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光下的她比水里的倒影更美、更充满了生气。有两道浓而黑的眉毛,微凹的眼眶,像两排扇子般的长睫毛,和那深黑色的、大胆的、带着股烧灼的热力似的眼珠。鼻子挺而直,嘴唇厚而性感。皮肤被阳光晒成了红褐色,连那半裸的胸部也有同样健康的红褐。衬衫下是条破旧的红裙子,短得露出了膝头,那两条并不秀气的腿是结实健壮的,那双赤裸的脚给人一种压迫的感觉。
这就是她!那森林的女妖!周身的红衣服使她像一朵盛开的苦情花。她不声不响的来了,赤着脚踏过了丛林,踏过了生死的边界,来到这个她曾多次冶游的地方。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那对眼睛是坦白而无惧的,在她现在的世界中,不知有没有忧愁、畏惧和欲求?
她向我缓缓的走了过来,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我。我呆呆的站在那儿,望着她走近。停在我的面前,她的眼光在我脸上转了一圈。我可以感到她身上散发的热力,听到她平静的呼吸。那么,她不是鬼魂了?鬼魂不该有呼吸和热气。那么,她也和我一样,属于这个真实世界?属于这活生生的天地?她静静的开了口。“我知道你,”她说:“你就是章家的客人。”
她的声音似曾相识,我曾经听到过,我懂了。
“我也知道你,”我说:“你是林绿绿。”
“嗨!”她笑了,眯起眼睛来看我,她的笑容里有一股出于自然的魅力。“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昨天我见过你的父亲。”我说。
笑容在她脸上隐去,阳光失去了一会儿,但一瞬间,她的睫毛又扬起了。“他很凶,对不对?不过我不怕他。”她用手指触摸我胸前的花环:“很好看,你弄得很好。”
“给你!”我说,把花环拿下来,套在她的脖子上。
她低头注视自己,然后轻快的笑了。她的笑声清脆而豪放,在水面回旋不已。凝视着我,她说: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喜欢你了!”
“谁?”我不解的问。“章家的人!”“为什么?”我好奇的问。
“因为——因为——你是这样——这样——”她思索着,想找一个适当的形容词:“这样‘文明’的一位小姐。”
这次轮到我笑了,我喜欢她,喜欢她的天真,喜欢她的坦率和自然,她像是这山、水、树林的一部份,同样的原始,同样的美丽。“你从一个大城市里来的,对不?”她问。
“不错。”“那儿很美吗?”“没有这里美。”我说。
她点点头,在草地上坐下来,用手拔着湖边的草,再让它们从她指缝里流下去。“你整天都在这山里跑吗?”我问:“昨天你爸爸在找你。”
“他找我!”她喊,恨恨的抬起头来:“他要我做事,喂猪,喂鸡,要我嫁掉,嫁给那个……”她说了一串山地话,然后耸耸肩:“他是很凶的,你看!”她解开衬衫的结,毫不畏羞的敞开衣服,让衬衫从肩上滑下去。我惊讶的发现她衬衫里面竟什么都没穿。更让我惊讶的,是她那美丽的身体上竟遍布鞭痕,新的、旧的全有。我嚷着说:
“他打你?”她点点头,重新系上衣服。
“不过我不怕他,我也不嫁那个人,我谁也不怕!”
她扬起眉毛,瞪大眼睛,大而黑的眼珠里燃着火,像一只发怒的狮子,一只漂亮的狮子。我也坐了下来,注视着她,她不经意的把手伸进水里,让水一直浸到她的胳膊上,再把水捞起来,泼洒在面颊上和胸前,那些水珠晶莹的挂在她红褐色的皮肤上面,迎着阳光闪亮。她躺了下来,用手枕着头,仰视着云和天。怒气已经不存在了,她又回复了自然和快乐。毫不做作的伸长了腿,她躺在那儿像个诱人的精灵。那串花环点缀了她,再加上那湖水,那森林,那层绿雾氤氲的轻烟,都使她像出于幻境:一个森林的女妖!
我坐了好一会儿,找不出什么话可以和她讲。她躺在那儿,对我完全不在意,就好像这里只有她一个人似的。撕碎一瓣苦情花的花瓣,她把它衔在嘴里,使我想起靠露珠花瓣为生的小仙人。然后,她开始轻声的唱一支歌,一支我所熟悉的歌,同样的曲调,却用不同的文字唱出来的,那支凌风唱给我听过的歌:
“曾有一位美丽的姑娘,
在这湖边来来往往,白云悠悠,岁月如流,
那姑娘已去向何方?……”
她反复的唱着,我发现那调子单纯悦耳,但听多了,就嫌单调。不过,她的歌喉圆润动人,咬字并不准,调子也常随她自己的意思胡乱变动,却更有分朴拙的可爱。
她突然跳了起来,说:
“我要走了!”想到就做,她对我扬扬手,返身就奔进了林内,她那赤裸的脚一定从不畏惧荆棘和刺丛。在绿色的树林里,她像一道红色的光,几个回旋,就轻快的失去了踪影,剩下我在那儿呆呆发愣,疑惑着刚刚所见的一切,是不是仅仅是我的一个梦而已。我又在湖边坐了大约半小时,直到腕表上已指着十一点了。站起身来,我采了一朵苦情花,走向归途,我必须赶上吃午餐的时间。下山的路走了还不到三分之一,我碰到了迎面而来的章凌风。他站住,愉快的望着我。
“我就猜到你到这儿来了!”他说。
“你来找我的?”我问。
“唔,”他哼了声:“秀枝说你一早就出来了,溪边没你的影子,我猜你一定到梦湖来了,果然就碰到你。”
“找我有事吗?”“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我笑了,望着他。“我该学会不对你用问句,因为你一定会反问回来,结果我等于没问,你也等于没答,完全成了废话。”我说。
他大笑,过来挽住我的手臂。
“你十分有趣,咏薇,和你在一块儿,永不会感到时光过得太慢,我原以为这个暑假会非常枯燥而乏味的。”
我注视着他,他的服装并不整齐,香港衫绉褶而零乱,上面沾着许多碎草和枯枝,头发也是乱七八糟的,额上的汗珠证明他不是经过一段奔跑,就是在太阳下晒了很久,但是,那些碎草和泥土,应该不是太阳带给他的,同时,我也不相信他会像凌霄一样在田里工作。
“你和人打过架吗?”“哈!”他笑得更开心了:“才说不对我用问句,你的问题就又来了。”盯着我,他说:“我像和人打过架吗?”
我也大笑了,好一句回答!
笑停了,我们一块儿向山坡下走。他问:
“今天的梦湖怎样,美丽吗?”
“是的,”我说:“再且,我在梦湖边见到一个森林的女妖,属于精灵一类的东西。”“森林的女妖。”他的眼睛闪了闪:“那是个什么玩意儿?我猜猜看,一条小青蛇,一只蜥蜴,或是一个甲虫,一只蜻蜓……对了,准是蝴蝶飞蛾一类的东西。”
“你错了,”我说:“是一个女孩子,一个名叫林绿绿的山地女孩,美丽得可以让石头融化。”“林绿绿?”他作沉思状,眨动着眼睛:“你碰到了她吗?那确实是个可以让石头熔化的女孩,她全身都是火,能烧熔一切。”“也烧熔你吗?”我说,望着他的衣服。
“我?”他盯了我一眼:“我是比石头更硬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