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湄和皑皑的地位是平等的,是吗?”
罗教授跨下车厢,站在月台上,望了中□一眼:
“并不完全平等。”我跳下车厢,我们走过天桥,走出了台北站,三轮车和计程车全来兜揽生意,中□凝视着罗教授:
“回哪儿去?”“当然是回家!”罗教授愤怒的叫。
“您的家?”罗教授的背脊挺直了,他的一只手压在我的肩膀上,他在颤栗着。低声的,他说:
“是的,我的家,也是忆湄的家。”
中□的眉头放松,挥手叫了一辆计程车,我们钻了进去。
“罗斯福路!”中□对司机说。转头来看我:“你在干什么?忆湄?”“我的小兔子,”我轻声说:“它在发烧。”
罗教授又颤栗了一下,接着,是一声深长的叹息。
“你的小兔子!”他喃喃的说:“你的习惯和你的母亲完全一样。”“我的母亲是谁?”我问。这是个久已存疑的问题。
“是——”他慢慢的,一字一字的说:“我的妻子!”
第十八章
窗外,有很好的月光。
我们环坐在客厅里。所谓我们,是罗教授、中□、皓皓、皑皑和我,只缺了罗太太。我们到家时,已经晚上十点多钟,罗太太已睡了。罗教授分别把皓皓、皑皑叫到楼下,并吩咐不要惊动罗太太。我们坐着,围成一个圆形,中间生了一盆火。夜,已经很深了,窗子关得很密,月亮把窗玻璃染成了灰白色。室内,只亮着壁角的一盏有着绿色灯罩的落地台灯,整个室内的光线有些暗沉沉而绿阴阴。幸好炉火烧得很旺,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罗教授靠进椅子里,眼睛深沉的凝视着炉火,开始了他冗长的叙述。“那是一九三八年,我刚刚大学毕业,为了考察地质,我在广西贵州一带游历,收集一些钟乳石和石灰岩。一九三八年的秋天,我到了贵州的一个小县城里——湄潭。在那儿,我遇到了绣琳,也就是忆湄的母亲。”罗教授停下来,望望我,又转头去望着皓皓。“同时,也是你的母亲,皓皓。”
“什么?”皓皓惊跳起来。“别动,”罗教授说:“让我慢慢的说。”
他用手揉揉鼻子,回忆使他的眼光惨切,停了好久,他才又说:“我应该先告诉你们,我有个很富有的家庭,我父亲是桂林城中的首富之一,我是独子,很早就继承了我父亲庞大的遗产。所以,毕业后,我带着两个家仆,很舒服的在家乡附近一带游山玩水,至于考察地质,不过是藉口而已。到了湄潭,我原不准备久留,那是穷苦而简陋的小地方,但,我却邂逅了江绣琳。“那是个黄昏,落日衔在山峰之间,彩霞满天,归雁成群,我在一棵大树下发现了江绣琳。支着个简单的画架,她在画一张风景写生,她的画并不十分好,人长得也不算漂亮,服饰简单淳朴,态度落落大方——很给人一种亲切感,我那时年纪很轻,也很风流自许,上前去随便找点话和她谈了谈,然后,我再也离不开湄潭了,我在那儿足足住了十个月,回到桂林的时候,已多带回去一个人,江绣琳,我新婚的妻子。
“绣琳是个穷苦人家的女孩子,受过高中教育,朴实而善良。我常觉得她心中是个无价的宝窟,你可随时在她身上发掘出宝藏来。回到桂林,我们家庭的富有吓倒了她,成群的仆人使她手忙脚乱,故意刁难的老人家让她暗暗流泪。但,她是相当坚强自信的人,在一年之内,她克服了所有的困难,也收服了所有的仆人。你不会找到比她更成功的主妇,也不会找到比她更得人心的主妇。大家都喜欢她,而她,也从没有主人架子。她快乐,无忧无愁,爱唱歌,爱笑,爱闹。她的笑语之声,随时随地飘浮在那栋古老的宅子和深广的花园里。“没多久,深院大宅使她厌倦了。她是个完全闲不住的女子,她种花、养草、养金鱼,这些,仍然不能让她满足。她有颗太善良而不甘寂寞的心,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染上了一个收集癖——她收集一切小动物,多半都是病弱无依而骨瘦如柴的。猫、狗、兔子、鸽子……无所不养。常常,她到外面去逛一趟,就抱回一个小脏猫,或者被抛弃的小狗——
长了满身的疮。她会不厌其烦的给它们治疗,照顾他们,畜养它们,看着它们从瘦弱变成强壮,她也就快乐无比。
“这种收集小动物,起先我也觉得很好玩,看她那么热心,也分享她一份快乐。但是,逐渐的,家中鸡飞狗跳,变成了个‘病残动物园’,总觉得不大是滋味。虽然说过她几次,她却依然故我,而且,她又有一篇大道理,振振有辞的说:
“‘你怎么能看着一条生命被弃置呢?难道你不喜欢生命吗?有什么快乐能够比望着生命成长茁壮更让人开心呢?我喜欢照顾它们!你别剥夺我的快乐!’
“好吧,我只有让她去!结果,她变本加厉。有一天,她到乡下我们一个远亲的家里去玩,回来的时候,居然把他家的一个白痴女儿也带回来了,那就是嘉嘉,既说不出几句整话,又什么都不懂,而且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还害着疥疮。我责备她不经思索,弄这么个白痴来岂不自找麻烦!她却笑着说:“‘我们家又不怕多一个人吃饭,她家里没有人要她,生活得比我们家的狗还不如,实在太可怜。而且,她并不很笨,我可以教她做一些事,教她种花,养小动物,她一定会学得很好,反正,让我来管嘛,又不要你操心!’“就这样,她把嘉嘉留在家里,以后半年之内,她就忙着‘教育’嘉嘉,教她种花,教她生活,教她养小动物,还教她唱歌!她忙得不亦乐乎,嘉嘉居然也似懂非懂的跟着学。那时候,绣琳最爱唱的一支歌就是花非花,她足足费了半年多的时间,终于教会了嘉嘉,直到如今,嘉嘉这支歌仍然是刻不离口。当嘉嘉学会了唱这支歌的时候,绣琳开心得就像得到了全世界,她跑来跑去的嚷着:
“‘她不是白痴!她不是白痴!’
“但,白痴还是白痴,嘉嘉学完了这支歌,再也学不会别的,唱来唱去就是这一支,成天唱到晚。但,她倒是学会了种花和养小动物,而且,变成了绣琳的影子。绣琳对她的照顾,她也很能了解和体会。每当绣琳在花园中浇花唱歌时,她永远在一边手舞足蹈的跟随着。绣琳的爱好,她也知道,例如,绣琳喜欢黄色的小草花——那是家乡遍地野生的。嘉嘉常常满山遍野去给绣琳采了来。这也是为什么她特别喜欢忆湄的原因,忆湄长得太像绣琳,我想,她根本分不清忆湄和绣琳。“一九四○年,皓皓出世了,这条小生命带给绣琳的喜悦真非言语所能形容。我当然也很高兴,尤其,我想,有了这个孩子,绣琳可以不再去收集小动物了,孩子应该可以占据她全部的注意力,但是,我错了。孩子满月后,她娘家有人来桂林,希望她带孩子回去住几天,她去了。
“她在娘家大概住了两个月,回来的那天,她的轿子后面跟着一乘小轿子,上面还垂着帘子,因为太阳很大。轿子抬进了大门,满院子站着迎接她的仆人,还有我。她抱着孩子从轿子里钻了出来。我至今记得她的神情,用一种喜悦的,而又畏怯的眼光望着我,低低的喊: