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中繁华满眼,歌舞升平。何梦白以年少成名,官居要职,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是,他始终不肯娶妻,洁身自守,在他的官邸中,多少的朝朝暮暮,都在他那寂寞的书斋中度过了。许多同僚,帮他纷纷作媒,许多大官贵爵,愿得他为婿,都被他所婉拒了。江冰梅,江冰梅,他心中只有一个江冰梅!可不是吗?那应该是他命定的妻子,当初那幅画和那个绣荷包,岂不是双方的信物吗?他怎能舍她而再娶?但是,玉人何在?玉人何在?
日复一日,时光如驰。何梦白在朝中的地位,渐居显要。眨眼间,离开他中进士,又已三年了。他已经成了京中著名的人物,官邸豪华,仆从如云,每次出门,车水马龙,前呼后拥,他再也不是一个等闲人物了。而且,随着时光的流逝,他的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中国古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开始明白一件事,那枝白梅,只是个梦中的影子,他已经永远失去她了!惋惜着,叹息着,他勉强自己不再去思念那江冰梅,而开始议婚了。就在这时候,就在他已完全放弃了希望的时候,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四
这天,何梦白下朝回府,坐着轿子,前后都是骑着马的护从。正走在街道上,忽然前面一阵人马喧嚣,一片呼喝叫嚷之声,轿子和人马都停了下来。何梦白掀开了轿帘,伸出头去问:“什么事情?马撞着人了吗?”
“不是的,爷,”一个护从答着:“有个疯子,拦着路在发疯呢!”“疯子吗?”何梦白说:“好好的劝开他吧!”
“哦,不是的,”另一个侍从说:“是个老乞丐,拦着路要钱呢!”“那就给他点钱,让他让路吧,告诉前面,别仗势欺侮人家!”何梦白是有名的好心人。
一个护从传令去了,但是,不一会儿,前面的家仆就跑了过来,对何梦白说:“禀告爷,前面是个疯老头儿,只是拦着路撒野,口口声声说要见爷,说有一样宝贝要卖给爷,怎么劝他,给他钱,他都不走!”“有这样的事?”何梦白诧异的问:“怎样的老头儿?会是个江湖异人吗?”“哦,绝对不会,只像个老乞丐!”
“那么,多给他点钱,打发他走吧!”
家仆去了,一会儿,就又无可奈何的跑了回来:
“不行,爷,那真是个疯子,他说他的宝贝要卖十万两银子,给他十万两银子,他才走!我看,叫人把他捆起来打一顿算了”“哈!”何梦白笑了:“他有什么宝贝呢?十万两银子,我全部家财也没有十万两银子呢!你们看到他的宝贝了吗?”
“看到了,只是个纸卷儿。”
“纸卷儿,”何梦白皱了皱眉,心里若有所动,是文章?是字画?会也是个被埋没的天才吗?装疯卖傻,夤缘求见,未始不可能!怜才之念一起,他立即说:“不许打他,把他带来,让我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宝贝!”
“爷……”家仆阻拦的叫。
“不要多说了,带他来吧!”
家仆无奈的退了下去。于是,那老头儿被带过来了,何梦白看过去,那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貌不惊人,容不出众,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黑衣服,满身灰尘,满面风霜,怎样也看不出是什么“天才”!到了何梦白的面前,那老头双膝一跪,双目却炯炯然的看了何梦白一眼,说:
“小的拜见何大爷!”“听说你有宝贝要卖给我,是吗?”何梦白微笑的问,他不想刁难这个老头。“是的,是一张画,请爷过目。”
那老人说着,双手奉上了一个纸卷,何梦白接了过来,带着几分好奇,他慢慢的打开了那纸卷。立即,他浑身一震,猛的惊跳了起来,脸色倏然间就变得苍白了。那竟是他若干年前所绘的那张“寒梅雪艳图”!一把抓住了轿沿儿,他大声问:
“你是谁?从何处得来这幅画?”
“小人江福,叩见大爷!”老人说,徐徐的磕下头去,声音却微微的颤抖着。
江福!不用再问,何梦白已明白了!张着嘴,他惊愕的瞪视着面前这个老人,一霎间,有千言万语想要问,想要知道,但是,这街上不是谈话的地方。好半天,他无法回过神来,看江福那副狼狈贫困的样子,他可以想像江冰梅目前的情形,或者,她已经嫁人了,或者,她已经堕落了,更或者,她已经死了!这一想,他猛的打了个寒颤,这才醒悟了过来,慌忙唤过左右,他大声的吩咐:
“搀起他来,给他一匹马!”
江福磕了头,站起身来,垂手而立。
“江福!”何梦白喊。“是的,爷。”“你先跟我回府,到了府里再慢慢谈。”“是的,爷。”江福说,凝视着何梦白,老眼中竟溢满了泪。片刻之后,何梦白已带着江福回到府里,把江福引进小书房中,何梦白摒退了左右,立即,他劈头一句话就急促的问:“先告诉我,你们家小姐还好吗?”
“哦,爷,不大好。”“怎的?快说!嫁人了吗?”
“还没有。”“那么,是还活着了?”何梦白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坐下身子,示意江福也坐下,江福不肯,只是垂手站立着。何梦白再吸了口气,说:“告诉我吧!把详细的情形告诉我!你们一直住在哪里?”“一直在京里。”“哦!我的天!”何梦白喊:“你居然到今天才来找我吗?”
“小的不知道何大爷就是当初在闲云寺的那位爷呀!小的只是个奴才,什么都不懂呀!”
“慢慢来吧,慢慢来,”何梦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你们不是进京来投靠舅家的吗?怎么弄得这样狼狈,你从头到尾的告诉我。”于是,江福开始了一段长长的叙述。
原来,火灾之后,江冰梅葬了父母,带着一些财物珠宝,就跟江福和丫环翠娥,远迢迢的来到京城。谁知到了京中之后,才知道舅舅已返原籍山东去了。他们身边的钱,不够去山东,而京里又举目无亲,就在这时,冰梅因自幼娇生惯养,不堪旅途劳顿,加上家庭惨变,寻亲未遇的种种刺激,终于不支病倒。他们只好变卖首饰,延医诊治,一面租了一栋小房子,搬到里面去住。江冰梅一病两年,变得瘦骨支离,而所有可变卖的东西,几乎都已典当一尽,只得靠江福出外做工,翠娥做些针线绣活,维持生活,这样勉强拖延,叨天之幸,冰梅的病竟然痊愈了。但经过这一病之后,她已万念俱灰,心如死水,每日不说也不笑,如同痴人。江福和翠娥更加焦虑,百般劝解,那冰梅只是不理,而生活日益拮据,他们又搬到了更小更破的屋子里,就这样拖宕着岁月,直到今天。“那么,你怎会想到来找我?又怎会保留了这张画?当初失火,这画怎会保全?而带来京里?”何梦白一连串的追问着。
“哦,爷,这些都是天意。”江福叹口气说:“当初我们老爷用二十两银子买您这幅画那天,是小的跟他去闲云寺的,所以小的知道这回事儿。据翠娥后来告诉我,老爷把这幅画拿回家之后,就交给了小姐,要她好好保存着,别的什么话都没说。小姐得到这幅画,却十分欢喜,怕悬挂着弄脏了,就收在她的箱子里,没事时就打开箱子,拿出来赏玩……”江福看了何梦白一眼,补充的说:“您知道,咱们家老爷只有小姐一个掌珠,自幼是当公子般带的,诗、书、画都懂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