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那儿,目送他颀长的身子消失在林木之外。用双手抱着膝,我靠在一棵叫不出名字来的大树上,静静的沉思起来。风在林梢静静的摇撼,好几片落叶飘坠在我的裙子里,我拾起了一片心形的叶子,嫩嫩的浅绿色,带着淡淡的清香。我把叶片放在鼻尖上摩擦,我喜欢叶子的那股香气。然后,我听到有脚步声,悄悄的,缓缓的向我移近,我回过头去,是嘉嘉!她站在我身边,用一种特殊的神态望着我,那不像个白痴的眼神!她定定的盯着我看,似乎在努力的思索和回忆。我拍拍身边的位子,对她鼓励的笑笑,说:
“你坐吗?嘉嘉!”她那痴痴的笑容又浮了上来,转过身,她又悄悄的走开了,一面走过,一面嘴里喃喃的,低低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只听清片段的几个字:
“她说……她喜欢的……她叫我管花……她说你和它们一样,没有照顾……活不了……”
我又独自坐了一会儿,腕表上已经快到十二点了。站起身来,我抖落了身上的落叶,缓步走出了树林。阳光正灼热的照射在花园里,那些五颜六色的花朵亭亭的伸展着枝子,绽开的花瓣正欣欣然的迎着阳光。我走到花坛旁边,摘下了一朵浅蓝色半开的小花,我不知道这花的品种,但那细碎的花瓣别有股娇柔的韵致,拿着花,我跨上台阶,推开玻璃门,走进了房间里。一瞬间,我愣住了。起先我到花园里去的时候,是从饭厅中出去的,但,我现在走进的房间,却并不是那间饭厅!这是间光线幽暗的房间,因为我刚从明亮的太阳底下走进来,一时竟有些目光模糊,接着我就看出这房子所以幽暗的原因,除了我的入口是玻璃门之外,这间屋子有两面都是大的玻璃柜,里面陈列着许多希奇古怪的石头,另一边有一扇小门,藏在一大排书架之间,整间屋子居然没有窗子!我好奇的左顾右盼,然后,我发现罗教授正坐在一张大书桌后面,全神贯注的注视着我。“哦,罗教授!”我说:“对不起,我想我走错房间了!”
他仍然注视着我,在那堆茅草般的须发之中,那对闪烁着异样光彩的眼睛看起来是奇怪的。
由于他没有答话,我感到微微有些窘迫,再望了这屋子一眼,我断定这是罗教授的书房,看情形,我的贸然撞入使他着恼了。“对不起,”我再道了一次歉,向门边退去:“好抱歉我打扰了您!”“别走!”他忽然说话了:“你过来!”
我迟疑的走了过去。他审视着我,然后推了一张椅子在他面前,说:“坐在这儿!”我依言坐了下去,现在我和他面面相对了,我可以更清楚的看清他,他有两道浓黑的眉毛和饱满的前额(大部份掩盖在乱发中),还有个代表坚毅倔强的方形下巴。鼻准微微的隆起,应该是个强硬的人物!
“你,你在想什么?”他突然问。
“哦,我——”我吃了一惊:“我在想你刮光了胡子,会是怎么一副样子?”他对我翻翻眼睛。我很懊恼,我是怎么回事,永远会冒出一两句不该说的话?正像妈妈说的,我哪一天才能“长大”?偷偷的从睫毛下望望他,还好,他并没有发怒的样子。他的眼光从我的脸上移到我手中的花朵上:
“你也爱花吗?”他问,语气竟非常平和。
“是的。”他从我手里取下那朵花,审视着。
“这是皑皑的花,”他说:“她叫它作毋忘我。”
“是吗?这就是毋忘我?”我问。
“或者是,”他抛下了花:“花草是女人爱的玩意儿!”他抬起眼睛来望我,忽然间,他定住了,出神的看着我的脸,好半天,他就那样一动也不动的盯住我,仿佛我脸上有什么希奇的东西。接着,他举起一只粗大的手来,轻轻的拂开我额前的鬈发,这突兀的举动使我吓了一跳,但他是非常温柔而小心的。他的眼光在我脸上四处逡巡,然后他垂下手来,靠在椅子里,低沉的说:“你并不很美,最起码,你没有皑皑美。可是,你有对很聪慧的眼睛和开朗的额角,我相信你的颖悟力是很高的。”他顿了一下,又继续打量我,好像他是个看相的人。“你还不止聪慧,你也很热情,是吗?”用不着答案,他又自顾自的说了下去:“美丽两个字应该不单单指外表,”他拍了拍我放在膝上的手:“忆湄,你非常美丽!”
