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咏薇。”他低声说。
我微笑着摇摇头,用手帕拭去他面颊上的水珠。他把头枕在我的膝上,阖起眼睛,我们静静的坐着。
树林中一个红色的影子一闪,有对黑黑亮亮,像野豹似的眼睛在注视着我们,我悸动了一下,凌风惊觉的问:
“怎么?”“林绿绿,”我说:“绿绿在偷看我们。”
“是么?”他坐起身来,绿绿已经一溜烟的消失在林内了。凌风用手抱住膝,沉思的说:“谁能阻止她的漫游。谁能让她休息,不再流浪?”我摘下一朵身边的苦情花,注视着花瓣说:
“我们多自私,凌风,我们在幸福里就不去管别人!你觉不觉得,我们应该帮帮你哥哥和绿绿的忙?”
凌风摇了摇头。“这是没有办法帮忙的事,咏薇,问题在于绿绿,她根本不喜欢凌霄。”“你怎么知道?”“这是看得出来的,绿绿虽然单纯,但她也相当野蛮,她比一般的女孩子更难征服。”
“想必你是有经验的!”我酸酸的说。
他盯了我一眼,眼角带着笑。
“说不定,”他点点头:“你吃醋吗?”
“哼!”我哼了一声,两人都笑了。现在,绿绿不在我心上,事实上,什么都不在我心上。我们手拉着手,奔出了树林,奔下了山坡。恋人的世界里,就有那么多忙不完的傻事,说不完的傻话,做不完的傻梦。我忙得无暇再顾及我周围的事情,甚至无暇(或是无心)顾及章伯伯和章伯母对我和凌风恋爱的看法,当然,我们的恋爱是没有办法保密的。我不再关怀绿绿和凌霄,也不再关怀韦白和凌云,直到一天晚上,凌云捧着她已完工的刺绣到我的房间里来。
那时我正坐在书桌前面,桌上放着我那本“幽篁小筑星星点点”,我满怀洋溢着过多的感情,急于想发泄。“我要写一点东西,”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写一点东西。”但是,我不知道写些什么好,我胸腔里涨满了热情,却无法将它们组织成文句。凌云推开门走了进来,微笑着说:
“看看我绣的枕头套,好看吗?”
她把枕套铺平在我的桌子上,那菊花绣得栩栩如生,这提醒我许多几乎忘怀的事,枕套、菊花、韦白!我依稀记起韦白伫立在竹林之外,记起某夜我在窗前看到的黑影,记起他痛楚烧灼的眼神……。我曾想帮助他们,不是吗?但我如何帮助呢?“非常好看,”我由衷的说:“韦白一定会喜欢。”“他最爱菊花,”凌云说,笑吟吟的坐在我的桌边,开始缝制枕套的木耳边。“只要把边弄好,这枕套就算完工了,我本来想做一对,但是韦白说,何必呢?他念了两句诗,是什么残灯,什么孤眠的……”
“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我接口说。
“对了,就是这两句,”凌云停住了针,面色无限哀楚,接着就长叹了一声说:“他多么寂寞呀!”
我凝视着她,她又回到她的针线上,低垂的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一圈弧形的阴影,她抽针引线的手指纤巧而稳定。我佩服她的镇静,难道她已经认了命,就预备永远和韦白这样不生不死的“心有灵犀一点通”下去吗?
“我在这儿做什线不会打扰你吧?”她低着头说。
“当然不会。”我说,出神的望着她额前的一圈刘海和她白皙的后颈。章伯伯会让她嫁给韦白吗?我看希望不大,但是,他们不是一直很欣赏韦白吗?即使韦白比凌云大了二十几岁,不过,爱情是没有年龄的限制的!或者他们竟会同意呢!如果我是凌云或韦白,我要公开这件事,经过争取总比根本不争取好!尤其韦白,他是个男子汉,他更该拿出勇气来争取。“咏薇,”她静静的开了口:“你会成为我的嫂嫂吗?”
“噢!”我怔了怔,不禁脸红了。“我给你作伴吧!”我含混的说。“你会没时间陪我了!”她笑得十分可爱。“我二哥是个难缠的人,是吗?”她歪着头沉思了一会儿:“妈妈爸爸希望你和大哥好,你却和二哥好了,人生的感情就是这样奇妙,对不?像我——”她忽然咽住了。
“像你怎么?”我追问。
她摇摇头,加紧了抽针引线,低声的说了一句:
“你是知道的吧,何必要我说呢?”
我咬了咬嘴唇,她的脸色黯淡了,一层无可奈何的凄凉浮上了她的脸,她看来那样柔肠百折,和楚楚可人!我实在按捺不住了:“你为什么不把一切告诉你母亲?”
“我不敢,”她轻声说:“告诉了又有什么用呢?”
“那么,韦白应该告诉!”我大声说:“他应该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来,永远低声叹气和哀毁自伤又不能解决问题,我实在不同意……”“韦白!”她惊喊,迅速的抬起头来瞪着我,那对大眼睛张得那么大,盛满了惊愕和诧异:“咏薇,你在说些什么呀?”
“我说韦白,”我说,有些生气的瞪着她:“你不必做出那副吃惊的样子来,你也明白我是了解你们的!”
“可是——可是——”她嗫嗫嚅嚅的说:“可是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说你和韦白的恋爱,你们应该拿出勇气来面对现实,不该继续痛苦下去!”我忍耐的说。
“我和韦白恋爱?”她大大的吸了一口气,直愣愣的瞪着我。“咏薇,你一定疯了!”
“我没有疯,”我懊恼的说:“你才疯了!”
“是么?”她不胜困惑的样子,微微的蹙拢了眉头:“但是,我从没有爱过韦白呀!”
这下轮到我来瞪大眼睛了,因为她那坦白而天真的脸上不可能有丝毫隐秘,那困惑的表情也绝非伪装。我坐直了身子,有些不信任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你从没爱过韦白?”
“当然,”她认真的说:“我很尊敬他,因为他是个学者,我也很同情他,因为他无亲无故,孤独寂寞,可是,这种感情不是爱情呀!是吗?”“可是,”我非常懊恼,而且被弄糊涂了。“你说过你爱着一个人,你又帮韦白绣枕头什么的……”
“我爱着的不是韦白呀!”她美丽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帮韦白绣枕头是因为没人帮他做呀,你知道我喜欢做针线,家里的桌布被单枕头套都是我做的……”她顿了顿,就“噢”了一声说:“噢,咏薇,你想到哪儿去了!韦白距离我那么远,他说的话十句有八句是我不懂的,我是像敬重一个长辈一样尊敬他的,他也完全把我当小女孩看待,你怎么会以为我们在恋爱呢?”看样子我是完完全全的错误了,借鸽子传纸条的另有其人,我应该早就想到这一点,凌云只是个纯洁的小女孩,她和韦白真的无一丝相同之处,凭什么我会认为他们彼此相吸引呢?可是,韦白为什么那样凄苦的瞻望着青青农场?不是为了凌云?那么是为了谁?我注视着窗外的月色和竹影,呆呆的出神。忽然,像灵光一闪,我想明白了,为什么我总认为韦白爱着一个人,或者他一无所爱?只是青青农场的一团和气,使他留恋,也使他触景伤怀。我真像凌风所说的,未免太爱编织故事了,竟以为我所接触的每一个人,都是小说中的角色!还一厢情愿的想撮合凌云和韦白,岂不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