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那个看门的老太婆才走来打开大门,看到了我们,她似乎一怔,接着,就笑着对靖说:\"是徐先生呀,我以为你们明天才来!\"
靖和我走了进去,里面是一间宽敞的大厅,陈设着一套紫红的沙发,窗子也是同色的窗帘,给人一份古朴雅致的感觉。可是,大概由于是冬天,房子空了太久,大厅内出奇的冷,好象比外面更冷。刚刚上山时是背风,而且行动时总不会觉得太冷,现在就有些冷得受不住。老太婆嘀咕着,不胜歉然的说:\"不知道今天来,厅里没生火。冬天,这房子是不能住人的!\"
靖提着箱子,挽着我上楼。到了楼上,他熟悉的推开一间卧房的门,我顿感眼前一亮。这卧室并不大,却小巧精致,有一面是玻璃长窗,垂着紫红窗帘。床倚墙而放,被褥整齐的折着。另外,还有两张小沙发,和一个梳妆台。床头边,却放着一架小小的唱机,我走过去,把唱机边的唱片随便的翻了翻,只有寥寥的几张:一张悲怆交响乐,一张天鹅湖,一张新世界交响乐,一张火鸟组曲,和一张维也纳少年合唱团所唱的圣歌。我愕然的抬起头来,似乎不应该这幺巧!靖望着我微笑,走过来,用手臂环住我的肩,面颊贴住我的额,低声说:\"你诧异了,是吗?\"
\"真的,为什幺──\"\"单单是你爱的那几张唱片吗?\"
\"噢,靖!\"我恍然的喊:\"你早有准备!你来布置过的,是吗?\"
\"不错,\"他吻我的额:\"整整策划了一星期,本来预定明天搬来,但我迫不及待,又提前了一天。\"
\"哦,\"我推开他,退后一步去看他的脸:\"可是,为什幺?现在不是你最忙的一段时间吗?上次你还告诉我,公司的业务是进步还是后退,就看最近推广业务的情形而定,你这样走开……\"
\"别再谈公司,如何?收起你那些可是,如何?\"他说,拉着我走到长窗前面,把窗帘一下子拉开,低低的说:\"看!这才是世界!\"
我从玻璃窗里向外看,浩瀚的大海正在我的面前,滔滔滚滚的波浪一层层的翻卷着,白色的浪花此起彼伏,呼啸着打击在岩石上,又汹涌着退回去,卷起数不清的泡沫和涟漪。
远处,渺渺轻云揉合了茫茫水雾,成了一片灰蒙蒙混沌沌的雾网。几只不知名的白色海鸟,正轻点水面,扑波而去。我凝视着,倾听着。\"听潮楼\"!名字不雅致,却很实际,涛声正如万马奔腾,澎湃怒吼,四周似乎无处不响应着潮声。我倚着窗,喉头哽结,而珠泪盈眶了。靖站在我的身后,他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响着:\"你一直梦想着的生活,是不是?这个冬天,我们谁也不许提现实里的东西,也不许去想!让我们尽情享受,尽情欢笑,这世界是我和你的。\"
这会是真的吗?我转过头来,目光定定的凝注在他脸上,他的眼珠微微的动着,搜索的望进我的眼底,一抹惨切之色突然飞上他的眉梢,他拥住我,把我的头紧压在他的胸口,急促而迫切的喊:\"小瑗!小瑗!小瑗!高兴起来,欢乐起来,你还那幺年轻!你要什幺?我全给你!\"
我要什幺?不,我什幺都不要了,只要这个冬天!
三
晚上,意外的竟有月亮。
卧室内生了一盆火,暖意盎然。唱机上放着一张天鹅湖,乐声轻泻。我们喝了一点点酒,带着些薄醉。海涛在楼下低幽的轻吼,夜风狂而猛的敲击着窗棂。自然的乐声和唱片的乐曲交奏着。他揽着我,倚窗凝视着月光下的海面,黑黝黝的海上荡漾着金光,闪闪烁烁,像有一万条银鱼在水面穿梭。
月亮悬在黑得像锦缎似的寒空里,远处,数点寒星在寂寥的闪亮。
\"想什幺?\"他问我。
\"月亮!\"我说:\"记得张若虚的诗吗?\"于是我念:\"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唔,\"他轻轻的哼了一声,似愁非愁,似笑非笑的望着我:\"这里不是长江,是海!比江的魄力大多了!\"
\"味道则一!\"我说,继续念:\"谁家今夜孤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哦!\"我满足的叹息:\"我们多幸福!靖!你不是那个飘泊在外的孤舟之子,我也不是独倚重楼,望尽归帆的女人。我们在一块儿,能共赏海上明月!你看!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我微笑着仰视他,用手攀住他的肩头:\"多美的人生!\"
\"多苦的人生!\"他说,微蹙着眉望着我。
\"怎幺了?你?你是从不多愁善感的!\"
\"我吗?\"他有些嗒然:\"幸福之杯装得太满了,我怕它会泼洒出去!\"说完,他突然的离开我,去把那张不知何时已播完了的唱片翻了一面。
夜,充满了那幺多奇异的声音!我们灭掉了灯,也拉拢了那紫红的窗帘,静静的躺在床上。我的头枕着他的胳膊,宁静的望着黑暗的室内,桌椅的轮廓在夜色中依然隐约可见,窗外的月光从帘幕的隙缝中漏入,闪熠着如同一条银色的光带。
夜,并不安静,远处的风鸣,近处的涛声,山谷的响应,和窗棂的震动,汇成了一组奇妙的音乐。在这近乎喧嚣的音乐里,我还能清晰的听出靖的心跳,卜!卜!卜!那样平稳,规律,而沉着。虽然他许久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但我知道他并没有睡着,他在想什幺?还是在体会什幺?我转过头去看他,他正睁着大大的眼睛,瞪视着黑暗的天花板。感觉到我在看他,他幽幽的说:\"记得你小时候最不能忍受寂寞,每次你父亲有远行的时候,都要我来陪伴你。有一次,你父亲说:\'这样离不开徐叔叔怎幺办呢?\'你说:\'徐叔叔会要我,他不会离开我,永远不会!\'\"
\"结果你并没有要我,\"我接下去说:\"你结婚那天,我关在房里,哭得天翻地覆,爸爸来找我,给我拭干眼泪,叫张嫂给我换上衣服,但我死也不肯去参加你的婚礼,爸爸说:\'徐叔叔结婚是好事,你怎幺这样傻,以后不止叔叔,还多了一个婶婶,不更好吗?\"但我哭得伤心透顶,说什幺也不去,爸爸皱着眉说:\'我绝不相信这幺点大的女孩子会懂得爱情!\'
那年,我还不满十三岁。\"
\"我记得很清楚,\"他说:\"婚礼中我找不到你,喜宴时你也不在,你父亲说:\'小瑗不大舒服,不能来!\'我感到心如刀剜,我知道,我的小瑗在伤心,在生气。面对着我的新娘,我竟立即心神不定,我眼前浮起的全是你独自伤心的样子。\"
\"于是,那天晚上你就来找我,你把我拥在怀里说:\'小瑗,别哭,我将永远照顾你。\'可是,第二天,你就带着你的新娘去度蜜月了。\"
他嘴边浮起一个凄苦的笑。
\"我度完蜜月回来,足足有半个月,你不肯理我,也不肯和我说话,我特地给你买的洋娃娃,你把它丢在地下,看也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