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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2 页

 

  “我知道。”可欣说。

  “知道些什么?”

  “知道你是个具有顽强的生命力的人,知道你是个永远倒不下去的人,”她的面颊贴紧了他的胸:“还知道──你是个时代考验中长大的人。是个我宁可牺牲一切,也必须要嫁的人!”

  他用手触摸她柔软的长发。

  “你被爱情热昏了,”他幽幽的说:“我了解自己,在坚强的外表下也藏着懦弱,还不止懦弱,我自私、孤僻、虚伪……有许许多多你看不见的缺点。”

  “这些缺点每个人都一样有,不是吗?好人与坏人的差别,只在于这些缺点的轻重之分而已。我很明白你只是一个人,我也并不希望你是个神。”。

  纪远托起了可欣的下巴,凝视着她的脸。

  “还有,”他吞吞吐吐的说:“我必须告诉你,我并不──纯洁。”

  可欣的脸红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有。”

  “什么?”

  “最庸俗的三个字──我爱你。”

  室内那样静,静得可以听到烛花的爆裂,卜的一声,那样清脆的绽开。跳动的火焰向上奔窜,荧荧然焕发着梦似的光华。穿过窗棂的风低且柔,院中的小草在轻轻碎语,树梢的夜雾氤氲迷离,广漠的穹苍被星星穿了无数透光的小孔,像撒满了流萤,在那儿明明灭灭。半规晓月,掩映在云层之中,忽隐忽现。夜,是属于诗的,属于梦的,属于幻想的,属于爱与泪的。

  “告诉我,”可欣轻声的说,她的头枕在纪远的胳膊上,一头长发柔和的披泻在枕头上。月光从窗口斜射进来,一片淡淡的银白,和烛光那朦胧的红揉和在一起。“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我?”

  纪远轻笑了一声,把头转开,回避的说:“我也不知道。”

  “你知道的,告诉我。”

  “应该是见第一面的时候。”纪远望着窗外。“你给我一个奇怪的印象,使我在你的面前无法遁形。”

  “你常在别人面前遁形的,是么?”

  “不错。”纪远笑着,有一抹不寻常的羞涩。

  “后来呢?”

  “后来?该是打猎的时候,我知道很难逃过你了,我为自己的感情生气,整个打猎的过程中,我都神思恍惚,而我也明白,自己那镇静的外表骗不过你,这就让我更生气。假若我不是那样神思不定,大概也不会发生猎枪走火的事件,而事件发生后,我一直有种错觉──”他蹙起眉,语声中断了。

  “怎么?说下去吧!”

  “我认为──我潜意识里可能有犯罪的企图。每一个人的潜意识里,都会有犯罪的意识,一种与生俱来的罪恶性。饥饿的时候幻想抢劫,愤怒的时候幻想杀人。那次打猎的途中,我不能否认我曾想过,如果没有嘉文,我不会放过你!接着,那意外发生了,枪弹打中的不是别人,偏偏是嘉文,这使我觉得自己是个谋杀者。”“噢!”可欣轻轻的吐出一口气。

  “我不顾性命的救助他,怕他会死去。当我背着他走过山岩的时候,我不住的在心中发誓……”他又一次的顿住了。

  “怎样?”

  “算了,别提了!”纪远微微的寒颤了一下。“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告诉我,我要听。”可欣固执的说。

  “我发誓──”纪远低沉的说了下去,语气里带着浓重的寒意。“只要他能够好起来,我愿意为他牺牲一切。只要他能够好起来,我终身作他最忠实的朋友,永不负他!我确实想这么做的,可是,在医院里那一段日子,天天见到你,在你眼睛里读出一切:挣扎、努力、痛苦、和爱情!这使我有种疯狂般的感觉,在你的眼光下,我又一次无法遁形。”

  “你都看出来了?”可欣低问,声音里有着带泪的震颤和叹息。“我在你面前,又何尝能够遁形!”