我被催眠了,他的眼睛有着异样的魔力,他温柔的语气使我感情激动。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那多变的性格下有一颗怎样的心?那毛发蓬蓬的脸——你能说他不漂亮吗?不!他很漂亮,一张十足男性化的脸!像——像什么?像一只气态昂藏的雄狮。雄狮!我想起雄狮的鬣毛,和眼前这张脸上胡须,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噢!”他蹙起了眉头:“你常常这样突然发笑的吗?”
“哦,对不起,”我有些慌乱的说:“我常常笑得不是时候,我一定——尽量改正。”“你说说看,什么事让你觉得好笑?”
“是……是……”我结舌的说:“是……雄狮。”
他狠狠的盯着我,刚刚的温柔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常常这样胡言乱语的吗?”
“不,不,不是胡言乱语。”我嗫嚅着:“只是——说得不大完全。”他审视了我几秒钟。转开了头,突然显得不耐烦了。把椅子挪后了一些,他冷淡的说:
“今天——是你假期的最后一天!”
“什么?”我没听懂。“明天起,定一个作息时间表,开始念书准备明年考大学!我让徐中□来做你的家庭教师,他文理功课门门都强。这是你母亲的希望,你好自为之吧!你可以出去了!”
我站了起来,有些错愕的望着他,但他似乎不准备再说话了。拿起桌上的一本书,他自顾自的看了起来,不再望我。我走向那扇小门,照我想像,它应该是通饭厅的,推开来,果然不错。那个中年女仆已在摆中饭了。我走进饭厅,阖上那扇小门,略一迟疑,我又推开门,伸进头去说了一句话:
“罗教授,谢谢你,谢谢你待我的一切。”
他瞪着我发愣,好像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第四章
我在罗家住下来了。到罗家的第三天,徐中□就奉罗教授的命令,来做我的家庭教师。他是×中的图画教员,每天下午要去上课,一、三、五的晚间还有别家的家教,常教到深夜十一、二点钟才回来。上午十一时至十二时是属于皑皑的时间。于是,我的课程就从每天早晨八点钟开始,到十一时为止。徐中□很科学的给我订了一张作息时间表,八时至九时,九时至十时,十时至十一时,像上课般分成三节,分别补习三种不同的功课。每星期一、三、五及二、四、六补习的功课又各各不同。因为我决定考乙组,所以功课都偏于文科。下午是我自己温习及作练习的时间,黄昏和晚上,依徐中□的说法是应该:
“休息,娱乐,散步,看小说!尽量放松你自己!”
我立即开始了念书。同时,在罗家居住四、五天之后,我对这家庭和每个人的生活习惯也逐渐熟悉了。罗家一共是八个人(除我以外),是罗氏夫妇,皓皓皑皑兄妹,徐中□,李妈(中年女仆),彩屏,外带一个非主非仆的嘉嘉。八个人的组合,应该是个很热闹的家庭,但罗宅却大部份时间都是安静得找不出人声的。只有嘉嘉的歌声,会不论清晨黑夜,随时飘送。而且,罗家有个很大的特点,是我进入罗宅第二天就发现了的——他们不像一个“家庭”。例如,他们从不会全家团聚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永远是各吃各的,谁先到谁先吃,而皑皑和罗太太,还经常是在自己屋子里吃饭,根本不下楼。罗教授和皓皓这一对父子,有些水火不相容、皓皓经常整日整夜不回家,还常常会有些太妹型的女孩子到门上来找他,罗教授就不分青红皂白,咆哮着赶出去。再有,他们彼此之间,都非常的不亲热,就像皑皑,我从没有看到她依偎在罗太太面前撒撒娇,如同妈妈在生时我所常做的那样。总之,这家庭给我的印象,是特殊而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