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吹了过来,树叶飘落不少。他抬头看看,前面菜园后面,有一道红砖墙,从砖墙上看过去,可以隐隐约约望到里面漂亮而整齐的红瓦屋顶,显然是栋精致的小洋房。\"假如我去敲门要口水喝,不知主人会不会慷慨施舍?\"他想,用舌头舔舔干燥的嘴唇,确实很渴了。但,用手摸摸长久未剃的胡子之后,他打消了敲门的意思。\"他们会把我当成疯人院里逃出来的疯子!\"
重新坐下去,靠在树干上,他闭上了眼睛,一片落叶打在他的鼻梁上,他没有动。树荫、落叶、田野,这景致模糊的带来了一个回忆,太久以前了。和这回忆一起存在的,还有个少女的影子,和那少女柔美的歌声:\"美丽的风铃草,碧蓝花朵美人娇,可爱的风铃草,临风艳舞清香袅,好象在向我调笑,有个人儿真正好!海水深,盘石牢,我们的爱情永不凋。\"
嗯,歌声,少女,他还记得那少女曾在他耳边诉说她的梦,曾经把眼泪染在他的衬衫上,曾经以崇拜而骄傲的眼光望着他,曾经称他作天才,称他作大艺朮家。\"还好,她现在不在我面前!\"他想着,对自己苦涩的微笑。
一阵狗吠声打断了他的思想,睁开眼睛,他看到一只雪白的小哈巴狗,正在他身前跑来跑去的狂吠,长毛的小尾巴拚命摆动,黑眼珠轻蔑而愤怒的望着他。脖子底下系着个小铃铛,和吠声同时响着清脆的叮当声。
\"哈*□!\"他对那小狗招呼着,试着能使它友善一些。但那狗以一副不妥协的神态望着他,继续叫个不停。
\"莉莉!回来,莉莉!\"一阵清脆的童音传了过来,李梦真抬起头,看到红砖墙门口,跑出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一面叫唤着,一面从田埂上跑了过来。
\"莉莉!你又乱跑了!莉莉,回来!\"
那只叫莉莉的小狗,充分表现了狗的天性,猛回头望望它的小主人,雀跃的向小主人那边跑了两三步,然后马上又回过身子来攻击前面的生人,攻击得比以前更激烈。
\"莉莉,不要叫!不要叫!\"
那小女孩跑到李梦真面前了,穿著一件大红的毛衣,和一条大红的绒裙子。头发扎着两个短短的小辫,有一对莹澈清明的大眼睛,和一张小巧的嘴。李梦真愣了一下,好美丽的一个女孩子!美得使人不能不注意,不能不怜爱,那对大眼睛多柔和,仿佛在什幺地方见过。
小狗不再叫了,跑到它的小主人脚下去兜圈子,小女孩站在那儿,用那对美丽的大眼睛打量他,从他的头到他的脚。
\"喂,你是谁?\"她坦率的问,好奇的望着他那满是胡子的脸。
\"你是谁?\"李梦真微笑的反问。
\"我是小珍珍。\"她说,仍然好奇的注视他。
\"唔,小珍珍。\"他无意识的重复了一句。
\"你是谁?\"小珍珍固执的问。
\"我?\"李梦真不知该怎幺回答,有点失措。\"我姓李。\"
\"是李叔叔?\"她问,毫不认生的在他前面的草地上坐了下来,用手环抱着莉莉的脖子。
李叔叔!李梦真哑然的注视着这个小女孩,居然有人喊他李叔叔!他眨眨眼睛,完全不晓得该怎样对待这个小女孩,对孩子,他是毫无经验的。
\"李叔叔,你是不是在生气?\"小珍珍继续打量着他问。
\"我?生气?\"李梦真茫然的问。
\"喏,你看,莉莉不认得你才会对你叫,它从不咬认得的人,下次你来了,它就不会咬你了!\"小珍珍十分歉然的代她的小狗道歉。
\"哦。\"李梦真说。
\"李叔叔,你在这里做什幺?\"
\"我?\"李梦真挑挑眉,\"我在睡觉!\"
\"噢,睡觉!\"小珍珍的眼睛张大了,有着欣羡的神情。
\"我也想在这里睡觉,可是妈妈不许,她说会受凉。\"她非常懊丧的叹了口气,突然问:\"你不怕受凉吗?\"
\"我?\"李梦真又挑挑眉毛,\"我是大人,大人不怕受凉的。\"
小珍珍了解的点点头,又提出个新的问题:\"李叔叔,你住在那里?\"
\"我?\"李梦真失措的说,\"我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远?\"小珍珍更加欣羡了,\"妈妈不许我到远的地方去,她说会迷路。李叔叔,以后你带我到你家去玩好幺?你家有没有小狗?\"
\"有,有三只。\"李梦真信口开河的说。
\"哦,三只!\"小珍珍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简直是崇拜了。
\"你家也有小孩幺?\"
\"有,有一个和你一样大的小女孩。\"李梦真继续胡说八道。
\"哦!多好,她也会唱歌吗?\"
\"是的,会唱许许多多的歌!\"
\"我也会唱!\"小珍珍说。迫切而热烈的望着李梦真。
\"是吗?\"李梦真心不在焉的问,深思的望着这个小女孩,这对眼睛在那儿见过,这张喜欢多问的小嘴,那颊上的小酒窝,这构成一张熟悉的脸庞。假若三十八年他不和她离散,现在她可能已经成为他的妻子,也可能已有一个这幺大的小女孩,当然,他不会弄成现在这副样子,任何一个男人,有那样一个完美的妻子,就不会弄成这样。
\"你要听我唱歌?\"小珍珍热烈的问。
\"哦,好的。\"他依然心不在焉。是的,假若三十八年不和她在上海分手,一切的情况就全不相同了。而今,她一定留在大陆没有出来,现在大概不知被哪个人所霸占着,美丽可以给女人带来快乐,也会带来烦恼。不是吗?当初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男朋友那幺多,他们不会闹别扭,如果不闹别扭,她不会负气往乡下跑,那幺,他们很可能设法同时跑出来,但她走了,他只好一个人潜离上海。人生,就是这幺偶然,许多小得不能再小的因素,却支配着人类整个的命运。
\"我唱一个\'拉大锯\'好不好?\"小珍珍问。
\"哦,好的。\"
那时候,自己是多幺年轻气盛,全天下只有一个李梦真!
女人里也只有一个沉可恬!沉可恬,这名字一经在他脑海里出现,就变成一股狂澜,把他整个淹没了!奇怪,在这堕落的许多年里,他有过好几个女人,也玩过舞女,嫖过妓女,但,沉可恬却依然座守在他整个心中。人,就是这样难以解释的动物。
小珍珍望着默默出神的李梦真,张开小嘴,热心的唱了起来,这是支滑稽的儿歌: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口唱大戏,接闺女,请女婿,小珍珍也要去,不让去,躺在床上生大气!
李梦真像遭遇了电击一般,目瞪口呆的望着小珍珍,这首儿歌太熟悉了!与这首儿歌一齐在他脑里响着的,就是那支\"美丽的风铃草\"的小歌。他等小珍珍唱完,就急切的抓住了她的手臂,紧紧的望着她那美丽的小脸,问:\"谁教你唱这支歌的?\"
\"我妈妈。\"小珍珍诧异的看着李梦真,不了解这个大男人何以如此激动。
\"你妈妈姓──\"他停住了,不!这太不可能!他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巧合的事!于是,他改问:\"你有哥哥姐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