亮。”
“嗨,可欣,这话可别给嘉龄听到,嘉龄并不知道她和我不是一个母亲生的。”
“我怎么会去讲这些!”可欣说。心底油然的浮起一层喜悦,她高兴嘉文待嘉龄的态度,很少有人对异母的兄弟姐妹不分彼此的,何况嘉龄的母亲还有那么一段不大名誉的事故!
夜很静,路很长,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忽前忽后的移动。
只那么一会儿,就已经到了可欣的家门口。可欣的父亲原是×大学的教授,住的是公家的宿舍,父亲去世后,×大因为她们孤儿寡妇的,也就没有收回屋子。这是幢小小的日式房子,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院子,里面栽了些棕榈树和扶桑花。
可欣取出了钥匙,开开了花园的大门,嘉文的手扶在围墙上,深幽幽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她接触到他的眼光,一时间也忘了举步。好半天,他们就这样对视着。然后,还是可欣先开口:“回去吧,嘉文,那么晚了。”
“不,再等一下。”嘉文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那带着固执的深情的眼睛一直望入了她的心底,“可欣!”他柔声的喊。
“嗯?”
“可欣!”
“做什么?”
“只是想叫叫你!”
“傻气!”她笑着,一转身向院子里走去。嘉文又拉住了她:“等一下!”
“干什么?”
“告诉我,你爱我多少?”
“你再不回去,天都要亮了!”
“干脆我到你家去,我们聊到天亮!”
“别傻!明天晚上又见面了,你干嘛像生离死别一样?”
嘉文懊恼的用手抹了抹脸,把一绺头发拂到了额前,看来更增加了几分傻气,不过,傻得那么漂亮,那么可爱!
“我完了!”他叹息的说:“可欣,我越来越离不开你,怎么办?一分钟的离别都好像要杀了我一样!”
“好好的,嘉文,”可欣哄孩子似的说:“回去吧!真的要天亮了!”
“好,我走!”嘉文转过了身子,“反正你只想赶我走!”
“是的,要赶你走!”可欣笑着说,闪身走进院子里,立即砰的把门阖上,随着关门的声音,嘉文在外面大叫了一声:“哎哟!你的门夹了我的手!”
可欣迅速的打开了门,慌张的问:“夹了那儿?”
“这儿!”嘉文用手指指胸口,一脸的嘻笑。可欣呸了一声,重新阖上了门,却没有立即离开,站在门内,她从门缝向外望着,一直看到嘉文怏怏然的走开了,她才转过身来,满足的叹了一口气,走进了玄关。
上了榻榻米,她蹑手蹑脚的向自己的屋子走去,这幢屋子一共三间,前面一间是客厅,后面两间分别是可欣和她母亲沈雅真的卧房。她才跨了几步,就听到母亲的声音在喊:“可欣!回来了?”
“噢,妈妈!你还没睡着?”可欣问着,一头钻进了母亲的房间,掀开帐子,坐在雅真的床沿上。“对不起,妈妈,我回来得这么晚!”
“刚才是谁来了?嘉文?”雅真问,在窗口透进的月光中,打量着已长成的女儿。
“是的,他送我回来的!”
“怎么不让他进来坐坐?”
“这么晚了!”可欣说,望着母亲。“妈,杜伯伯要我带口信问候你!”
“哦,”雅真愣了愣,杜沂?可欣爱人的父亲?问候?她有一阵轻微的精神恍惚。“他和你们一块儿玩的?”
“没有,他出去了,很晚才回来,他说要把地方让给我们,”
可欣说着,慢慢的脱下丝袜。“我觉得杜伯伯是个最富有人情味的人!”
“他吗?”雅真下意识的应着:“不错。”
“妈妈,”可欣的手伸到了雅真的脖子上,她的头俯了下来,发丝碰到了她的脸。“妈妈,我和嘉文在寒假里订婚,怎么样?”
“哦!”雅真轻幽幽的吐出一口气:“当然很好,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久了!”
“妈妈,你真好!”可欣俯下头来,把她凉凉的面颊贴在母亲的脸上,低低的说:“妈妈,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是什么?”
“我──好快乐,好快乐,好快乐!”可欣说,跳了起来,脸孔发热了。“再见!妈妈!我去睡觉了!”
“记得关窗子!”
雅真叮嘱了一句,目送了女儿的影子走出了房间,又望着那两扇纸门被拉拢,情不自已的吐出一口长气。可欣,她终于要嫁给嘉文了,那白皙而清秀的男孩子!杜沂的儿子!翻了一个身,她面向着床里,阖上了眼睛。但,她知道自己是不会睡着的。多少年前了?杜沂,也是个漂亮的男孩子,穷苦落拓,寄住在她的家中。她总是要借故跑到前面厢房里去,没事也要绕上一两圈,他的眼睛傻傻的跟着她的身子转……
她猛的张开了眼睛,怎么了?自己在想些什么?可欣,多好的一个女儿,她说过什么?
“我──好快乐!好快乐!好快乐!”
有些人曾经得到过快乐,有些人一生也没有。可欣!愿她永远拥有这份快乐!她眨动着眼帘,眼眶里没来由的涌上一股热浪。人,仿佛年纪越大,会变得越脆弱,越无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