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大了些,扫在伞面上,发出细碎的轻响。街边的一盏路灯突然亮了,接着,所有的路灯都大放光明。黄澄澄的光在柏油路面的积水中荡漾。
“嘉文的感情深挚细密,带着几分依赖性,这和他自幼丧母有关。我常常为自己庆幸,因为嘉文在感情上不是多变的,他专一而固执,有时,我甚至觉得他需要我的保护。他一直是个被宠爱着的孩子,所以他不能忍受丝毫的伤害。我记得,在我们小的时候,如果我对他有点恶作剧的行为,他都会伤心好几天。有一次,我们一起在花园里玩──”她忽然住了嘴,抬起头来注视着纪远,像从一个梦中醒来一样,脸上布满了迷惘和错愕,讷讷的说:“我一直谈这些,你会不会觉得讨厌?觉得不耐和没兴趣?”
“并不,”纪远走出医院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开口,他的视线从遥远的雨雾里收回来了,静静的盯着她。“但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为什么?”
“为什么?”可欣机械的重复了一句,灯光下的脸色暗淡而苍白。“我也不知道,或者──或者──因为嘉文是你的好朋友。”她顿了顿,又问:“你不耐烦了?”
“我听得很有兴趣,”纪远说,站住了脚步,深深的凝视着她。“已经到了你家的巷口了,时间好像是不知不觉中滑过去的。你不请我去你家坐坐?”
“你有兴趣去?”可欣的眼睛亮了亮。
“不,还是改天吧!”纪远微笑了。“改一天,等你和嘉文结婚以后,我会天天到你们家里去,做你们的食客。”
可欣的脸色变得有些奇异而费解。默默的站在巷口,他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彼此注视着,谁也没有开口。好久之后,纪远才忽然的耸了耸肩,轻轻的笑了一声说:“好吧!可欣,再见!”
“等一等,”可欣急促的说:“纪远!明天你去不去医院?”
“当然去。”
“什么时间?”
“和今天差不多。”
“那么,”可欣润了润嘴唇:“你还是送我回家,这样散散步比什么都好。”“再听你谈你和嘉文的故事?”纪远问,眼睛亮而有神。
“除非你不爱听!”
“我很爱听,真的。”
“那么,你会听不完的,无数的细节,无数的片段,无数的点点滴滴。”
“好吧!”纪远点点头。“现在,再见吧!”
“再见。”可欣轻轻的说了句,接过了纪远手中的伞。纪远立即迈开大步,自顾自的走进雨雾中了。他没有回头,宽阔的肩膀挺而直,那脚步是坚决有力的。
握牢了伞柄,她慢慢的转过身子,走到家门口。取出钥匙,开了大门,她走上榻榻米。菜饭香正弥漫全室,沈雅真在饭桌上等着迟归的女儿。
“回来了?”沈雅真打量着可欣,仔细的注视着她那对黑幽幽的眼睛。“怎么回事?嘉文的病况不太好吗?”
“没有呀!”可欣仓皇的看了母亲一眼。“一切顺利,顶多再有一星期,他就可以出院了,明天,我要恢复上课了。”
“可是──”雅真迟疑的望着可欣,有些什么事不对了?
“可是什么?”可欣问。
“没什么,”雅真说。“你的毛衣湿了,去换一件来吃饭吧!你──是走回来的吗?”
“是的。”
“为什么?那么远的路,怎么不坐车?”
“哦,我──我没想到。”
可欣钻进了自己的卧室,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她没有及时换掉湿衣,也没有马上出去吃饭。拧亮了桌上的台灯,她对书桌上的一个镜框注视着──那是一张嘉文的照片,年轻的脸庞上笑意盈盈,眼睛里盛载着梦和欢乐。她在桌前坐下,用手托住下巴,对那张照片深深的沉思起来。
一连下了一星期的雨。
湘怡对着镜子,细心的把白衬衫的领子翻到绿毛衣外面来,又用牙齿咬了咬嘴唇,希望能增加它的红润。面颊太苍白了,她借用嫂嫂李氏的唇膏,淡淡的抹上一层,又觉得太过分了,再用手绢一起擦掉。把辫子末梢的黑绸结换成了绿色的缎结,再在大襟上别上一朵自制的黄色小绒花。自己对镜而视,朴实清新之余,也有着属于青春的动人韵致。把镜子倒扣在桌子上,她不由自主的长叹了一声。
“哼,我们家大小姐大概在害相思病了,一天到晚的唉声叹气!”
门边,李氏的声音冷冷的传了过来,湘怡迅速的抬起头来,对外间屋里张望了一眼,李氏正在缝纫机上忙碌着。轧轧机声里伴着冷嘲热讽。哥哥湘平在休假,躺在藤椅里,拿一张报纸蒙住了脸。
湘怡讪讪的站起身来,走到外间屋里,李氏抬起眼睛看了看她。
“打扮得像个花蝴蝶似的,又是去医院看那个小白脸,对吧?”李氏撇了撇嘴,“人家是总经理的儿子,有钱嘛!”
“嫂嫂,”湘怡恳求的看着李氏,申辩的说:“人家已经要订婚了,根本不是……”
“是呀!”李氏立即抢白的接了口:“人家已经要订婚了。你还凑什么热闹吧?你也不自己衡量衡量,是不是块配得上经理少爷的料!我们给你介绍的张科长有什么不好?嫌人家年纪大,嫌人家没头发……哼,头发能做什么用呀?这不是滑稽吗?……”
“嫂嫂!”湘怡再喊。
郑湘平的报纸滑了下来,眼睛从报沿上望着湘怡。他是个白皙而清瘦的青年,虽然不过三十出头,孩子、家庭、和生活的重担已经把他折磨得没有丝毫的生气,看来倒像个小老头了。平日,他是从没有什么主见的,太太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对于太太的脾气,他深知而畏惧,听到湘怡语气里的抗议成份,他不禁放下了报纸。
“湘怡,”他插嘴说:“你那个男朋友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哥哥,”湘怡忍耐的说:“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他是我同学的未婚夫!”
“好,那么你天天去看他干什么?”
“大家常在一起玩的嘛,他受了伤,总应该去看看嘛!”
“哼!”李氏在一边又应了声:“去看看!搽胭脂抹粉的!湘平,你妹妹是动了春心了!可是,人家看不上你介绍的!”
“湘怡,”那位哥哥皱皱眉,摆出一副“家长”的姿态来,沉着声音说:“张科长对你很不错,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
“哥哥!”湘怡喊。
“这样吧,你们先做做朋友,大家多了解了解,这个星期天,张科长请你去碧潭玩,别辜负了人家的好意!”
“哥哥,”湘怡急急的说:“这星期天我有事!”
“有事?什么事?”
“嘉文出院,他们要给他开一个庆祝会。”湘怡不经思索的说出了口。
“看!可不是!又是那个杜嘉文!”李氏带着一脸胜利的笑说。
“我已经答应了张科长,”做哥哥的损及了尊严,不高兴的瞪起了眼睛。“你去赴张科长的约,姓杜的还是少和他来往,那种花花公子见一个追一个,准没安好心!”
“他……根本……没有……追,追我嘛!”湘怡憋着气说,眼睛里已蒙上一层泪翳。
“好了,好了,别说了。”那位嫂嫂做好做歹的说:“再说下去,小姐又该泪汪汪了,给邻居看到,还说我们做哥哥嫂嫂的欺侮了她呢!”
湘怡咬住牙,强忍住那股在眼眶里冲激的热浪。半天之后,才怯怯的说:“我可以出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