  “然后是那些黄昏,细雨中的、落日下的、暮色迷蒙的。我听着你用可怜兮兮的声音,叙述着你和嘉文的恋情,每个小节,每个片段,你不厌其烦的述说,只为了武装你自己的感情。你的挣扎击破了我最后的努力,一枝红叶掀开了所有伪装的面具──”他叹口气,在可欣脖子下的手臂加重的揽住她。“可欣,记得你对我的指责吗?说我对不起嘉文,是个伪君子,是个流氓!”

  “记得。”

  “我所感觉到的,比你骂的更坏。但是,当时我对自己说:‘下地狱去吧,纪远!毁灭吧!沉沦吧!什么都好,只是不要让我再逃避这段感情!’”

  “可是,你依然逃避了。”

  “是的,”纪远对自己微笑。“我坏得还不够彻底,我想起自己的誓言,想起嘉文的脆弱和友谊,我逃避了。我不知道我的逃避是懦弱还是坚强,许多时候,这二者之间是分不开的,当我在山中的矿穴里钻出钻进时,我觉得自己是最坚强的人,也是最懦弱的人。”

  “你是懦弱的,”可欣的肌肉突然僵硬,以怨愤和委屈的声调说:“你躲开了,把一切的重担都堆在我的肩膀上。你希望我怎么做?接受嘉文?还是拒绝嘉文?你知道我不愿做感情的骗子,欺骗得了嘉文,也欺骗不了自己。你躲开了,躲得远远的,让我单独去应付那种难以应付的场面,你是懦弱的,纪远,而且自私。”

  “是的,你说得对。”纪远侧过身子来,脸上有那种被人看穿秘密后的难为情,他俯过身子,轻轻的吻了她。“向你道歉,可欣,你说得一点也不错。我确实把担子移交到你的肩膀上去,我逃开,然后看你们如何发展。”

  “你回来后,表现得更加恶劣。”可欣的责备意味更深了,长久以来积压的委屈一起涌上心头。

  “我能怎样做呢?”纪远抑郁的问。“从矿场回到台北,我知道你们没有订婚,嘉文像个丧家之犬,惶惶然莫知所从。我不敢见你,不敢面对现实。每晚,我在你家的巷子里徘徊,遥望你的窗子,只要在窗玻璃上看到你的影子,我就感到内心抽痛,疯狂的想见你,疯狂到几乎无法克制的地步,于是,我只好再度逃开,呼酒买醉。直到嘉文跑来打我,我才明白,我只有远走,走到再也见不到你们的地方去,或者才可逃开这段恋情。”他拥住了可欣,他的吻遍盖在她的面颊和嘴唇上。

  “我是个逃兵,可欣,怪我吧,骂我吧,打我吧!我确实表现得恶劣透顶,把所有的委屈和难堪都留给你受,可欣,你比我坚强。”

  没有什么慰藉可以比情人们的心语更让人感动,可欣平躺着,不动也不再说话。两滴泪珠在她睫毛上颤动,烛光下显得特别的晶莹。她在微笑,一种心底的沉迷的微笑。烛光也在微笑,月光也在微笑,任何东西上都浮动着沉迷的微笑……。她扬起睫毛,凝视着窗子,夜是太美了,美得让人想拥抱它。当然,夜是美的,不止夜是美的,黎明也同样的美,同样的迷人。

  窗玻璃由灰蒙蒙的暗淡转为明亮的白,接着就染上了朝霞绚丽的嫣红。可欣蹑手蹑足的下了床,纪远还在沉睡着,曙色下的脸庞安详平稳,那红褐色的皮肤和方正的下巴显得健康而“男性”。可欣披上一件晨衣,站在窗前,深深的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望着朝阳爬上了台北的屋顶,她竟想引吭高歌一番。不过,她毕竟没有高歌,她不想惊醒纪远,在纪远醒来之前,她还有件工作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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