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酸楚而想流泪。人类的爱情是有许许多多种,有的仅是肉欲的追求,一刹那的刺激和感
受,有的却是心灵与心灵的契合,在那种境界里,只有诗和歌,一切通俗的事物都飘逸到很
远很远的太空之外。
我拭去眼泪,抹不掉心底那分朦胧的、酸涩的凄凉,某些时候,凄凉的本身就是一种
美。我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对章伯母和韦白,充满了敬佩和了解。我忘了再去寻找小说,
只是靠在书桌上冥想。这人生毕竟是美好的,不是吗?多少美丽的感情存在着,它能使人类
的灵性增高,而化戾气为祥和。
房门轻响了一声,章伯母匆匆的走了进来,看到我,她愣了一下,眼光立刻投到书桌上
那本《烟》上面,她一定是匆忙间把纸条夹在书里,现在赶来毁去它的。她怀疑我看到了
吗?我立即说:“我来找找看,有没有可看的小说。”
我的措辞显然很笨,她有些不安,再扫了那本《烟》一眼,她迟疑的问:“找到了没
有?”“我还没找呢,”我说:“我正在看韦白刻的这两片竹子,他实在刻得很好,是吗?
你喜欢菊花吗?章伯母?”
“是的,很喜欢。”她微笑了,放松了紧张的神色。
我望着那两片竹子,我现在知道菊花是指谁了,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该
是命运把章伯母隐居在这深山里,让她的花朵为韦白而开。我调回眼光来,凝视着章伯母,
微笑的说:“这意境真美,是不?”
“可惜,了解的人太少了。”章伯母注视着我。
“可是,毕竟会有人了解和欣赏的。”我说。
我们对视着,这一瞬间,我明白我们是彼此了解的,她知道我所发现的事情,她也知道
我对这件事的评价。我向门口走去,她叫住了我:“咏薇!”我站住,她把那本《烟》拿起
来,当着我的面抽出了里面夹着的信笺,把书递给我:
“你不是在找小说吗?这是本好书,不妨拿去看看!”
我接过那本小说,默默的退了出去。拿着书,我走出幽篁小筑,在原野上无目的的走
着,穿过树林,我来到溪边,小溪静静的流着,白色的小鹅卵石在阳光下闪烁。沿着溪流,
我向上游走,然后,我停住了,我看到韦白了。他正靠着一棵树假寐,手里握着一根钓竿。
浮标安详的躺在水面上,我猜,他的鱼篓里也装满了幸福。(有的人一生都未能获得爱情,
与那些人比起来,他何其幸也!)我眼眶湿润的遥望着他,模糊的,回忆起我曾经对他有过
的朦胧而微妙的感情。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像这溪流一样的平静,也像这溪流缠缠绵绵
的水流声,带着种难以描述的、酸酸涩涩的调子,我告别了我的童年。没有惊动韦白,我悄
悄的绕开,一直走向梦湖。坐在湖边,我让那层迷蒙的绿烟罩着我。双手抱着膝,我把下巴
放在膝上,凝视着那一平如镜的湖面。秋风在水面回旋,在林间低吟。一阵簌簌然的风声掠
过,无数的霜叶卷落在湖里,无数的涟漪扩散在湖面。我想起我写给凌风的小诗:
“……秋水本无波,遽而生涟漪,涟漪有代谢,深情无休止……”
想想看,初到幽篁小筑的那个小女孩,带着满怀的不耐,对任何事都厌烦,对全世界都
不满。而今,却坐在这静幽幽的湖边,涨满了满胸怀的温情。成长往往是在不知不觉中间来
临的,你必须经过许多的事故,才能发现你长大了。无论如何,这到底是一个美丽的爱情世
界!
我带着满身黄昏的阳光,和青草树叶的香味,回到了幽篁小筑,一走进客厅,我立即呆
住了。我听到章伯母的声音,在欣喜的说:“咏薇,看看是谁来了?”
我张大了眼睛,然后我奔跑了过去。那是妈妈!带着浑身风尘仆仆的疲倦,以及期待的
兴奋,张着手站在那儿。我扑进了她的怀里,用手紧抱着她的腰,把我立即就满是泪痕的脸
埋在她的胸前,用模糊不清的声音喊:
“噢!妈妈!呵,妈妈!”
妈妈紧揽着我的头,用颤抖的手摸着我长长了的头发,和被太阳晒热了的面颊,哽咽的
说:
“好了,咏薇,一切都解决了,我跟你爸爸取得了协议,你可以跟我了,我来接你回
去。”
我抬起带泪的眸子,静静的望着妈妈。然后,我问:
“妈妈,离婚之后,你比以前快乐些吗?”
“只要不会失去你。”妈妈也含着泪,带着股担心和近乎祈谅的神色。“哦,妈妈,”
我把头靠在她的肩上。“你永不会失去我,爸爸也不会,我爱你们两个,不管你们离婚不离
婚。”真的,我的心情那样平静,那样温暖。爱情有许许多多种,如果婚姻已经成为双方的
痛苦,那又何必一定要被一纸契约捆在一起呢?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不是吗?
像章伯伯和章伯母,最起码,章伯母是欣赏而了解章伯伯的,章伯伯也离不开章伯母,他们
的婚姻才有存在的价值。妈妈和爸爸呢?只是长年生活在争吵和不了解之中。现在,我懂
了。“妈妈,”我再说:“你不必在意有没有我的监护权,无论有还是没有,我都是你的女
儿,不是吗?也是爸爸的,是不是?你们虽然离婚,我并没失去你们,是不是?”
“噢,咏薇!”妈妈喊,捧住我的脸审视我,半晌,才吞吞吐吐的说:“你——变了很
多,黑了,结实了,也——”
“长大了!”我接口说。
妈妈含着泪笑了,我也含着泪笑了,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我和妈妈之间,再也没有
芥蒂和隔阂,彼此了解,而彼此深爱。三天后,我和妈妈离开了青青农场。我们到镇上搭公
路局的车子去埔里,再由埔里转台中,由台中去台北。
公路局的车子开动之后,我望着车窗外面,车子经过青青农场,原野,远山,小树林,
章家的绵羊群……一一在我模糊的视线中消失,我长成的地方!我心中涨满了各种复杂的感
情,泪水在睫毛上颤动。车子迅速的在黄土路上滑过去,卷起了滚滚的烟尘。“我必定会回
来的!”我在心里默默的说:“我必定会!”“咏薇,在想什么?”妈妈问。
“我——”我轻声的回答:“我在想,我要写一本小说。”
尾声
寒假的时候,我又回到青青农场。
青青农场别来无恙,只是羊儿更肥,红叶更艳,而三两株点缀在草原上的樱花盛开了。
至于青青农场的人呢?章伯伯依然故我,喜爱着周遭的每一个人,却要和每个人都发发脾气。章伯母比以前更安详,更温柔了,她的眼里有着光辉,精神振作而心情愉快。凌霄依然在农场上终日忙碌,但他已不再忧郁,不再落寞,他的眼光随时绕着绿绿旋转。绿绿,那是个变化最大的人物,她从野性一变而为沉静,终日带着个恬静而满足的笑容,几乎从不离开她丈夫的左右,她跟他到田里,帮忙割草、施肥、耕种,有时就静静的坐在田埂上看着他——她已找到了那个使她平静的人,休息下她漫游的小脚。
绿绿的父亲常到农场上来了,他脸上的刺青已不再使我害怕。他成为章伯伯和凌霄的好帮手,一个人能做三个人的工作,他不大说话,做起事来沉默而努力。他有时仍会粗声粗气的骂着绿绿,骂她不该搬重东西,会伤着肚里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